佛魔眾生

佛魔眾生

「不知羞恥!」

高家家主一聲大喝,如驚雷炸響,瞬間打破了鳳凰台上詭異的寂靜。

謝荀慢慢鬆開摟住妙蕪腰身的雙手,輕輕把她放到地上。

二人四目相對,謝荀率先笑了一聲,抬手替少女將散落在她鬢邊的頭髮別到耳後。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

妙蕪也笑了,眼中閃出晶瑩的淚花。

「七天。」

被殷無晦抓到金陵來的這段日子,每一日於她而言都是度日如年。

謝荀拭去她眼角的淚花,「以後再不會這樣了,我保證。」

二人雖是呢喃低語,奈何鳳凰台上皆是仙門中人,個個耳力非凡。有些年紀較小的弟子,見二人如此情態,竟不由生出幾分羨慕。

而年長者則紛紛在心中搖頭,直嘆傷風敗俗,不堪入目。

高家家主被二人如此忽視,更是氣得暴跳如雷,不由再次提高聲音叱罵道:「不知羞恥!呵,看啊,這便是姑蘇謝家的家教,果真是了得。一個是白替了養了十幾年的兒子而不自知,一個是女兒被人換了竟看不出來……」

高家家主話未說完,便覺面龐刮過一道勁風,接著脖頸間驟然一緊,等回過神來,人已被謝荀單手掐著,一直退到鳳凰台外圍,轟地一聲撞到那口用來鳴禮的大鐘上。

謝荀眼中似有血浪翻湧,他將高家家主微微提起,狠厲道:「閉、嘴!」

高家家主與妹夫洛小家主遙遙對視了一眼,洛小家主朝他點了點頭,無聲地做了個表示「動手」的手勢。

妙蕪注意到二人之間的眉眼交流,心中便覺有些不對。

「小堂兄,小心!他們是故意激怒你……」

妙蕪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只見四面八方忽然躥出無數道縛靈索,纏住了狐仙廟的山門。同一時間,沈天青飛身而起,一劍自天際刺下,將狐仙廟山門的影子牢牢地釘在地上。

方圓規矩劍刺入漢白玉石地面的剎那,廣場中心,狐仙廟方圓三丈之地內整個向下陷落進去。

霎時間,伴隨著巨大的轟隆聲,石塊飛落,塵煙囂起。山門跌落的巨坑中呼地燃起衝天的火焰。

沈天青從坑中飛出,一揚手,方圓規矩劍飛到半空中的劍陣中心,一道巨龍似的白電從天空中落下,白色的電流從瞬間傳遍了整個劍陣,結成細密的電網,將整座鳳凰台籠罩起來。

天空中黑雲翻滾,雷鳴陣陣。

謝荀與狐仙廟命魂相連。山門陷入火海,他當即覺得似有烈焰灼身,不由鬆開掐住高家家主脖頸的手,回身虛空一抓,便聽得嘎吱嘎吱的摩擦聲響起,原本陷入火坑中的山門竟慢慢地從坑底升起來。

