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春(上)
王瑒從詹事府當值回來,就見黛玉正收拾一包舊衣裳並幾床被褥,便上前笑道:「這是做什麼呢?收拾這些用不著的東西——可是要換新的了?」
黛玉示意白勞抱走這些,又吩咐叫另取一些來她參詳,過後才回頭對王瑒搖頭道:「不是這個,是賈家的幾位姊妹,這時候天寒地凍,她們縱是不必再監,只怕也過不好。我叫人收拾些東西送去,也不好送新的——誰知道那看守的能不能起歹意?送了新的只怕還叫人昧下。只是咱家裡頭舊東西不多,所以才收拾了這半晌。」
王瑒就手接過雪雁端的一杯茶來,啜飲幾口,道:「這個你不必擔憂。看守她們的雖是大理寺的女使,可實際還是歸龍禁尉管轄,有鋮大哥在那裡不會有人為難她們的。」
黛玉點頭,鬆了一口氣,嘆道:「外祖母他們不出一二月間便要動身前往金陵,出獄那日母親帶人去送了。瞧著仍是不肯搭理的樣子,倒是舅舅他們還肯說一兩句話,倒叫母親心裡難受許久。」
「他們自作孽,還怪得旁人起來?」王瑒嗤笑,「行了,也不過是這時候擺個樣子出來,不敢太過分了——他們算得上是謀逆,若不是看在賈代善當年跟仁祖的份上,加之不好將京中這些世家逼得太過,恐怕過猶不及,還不能這麼輕易饒了。」
「岳母心善,這時候見他們落難心裡不忍起來,你勸著多想想當年史氏的嘴臉,只怕心裡那股子愧疚就淡了——這個怨不得旁人。」
黛玉默然,半晌才勉強笑道:「誰說不是呢?若不是他們貪心不足,如今縱是不能權傾朝野,也能安樂做個富家翁。」
兩人靜下來,相對無言好一陣子。
還是外頭紫鵑笑聲傳進來攪了這片寂靜——「大爺,奶奶,長公主送來了好大箱子的書本子,請奶奶過去看看呢!」
黛玉忙起身,隔著窗子看了一眼,含笑道:「必是送來到揚州去帶的些書。」
王瑒上前幾步攜住她的手,一齊帶著往前過去,故作埋怨,「看了這個你就高興起來,也不想想我在朝里差點子跟那些老學究擼胳膊挽袖子的干一架!」
黛玉樂得前仰後合的,「哪兒能就在朝上打起來!」
「怎麼不能!你是不曾見著那些酸儒們的作態!倒好似叫女子進學習字就是刨了他們家裡的祖墳似的——幸而聖人堅決,不管他們這些。公主也攬了不少的武將的心,看著朝上還不至於就我一個上躥下跳的。」
「是勞煩相公了。」
黛玉眨了眨眼,突然來了這麼一句,王瑒一愣,緩過來忍不住笑得要抓住黛玉的手,可再抬頭看,哪兒還有人!
早拎著裙角往外間會客廳裡頭跑出去了!
王瑒在後笑著忙追上,黛玉紅著臉又不好意思起來,不等王瑒說話,忙搶先道:「我看看外頭的書去!」
兩人出了正門,黛玉親自上前翻撿書本,王瑒今日跑了一天交接文書,著實腿酸,索性叫人搬了兩張椅子,自己在院中坐了,就在後頭看著黛玉興緻勃勃地四處翻看那些書籍的背影。
黛玉粗略地將箱子里的書歸了類,忍不住起身自己捶了捶腰。
王瑒忙上前半摟著她,埋怨道:「這麼著急做什麼?且有的是時候呢!」
黛玉不好意思他如此,忙微微掙動,自己往椅子上坐了,掩飾道:「是我有些心急了。」
王瑒見她這樣,更沒臉沒皮起來,笑嘻嘻坐到另一張椅子上,又嫌離得遠,乾脆起來,一屁|股坐到黛玉椅子的扶手上。
黛玉到底臉皮兒薄,嗔怒地瞪了他一眼,王瑒不覺羞臊,反倒更高興起來,越性兒吩咐院內眾人都出去。
白勞紫鵑兩人方才便叫小丫頭們都出去了,如今見王瑒吩咐,忙低頭忍笑,三人也慢慢退出去。
黛玉氣得狠捶了他兩把,「青天白日的,你又來!」
「青天白日我怎麼就不能了?」王瑒大呼冤枉,「是妹妹害羞我才叫她們出去,叫我說,咱們新婚夫妻,那四處避著才有鬼呢!」
「再說了,我這不是什麼都不曾做呢?」王瑒低笑,「不過就是想跟妹妹說兩句話,不好叫人聽見罷了。」
黛玉紅著臉橫了他一眼,嘟囔道:「外頭冷,屋裡頭說罷。」
王瑒朗笑出聲,親自扶著黛玉上了石階,兩人進內室商談。
「倒是個好事要跟妹妹說,」王瑒脫了靴子,在炕上盤腿坐了,又將桌上的果盤端到一側,從懷裡掏出個蓋了官印的文書來,眉飛色舞道,「妹妹瞧這是什麼?」
黛玉原以為他還是嬉笑,其實仍有些不好意思的,見他拿了個文書出來,不由好奇,忙接過來細看。
就聽王瑒得意道:「我今日才討了來的,雖不是明發的聖旨聖諭,可也是蓋了聖人私印的文書,到時候誰都不能說甚麼!」
那文書上頭字也不多,黛玉不過一掃便看完了,聽王瑒說著,不由心裡大喜起來,連聲道:「虧得有這個!虧得有這個了!」
卻道那文書是何物?不是旁的,正是正和帝親手所書的赦罪文書!
