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最近流行一言不合就現真身么?長情還算有點見識,她知道那不是龍,應該是螣蛇,奇門八神之一。螣蛇在女媧補天後就追隨庚辰,這真身亮出來,果然比名牌和兵器有說服力多了。
她大大讚嘆了一番,「真正的螣蛇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信了信了,本座相信你是龍神攝提,光天化日下不著寸縷,實在有礙觀瞻,道友還是變回來吧,別嚇著長安城裡的百姓。」
一個心懷天下的神祗,其實是很合格的。到了快要捲鋪蓋滾蛋的時候,還想著她曾經守護過的萬民。
螣蛇搖首擺尾,一道月光穿透了它翅間的蹼膜,頓時精光漫天。落地之後依然化作伏城的模樣,震袖道:「不知上神可還滿意本座的自證?雖然此時展現真身唐突了些,但本座思來想去,只有這個辦法,能向上神證明我的身份。」
長情點頭不迭,「道友的真身很是氣派,我以前竟然不知道,原來蛇也能長這麼大!」
伏城似乎有些惘然,轉頭眺望著天邊,喃喃道:「上古神獸身形都不小,譬如祖龍、元鳳、始麒麟……」
長情降世的時間很短,對於那些動輒幾萬歲的神獸們了解也不多,但她聽說過這三大神獸及其各自統領的部族,於是對這螣蛇愈發的景仰,「看來道友和他們是一輩的啊,失敬失敬!不過龍漢初劫時期,龍鳳和麒麟都相繼隕落了,道友此時還能想起他們,可見是個念舊情的人啊!」
伏城那張冷漠的臉上,終於略略露出了一點笑意。這樣的人,似乎才滿足長情對神的想象。沒錯,雖然她也是神,但不妨礙她在心裡細緻勾勒這一行當從業人員應當有的氣韻。就是慈悲、冷靜、洞悉微毫,可以仰之彌高,也可以有一副柔和面貌。
「上神知道龍漢初劫?」
長情說當然,「我醒時不多,但曾經參加過眾神之宴,也聽無上祖師布過道。當初無量量劫,天地乾坤重回混沌,龍族、鳳族、麒麟族三族混戰,後來各自凋零,那是一場沒有贏家的大戰。」
伏城卻搖頭,「沒有贏家,又怎會出現天庭統領三界的局面?」他的目光劃過她的臉,眼裡跳躍出一點哀憫的味道,嘆息著,「上神終究太年輕了。」
長情怔了下,發現自己的頭腦果然過於簡單了,在這老資格的螣蛇面前,簡直半點也提不起來。
不過伏城倒也不在意,只說:「等日後有空,我再與上神細說裡面的經過。如今無支祁一派試圖突圍,九黎殘部從西北方率眾前來,欲與無支祁匯合。上神可有決心隨我截住那些反賊?只要將九黎殘部粉碎,上神便立了大功,摘下銅鈴一事也就將功折罪了。」
現在還有她可選擇的餘地嗎?本來她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天地間的秩序也從未混亂。結果就因為她的一次莽撞之舉,弄得天界大動干戈,甚至給了退出大荒的九黎以捲土重來的機會,她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決心我當然是有的,可我力有不逮也是事實……」她尷尬地眨了眨眼,「道友若是不嫌我拖後腿,那我便拼盡全力,背水一戰吧。」
伏城對她的客套之辭很是不屑,閑閑調開了視線,「上神自謙了,那淮水的巡河夜叉原本不是等閑之輩,最後竟被上神打得粉身碎骨,足見上神的能力。」
關於這個長情也想不明白,她一千年來老老實實的,就算皇帝的那幫兒子們比扔石子,砸得她滿頭疙瘩,她也不過氣呼呼哼一聲,從沒想過伸手推他們一下。可是面對水下阻止她摘鈴的夜叉,她卻下了狠手,一口氣把他們全打死了。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都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大概是因為我怕鬼,人受了驚嚇,難免控制不住自己。」騰雲之際她還在冥思苦想,想不出原因來,覺得十分泄氣。