妙蕪奔至謝荀身旁,伸手一扶,才發現他竟已冷汗濕衫。

妙蕪抬起臉,雙目微紅,從一張張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龐上掃過。

「我們到底做了什麼,你們要這樣趕盡殺絕?」

「我們本來就打算避入狐仙廟中,從此不再出世,你們……」

可惜她的聲音很快就被更大聲的呼喊蓋過。

「不要再聽這妖女妖言惑眾!殺了這蕭氏餘孽,用絕後患!」

「殺了他!殺了他們!」

謝荀一隻手五指張開,控住狐仙廟,綳得手背青筋全都浮起,似乎下一刻就會爆裂開來。另外一隻手掐動劍訣,十柄飛劍在他身後張開,發出清越的劍鳴。

「你們想要我的命,我偏不給。」

謝荀冷笑道,劍訣一引,飛劍化為流光飛射而出,劍鋒掠過之處,所向披靡。

靈猴丁九化出巨猿形態,尾隨在二人身後,但凡有人靠近,便會被它一拳打飛。

洛小家主見此並不慌亂,依舊冷靜地安排調度,仙門百家的攻擊一波緊接著一波,好似沒有窮盡。

謝荀見此乾脆棄了狐仙廟,一手拉著妙蕪,身似游龍,在人群間穿行。隨著他身影移動,一個個金色的「御」字從謝荀指尖流淌而出,印入各家弟子身上。

有人驚叫起來:「是主僕之契,小心,不要叫他近身!」

有人咬牙切齒道:「此等邪術一日不滅,仙門一日難以真正安寧!」

謝荀結完契后,心念一動,剛剛與他結契的弟子立即御起飛劍,與同門相鬥起來。

鳳凰台上火焰衝天,金戈交擊,天空中雷電密布,叫人宛若步入修羅地獄。

可謝荀帶著妙蕪在這修羅煉獄中橫衝直撞,卻只為闖出一條生路。

在這場大亂斗中,唯有謝家諸人一直沒有動過。

家主未動,沒有人敢動。

謝泫的目光一直落在妙蕪身上,緊緊地追隨在她身後。

再一次看到飛劍從妙蕪身旁掠過時,謝泫終於忍不住御起飛劍沖了出去。

謝謹愣了下,像是忽然間明白了什麼,也抽出玄鐵重劍跟上父親。

「家主,我們要去幫二爺嗎?」

謝漣握住劍柄的手收緊又鬆開,收緊又鬆開,最後,他閉了閉眼,說:「都留在此處,不許妄動!」

謝泫穿過重重人群,舉劍攔住謝荀和妙蕪的去路。

「把她留下,你要知道,我不可能讓你把她帶走!」

謝荀揮袖盪開謝泫的飛劍,道:「人皆有私心,我的私心就是護她一生一世。」

謝泫腳踏玄妙步法,再次來到二人身邊,拉起妙蕪一隻手,喝道:「周姑娘,你必須跟我回姑蘇!」

謝荀轉身,袖尾掃過謝泫手臂,謝泫頓覺手臂一麻,忍不住鬆開手,倒退了一步。

此時鳳凰台上忽然響起激越的琴聲,無形的音波如飛刀,穿透空氣,朝妙蕪身上打來。

然而不等謝荀和丁九動手,突然有一道人影從斜里衝出,那人揮動重劍,橫於身前,音波打在闊大的劍身上,擦出星星點點的火花。

謝謹一連接了十記弦殺,第十記音波打在劍身上時,他嘴角便沁出一絲鮮血。

謝荀閃到謝謹身前,一掌掃出,掌間劍氣與音波在半空中相撞,爆出巨大的氣浪,臨近之人皆被氣浪掀飛。

妙蕪看向謝謹,怔忪片刻,哽聲道:「謝……謝。」

謝謹深深看了妙蕪一眼,擦去嘴角的血跡,收回目光,「我只是在保護阿蕪。」

站在謝三爺身後的三娘子遙遙望見謝謹受傷,忍不住前走了一步,握住腰間的鞭子。

謝三爺拉住她的手,朝她搖了搖頭,道:「若謝家再有人出去,便是要與整個仙門為敵。他們和謝家的安危,哪個輕,哪個重,你還不明白嗎?」

三娘子說道:「可是那姑娘說得沒錯。他們未曾做過什麼惡,何以仙門百家一定要置他們於死地?」

謝三爺把三娘子拉回來,淡淡道:「你還不明白嗎?他們無需作惡,謝荀的出身便是他的惡。前朝蕭氏以主僕之契統御仙門數百年,這便是最初種下的惡果。人們羨慕天狐血脈的力量,又畏懼蕭氏的主僕之契。」

「所以殷氏坐穩江山之後,暗地裡對蕭氏後人趕盡殺絕,仙門百家便是覺得此舉太過殘忍,也都緘默不言,做壁上觀。」

謝三爺說著,不動聲色地抬頭看了眼天色,只見天空中有一個烏雲漩渦慢慢結成。

三娘子忽然叫了一聲:「三哥小心!」

說著用力推了丈夫的輪椅一把,謝三爺連人帶著輪椅往另外一個方向滑了出去。

只聽得轟的一聲,謝家諸人方才所立之地砸下一顆火球,地面深陷,高台崩塌,火焰的氣浪將三娘子整個人掀了出去。

那紅裙女子似斷了線的紙鳶般,從鳳凰台跌下萬丈深淵。

半人多高的火焰在鳳凰台周圍熊熊燃燒,謝家諸弟子和謝漣都失聲驚叫道:「三娘子!」

謝三爺瞳眸微縮,雙手滾動輪椅的輪子,移動到坍塌之處,想要察看三娘子的安危,然而火勢太大,他根本無法靠近。

謝三爺的雙手按在輪椅上,手指蜷起,不自覺地喃喃喚道:「茵茵……」

鳳凰台四周即是萬丈深淵,若真地跌下去,便只有粉身碎骨了。

耳邊迴響著小弟子們慌亂的聲音。

「家主,我方才跳到下面探過了,沒有發現三娘子的蹤跡。」

「家主,我在台下的一處斷石找到一片裙角,是三娘子的……」

謝三爺按住輪椅兩邊的輪子,稍稍往火牆後退開幾步,望著三娘子跌下去的地方,目光有些空洞。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周遭的一切聲音一下變得離他很遠。