文書上正和帝赦免了三春的罪名,又道三人本是牽連之過,念在本為閨閣弱質,不予追究,勒令三人靜思己過,日後不得行觸犯法令之事。
怪道黛玉如此高興!
本來王瑒黛玉都以為少說要一二年正和帝才動手整治賈家,誰知出了賈敬這麼一出——罪魁禍首都死了,等著過兩年再來翻冷飯只怕不好追究,當初的證據也就不足為信了——故此正和帝隱示,王子騰、林如海兩人只得便就動手。
王瑒黛玉雖知道了,但也不能為了探春透這個消息出去——此等事,一不留神叫人有了防範,那王子騰林如海可就真成了誣告尊長,剝奪官職都是輕的,那等虎視眈眈的政敵,不趁著這個時機將兩人狠壓到底才怪!
故此只好瞞著,但黛玉心裡總是不大過意得去,此事說到底是探春受了牽累。自己原答應了給她尋個好出路,不想臨了兒出了這樣的事情,只能作罷了。如今探春戴罪之身,哪一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娶她?
王瑒覷著黛玉笑臉,自己便也高興,又道:「還不完呢?妹妹再看,這又是什麼?」
他又從袖袋裡頭掏了張文書出來。
「你倒是怪像個百寶囊了,」黛玉撐不住笑出來,嗔道,「左一張右一張的!」
王瑒但笑不語,將手中的文書又遞了過去。
黛玉雖說著,手上也不慢,接了過來一看,不由更是大喜——原來這竟是平昌給的一張任命書!
平昌給了三張空白的任命書,上頭都是寫好了、蓋了印的,只等著添上人名便可生效——上頭是任命文書上所書之人為開辦女學佐助,給的是宮廷女官的名頭。
探春等人若是有了這張文書,身份便大不一樣了!原先還是罪人之女,一躍便成了宮廷女官!女官不說旁的,首要第一個便是德行無缺,既然宮中貴人首肯三人德行之上並無缺陷,卻看誰還能拿這個做文章!
黛玉原先心裡實在過意不去,見王瑒拿著了這樣的文書,心裡不能不說是高興至極——做一兩年,出來了實績,探春名聲愈發揚出去了,屆時請正和帝賜個虛職,若是探春仍想嫁人便不愁沒有好人家來提親——更能比如今挑揀的多些——若是探春灰了心不想嫁人,日後若是大事真能成了,有了實職,探春自立門戶也不是不成。
黛玉仔細將文書收好了,抿唇笑道:「這回好了,幾位姊妹出路都有了。我也可安心,不然總覺著這心頭裡怪怪的。」
王瑒一笑,伸手示意道:「正好叫她們也收拾收拾東西。今日妹妹不是要遣人過去送衣物?索性自己過去罷了——如今雖還不能撤了看守,可有了這赦罪文書,她們便是無罪之人,也好鬆快些。」
「正是這話了。」黛玉點點頭,順著王瑒的力氣站起身來,「那我收拾些好的送去,畢竟都是舊東西看著不像話。」
王瑒答應一聲,從外頭叫了白勞進來,叫黛玉看著收拾東西,又道:「我往前頭叫他們備車馬,再去同父親稟一聲——等妹妹這裡好了,遣人叫我一聲,咱們回了太太便過去就是。」
黛玉無話,王瑒便先往外頭王子騰書房過去——這幾日王子騰日日叫他過去,耳提面命,生怕王瑒頭一回獨當一面,又是離家遠去,出了什麼差錯。
卻說原先的榮府內,探春三人雖不曾進了女監,可到底是罪人之女,自然住不得原先的房子。
牛傳鋮奉命看管這些女眷的,他雖是暗自叫人使了些手段在賈母王夫人身上,可探春等人他是不屑與之為難的,又有後來王瑒特意請託,便叫人收拾了下人住的三間小裙房,令探春等三人各自住了,又吩咐下頭不許為難,一日兩餐照時。
雖比不得早先,可到底也乾淨,不似大理寺的牢獄裡頭臟污不堪,蛇鼠橫行。探春三人大鬆一口氣,倒也安生住下了。
過幾個月,外頭判決下來了,賈家眾人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好些的也成了庶人,叫京兆府趕著去了城北一片居住。牛傳鋮又忙於公務——眼瞧著過年,又經歷了這樣多的是非,京中各處防務都要加強。
大理寺的女使見無人來管束,又知道探春等人家中再無起複之機,膽子便慢慢大起來,就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吃食衣物總是剋扣不說,連冬日裡屋子中用的燒炭等物也隔幾日才想著添一回。