轉頭看伏城一眼,月光暈染他的側臉,眉眼間覆上了一層幽藍。長風吹過他鬢邊,那頭烏濃的發獵獵飛揚,有一瞬長情生出種錯覺來,彷彿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但年月太長,一時想不起來了。
他似乎發現她在看他,扭頭瞥了她一眼,因為距離頗近,甚至看得見他眼梢的淚痣。
長情根本不知羞澀為何物,視線相接,沖他咧嘴笑了笑。倒是伏城有些不好意思了,匆匆別過臉道:「怕鬼沒關係,只要不怕御風就好。從這裡到北海瀛洲路途遙遠,上神可堅持得住?」
長情說小事一樁,「我上次往返生州和凶犁丘,一天跑了兩個來回都不帶喘的,我腳程快,道友大可放心。還有你此番是來雪中送炭的,不要一口一個上神。論年紀,我與道友差得太遠了,可能是孫子輩的……道友喚我長情吧,這樣顯得親近。將來我也好在旁人面前誇口,說我認得螣蛇上神。要是還用官稱,豈不是會穿幫?」
伏城不置可否,那張冷淡的臉,怕是連鑿子都鑿不穿他的防備。
這兩天遇見的人都很奇怪,像把長情一輩子積攢的異性緣兜底掏出來了似的。先是晨星曉月的淵海君,后是這鐵畫銀鉤的螣蛇大神。一個是晴晝,一個是怒夜,同樣是男人,性格竟相差那麼大,真讓人匪夷所思。
「長情?」他細細咀嚼這兩個字,咬字之專註,讓她頭一次嘗到了心跳加速的滋味。
她嗯了聲,「就是恩愛長情的長情。」
既然自己都准許他直呼其名了,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喚他伏城?誰知他接下來的話堵得她喘不上來氣,這個不可一世的人理所當然地做了決定:「如此,本座以後喚你長情,你照樣喚本座上神就好。」
長情傻了眼,憑什麼?人物再大,也不能不懂禮尚往來的道理吧!可是她不敢跳腳,頗憋屈地說:「我覺得這樣不妥,你喚我長情,我喚你上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你家婢女呢。」
可他卻明知故問,「會么?」
「當然。」她挺了挺胸道,「就算我是罪神,也不能淪落到這種地步。你貴為上神,我賤列芻狗么?好歹上界還未真正降罪,我的身份還在呢。」
他聽了她的話,似乎也仔細斟酌過了,慢慢點頭道:「既然你覺得不公平,那彼此便姓名相稱吧。你可有姓?」
「姓宋。」她脫口道,至於為什麼姓宋,也早已想不起來了,也許是當初第一個動土建造宮殿的匠人的姓吧。
「宋長情?」他復又沉吟,「送長情……單聽這名字,倒像是個多情的人。」
長情笑了笑,並未答他。
她駐守人間,當然多情。這盛世的百姓她每一個都愛,真正的博愛,和帝王口中所謂的愛民如子是不一樣的,她不會因私利傷害任何人,每一次的王朝更迭,反軍入侵生靈塗炭,她用肩擔起垮塌的城池,多少人在她的庇佑下逃過一死,連數都數不清了。
伏城問她:「你可喜歡這人間?」
她點了點頭,「我在人間千年,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我喜歡這裡,留戀這裡,所以怎麼會有意去做大逆不道的事呢!可上界的神不相信我,我只好想辦法自證。幸好凶犁之丘有你這樣的好人,還願意給我指條明路。不像那個雷神,一味只知道劈我。」
伏城聽她喋喋抱怨,臉上神情淡然,「雷神是受命於人,你怨他也無用。」
她說知道,「官大一級壓死人么,我並非怨怪雷神。」
他忽而一笑,「那就是怨怪天帝陛下,龍源上神好大的膽子。」
他說這話時,長情恰好轉過臉來看他。朦朧的月色下,他的臉散發出一種奇異的色彩,難定陰晴,但明心見性。就是那稍縱即逝的笑,韻致都在半吐半露之間。長情如稀薄空氣中奄奄的螢燈,讓他吹口氣就要滅了似的,心裡頓時一緊,慌忙捧腮調開了視線。
怎麼回事?她暗暗吐納,不會是看上這蛇了吧!生死存亡的關頭還有心思欣賞男色,果然好色不要命。不過轉念想想,如果這事能順利平息,她再回到那所大宅子里去。豪宅之中常有家蛇,讓他住進她的屋子,那也極妙啊!