他似乎看到謝漣走到他身前,對他說:「三弟,你不要急,三娘子擅長御符之術,她絕不會有事。」

謝漣說完,飛身穿過熊熊火焰,從三娘子跌落的地方跳了下去。

謝三爺閉上雙眼,嘴角卻向上勾起,臉上露出一抹自嘲卻又釋然的微笑。

如果真地死了的話……

也好。

這樣,她就永遠不會知道他是誰。

她會永遠以為他是她的三哥,永遠都不會有機會見識到他的真面目。

也永遠不會有機會背叛他,丟下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

謝三爺低低地笑起來,幾個受家主之命,留下來保護他的弟子都覺得十分惶恐,以為謝三爺是一時間傷心過度,發起癔症,不由紛紛勸道:「三爺,家主已經去找三娘子了,三娘子肯定不會有事的……」

謝三爺卻說:「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傷心了。」

幾個小弟子聞言大驚失色,不由往後倒退一步,遠離了貌似瘋狂的謝三爺。不知為何,好似就在這片刻之前,往日里那個溫潤的謝三爺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孤傲,癲狂,戾氣深重。

謝三爺微笑道:「這世間如此濁惡,倒真不如毀個乾淨。」

一個小弟子睜大眼睛,顫聲道:「三爺,您怎麼了?您別嚇我們啊……」

另外一個小弟子忽然抬起手,指向鳳凰台北面,驚愕道:「那是,那是什麼?」

只見一尊由黑氣凝結而出的巨大佛像忽然出現在山峰的背陰面,佛像右手結降魔印,右手掌心向下,緩緩地朝鳳凰台上落了下來。

佛像的手掌碰到劍陣,萬千飛劍齊鳴,接著砰然一聲,盡數化為黑色的揚塵。

唯有方圓規矩劍穿透了佛像的掌心,在天際滑過一道閃亮的軌跡,又重新落回沈天青手中。

天空中的烏雲漩渦慢慢向外擴散,整座金陵城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

仙門百家何時見過這宛如末日的異景,不由齊齊停下手,只覺心膽俱裂。

「這是……這是什麼?」

過了會,有人顫聲道:「是帝王墓里的怨氣!帝王墓……帝王墓的結界破了!」

話音剛落,黑氣佛像的手就探入火海之中,將狐仙廟山門拿了出來。

硃紅色的山門火焰環繞,被佛像托舉到天空之中,佛像抬起右手,用一根手指頂開了山門,那一瞬間,尖銳的鬼嘯響徹天地,無數白色的魂影似滾滾洪流般從山門后湧出,飛向金陵城的各個角落。

謝荀看著這一切,忽然像是心有所感,不由側過頭看向妙蕪。

二人視線對上的那刻,謝荀聽到耳邊有個聲音對他說道:「謝琢玉,殺光他們,一個都不要留。」

謝荀頓覺胸口一悸,像是有人緊緊抓住了他的心臟。一種令人完全無法抵抗,只能匍地臣服的力量瞬間席捲了他。

自我的意識消失的前一刻,他忽然想起,蕭氏主僕之契,世代相傳。結契者一日為奴,其子孫後代,亦世世為奴。

……

金陵城外。

靈鑒夫人站在城牆下,仰起頭,嘆息:「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

紫姑站在靈鑒夫人身後,眸中流露出驚懼之色,勸說道:「夫人,此城已是死域,萬難救回。夫人,您再進去,也只是枉送性命啊。」

靈鑒夫人展開手中的棕竹摺扇,點在黑氣凝成的結界上,問紫姑:「你知道這結界是什麼嗎?」

紫姑迷茫地搖了搖頭。

靈鑒夫人用力一刺,扇子刺破結界,宛如一柄直插心臟的利劍,在這毫無破綻的結界上扎出了一道破口。

靈鑒夫人抬起纖白的雙手,指尖剛剛碰上黑氣,整雙手就被黑色侵染,變為極為醜惡的黑紫色。

然而靈鑒夫人卻似毫不在意般,就這麼徒手掰住結界破口,用力撕開一條可供一人通過的通道。

她抬步邁入其中,破開的結界很快在她身後修復如初。

她的聲音隔著結界傳回,「這是謝家傀儡血脈才能修出的本命符。」

「謝家本命符,生來本是為了守護,而非為了殺戮。」

「夫君人雖走了,我卻不能讓謝家後人給他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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