過後見無人來問詢,就是有一個王家大奶奶時常來鬆些東西,也不見人過來,更不能與探春等三人相見,她們膽子更是大了不少,黛玉送來的東西十成裡頭能用到探春幾個身上一成就算不錯。
日子久了懶惰更是索性將三人趕到一間小屋子裡住著,原先看守的分成三撥兒,輪著來上值——是打量著探春等三人是養在閨閣里的女兒,逃脫不得。
黛玉來時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賈家,如今已是滿目蕭瑟荒涼之景,階上雜草叢生,又因是冬日,已經枯黃衰敗,落葉堆的一地,腳踩下去幾乎要陷進去一半子。
王瑒先從馬車上往下張望四周,見狀也是嘆息。
又聽白勞過來請黛玉進內,便道:「拆了這個換轎子來,直接從東邊夾道上抬進去就是了。」
他柔聲對黛玉道:「到底是姑娘家,只怕這時候狼狽,我過去了她們羞於見人,不如妹妹自己進去罷?我去與那邊守備說一聲就是了。」
黛玉點了點頭,勉強笑道:「哥哥說的是了。」
王瑒率先跳下了車,吩咐白勞等人看好了黛玉,自己才過去一邊。
那裡白勞換了轎子來,請黛玉上了轎,王瑒看著黛玉的轎子搖搖晃晃地走遠了,才招手叫過梧桐等人,吩咐他們去外頭備些酒菜,並碎銀銅錢,拿去請這裡的守備吃酒。
梧桐等人忙答應了出去。
王瑒自己便在賈府內隨意閑逛。
一眾婆子將黛玉抬至門前,才從轎上下來,就聽見裡頭有人怒沖沖地喊道:「不知這是什麼地方么!過來這裡尋死!」
說著便從邊上一間屋子裡頭一壁系著衣裳帶子一壁出來,口內不乾不淨地渾罵。
黛玉皺眉,白勞會意,微微退後一步略一揮手。
幾個婆子早等著這一手勢,上去猛地給了幾下,喝罵道:「睜大了你的狗眼瞧瞧!這是我們奶奶,輔國柔嘉郡主!」
這話嚇得趕出來的幾個女使臉色都有些變了——能從大理寺平安待著的,都是些會看眼色的人精子——忙賠笑上來賠罪,又道:「郡主娘娘怎麼來了?這裡頭可是些罪女,沒的髒了您的腳。」
黛玉耷拉著眼皮也不看她,淡淡道:「什麼罪女?聖人還不曾下旨降罪,刑部大理寺也不曾會審,倒是你們先給定了罪名——把房門打開,叫我去瞧瞧幾位姊妹。」
那些女使心驚肉跳的——裡頭是什麼情形她們能不知道?這幾日仗著無人顧得上這裡,索性她們連碳爐子、熱炕都不燒了,也沒人進去收拾打掃,只怕裡頭又冷又髒的,那叫這位郡主看了還了得!
她們眼珠兒滴溜溜轉著,口內不時說些賠罪的話,就是死立在跟前兒不肯去開門,「裡頭髒亂,郡主娘娘沒必要進去……」
黛玉不耐煩起來,乾脆吩咐白勞:「把門打開,我進去!」
那幾個女使阻攔不及,白勞已經上前一把推開了大門。
幾個婆子上前攔住想過去的女使,皮笑肉不笑地道:「姐兒幾個瞧好了——這是聖人蓋了印的赦罪文書,如今裡頭幾位姑娘清白得緊,你們還想攔我們奶奶不成?」
女使們驚疑不定,又不敢上前碰那文書,只好訥訥地跟在幾人身後,也要進去。待身子一動,早叫人攔住了。
雪雁揚著下巴哼道:「不必你們伺候,我們奶奶自帶了人。」
那幾個女使哪裡是要進去伺候,分明是心虛氣短,要進去辯白!這回叫人攔住了,又是心急又是緊張,只是不敢硬闖,只好在外頭不住地張望。
黛玉帶人進了屋子,迎面一股發霉的味兒傳過來,開門帶起來的塵土揚天,嗆得她咳嗽不止。
屋內探春等人乍一見著光亮,眼不禁眯了一眯,待看清是黛玉進來,別人還不待如何,迎春先忍不住低泣起來,口內嗚咽不知在說甚麼,甚至她自己都不知說的是何話了。
探春卻是忍不住裹緊了身上的一床被子,不由自主往炕內縮了縮,低著頭半晌才慢慢道:「林姐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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