她一面想,一面嘿然怪笑,伏城不查,奇異地看了她一眼。她噎了下,很快把笑憋回去,嘴上倉促地敷衍著:「我怎麼敢怪天帝呢,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啊……」
人在雲層中疾馳,大概因為路途遙遠的緣故,那位看似高冷的上神也願意同她敘敘閑話,「這兩日生州風聲鶴唳,我到了龍首原,卻沒有見到你的身影,據說是下了淵潭?小小的淵主,竟願意在風口浪尖上施以援手,想必與你頗有交情吧?」
長情雖然從淵底逃了出來,歸根結底是雲月太過盛情,讓她感到不適罷了。人家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她當然沒有理由把災難帶到淵潭。至於交情,她淡然道:「我有個故人在潭底,凶犁丘上遇見假龍神被騙,也是因為我想求龍神撤了困住他的結界。其實事情的經過很簡單,無奈引發的後果很嚴重。反正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和淵底的水族沒有關係,還請不要遷怒他們。」
「遷怒?」伏城牽了下唇角,「那是天庭的事,和我不相干。」
所以涼薄也有涼薄的好處,懶得過問,懶得理睬,這樣就避免很多的麻煩,自己省力,別人也省心。
長情發現這螣蛇甚有可取之處,比起上神們的錙銖必較,她更喜歡這種愛誰誰的態度。做神嘛,不要那麼認真,一本正經幾萬年,會累出病來的。
所以明明是趕去打架的,也讓她過出了遊山玩水的滋味。向遠處看,蒼黑的山川河流綿延不絕,不時有成簇的燈火撞進視線里來。生州地域太博廣,除了中土,還有熱海、雲浮大陸及精舍王朝。那三個國度,是不同於中土的地方,歌舞昇平沒有宵禁,只要你願意,可以不分晝夜地狂歡。
長情艷羨,隱約聽得見鼎沸的人聲,也不問身旁上神的意思,兀自壓低了雲頭。
熱海的朝聖節快到了,前七日後七日連軸的慶典,簡直讓人熱血沸騰不能自拔。
「你來過熱海么?」長情扭頭問他,「熱海富甲天下,是所有生州人的夢。」
伏城眉間隱隱一蹙,「熱海?我與熱海王府倒是打過交道。」
表面越光鮮的世道,不為人知的地方越是暗涌如潮。熱海王府如同長安,類似帝國的中心,錦繡地,銷金窟,腐敗的氣息瀰漫整個大陸。盛世之中,人最不能抗拒的誘惑,除了錢權,便是青春不老和永恆的愛情。他還記得王府中的二公子,驚為天人的臉,卻按了個侏儒的身子,這對於才高八斗的人來說,是比死更痛苦的煎熬……
長情還在感嘆:「生而為人其實很容易得到滿足,只要有錢就能擁有一切。」
他哼笑,「那是因為你不懂他們真實的慾望。」
長情很有興趣和他探討一下人性,剛要開口,發現輕煙一縷直上雲霄。她遲疑了下,天宇蒼茫沒有參照物,也不知那東西的遠近。結果煙霧的頂端啪地一聲驟響,刺眼的彩光大肆襲來,在她面前轟然炸裂。她嚇了一跳,無處可躲,這時一片廣袖隔開煙火將她護住,幽幽的冷香竄進她鼻子里來,她使勁嗅了嗅,是刀圭第一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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