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為什麼要跑,這個問題背後摻雜了太多的無可奈何。人生好像專和他們過不去,永遠處在你進我退的尷尬境地。如果她沒有吞吃混沌珠,想對他如何都可以。然而她現在目的明確,雖然有可能只是出於玩笑,但萬一假戲真做,接下來又該怎麼處理?
他逃跑的路徑當然沒有超出郁蕭殿範圍,因為她無法從這殿宇出去,他不能讓她失望。她在後面追得氣喘吁吁,邊跑邊要求他站住。單就體力上來說,她想追到他很難。他終於還是不忍心,停下步子轉回身,張開了雙臂。她腳下剎不住,一頭便撞進了他懷裡。
這一撞,撞碎了一池碧波。若沒有那麼多的阻礙,她還是單純的她,那該多好。她撲進他懷裡,他擁住她,身體像找見了遺失的另一半,一朝重組,滿心悲愴,只想掉淚。
「長情,現在的你,可還是原來的你?」他低下頭,把臉埋進她頸窩,「你不要入魔好不好?永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大張著兩眼,眼中赤色的光環時隱時現,「現在不是在一起么,你畫地為牢,我走不出去了,你還想如何?」
可他需要的並不是一個軀殼,他希望她像個活生生的人,具備喜怒哀樂的情緒,高興的時候會發自內心的笑,不高興時會對著他哭鬧……可惜都成泡影了,混沌珠一日不取出,她一日對他虛情假意。虛情假意……也許已經是最大的恩賜,一旦截珠從她身體里剝離,恐怕她連虛情假意都懶得施捨給他。
有時很矛盾,看她每一次魔性大發痛苦欲死,他就恨不得立刻救她脫離苦海。但一想到能夠自主的長情不會再依附他,他又猶豫彷徨,似乎截珠的存在,也不算壞事。入了魔的她,他可以名正言順挽救,正常的她,他又拿什麼借口去強留?
垂簾另一端的黃銅鏡里,倒映出兩個密不可分的身形,他看見自己的可憐相,卑微到不堪入目。他閉上眼睛,把臉埋進她的長發里。乾坤大道唾手可得,唯有人心不可得。
忽然一個溫柔的撫觸落在他背上,輕而纏綿地挪動,調動起他全部的注意力。那雙手像低徊幽咽的唱嘆,在他心上栓了無數根傀儡線,隨著她的輕攏慢捻,忽高忽低地蕩漾。那十根靈巧的指尖穿過他敞開的大氅,劃過腋下,落在薄薄一層繚綾上。待要去解他胸前金扣,卻被他壓住了手。
她抬起一雙大眼睛,不解地望著他。他說不行,「現在……不行。」
她眼裡泛起隱隱的淚光,「你嫌棄我了?」
他喉頭哽了哽,「沒有。因為你病了,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你真實的想法。我怕你將來不認賬,我平白被輕薄了一遭,到時候無處喊冤。」
她聽了頓下來,似乎很難理解他的想法。總而言之他不願意,那也沒有辦法,她長吁短嘆著:「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天帝陛下不要後悔。」說罷放開他,仍舊坐回她的床榻上,向他揚揚手,「該把我鎖上了,免得我瘋起來,踏碎你的凌霄殿。」
他沒有照她的話做,只是垂袖悲傷地望著她。
她最受不了他這個樣子,明明強到沒有敵手,在她面前總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她含笑看著他,看久了眼睛酸澀,便調開視線道:「你束縛住我的真身,究竟要束縛到幾時?你可知道,我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段骨節都在痛,像有無數的螞蟻在啃咬……你說愛我,原來你的愛會讓我痛不欲生。」
他慢慢過去,彎腰握住她的手,「你且忍忍,我會找出救你的辦法。」
她很暴躁,霍地甩開了他,「我不需要你救,只要你撤走禁咒就能停止這種痛,你為什麼不答應?看來你所謂的愛,還是抵不過大局為重,那又為什麼要假惺惺,裝作用情至深?」
他無法回答她,她的問題確實讓他慚愧。他對吞噬了混沌珠的她還是有忌憚,入了魔的麒麟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容易對付,截珠的威力還會繼續滋長,如果不困住她的真身,最後除了殺掉她,恐怕沒有別的選擇了。
他說:「我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
她聽后大笑起來,「讓我那麼痛,居然是為了保護我,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知道央求他也無用,她放棄了,怏怏嘆口氣,背過身躺回了床榻上。
他束手無策站在那裡,理智與情感不斷撕扯,最終還是鎖住她的雙手,推開殿門走了出去。
天頂星輝閃爍,他獨自在漫漫神道上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從半道遇見司夜星官,走到日神遙遙向他施禮。猛然抬眼,紅霞遍布,他看著日輪緩慢升起來,大荒邊緣的深壑方向傳來兵戈之聲。算算時間,這刻應當是龍族與壑底巫妖交戰正熾的時候。
掖著袖子站了會兒,意興闌珊,順著原路折返。走了幾步又見中天雲海奔涌,向下看,二十二天烏雲密布,雷電在雲層交接處奔走,他輕輕蹙了蹙眉,轉身往凌霄殿去了。
靜靜坐於首神台,殿中浩大無垠,只有兩掖神兵侍立,但也距離甚遠,人影在裊裊香煙中恍惚。他攏起廣袖下的雙手,入定般等待前方的消息,終於有斗部將領入殿回稟,說庚辰早有防備,還未下大壑便反了。此時龍族正與斗部混戰,炎帝也已遵法旨,全力平定叛亂。
神霄天九司三省四府的上神都來了,下界大戰自然驚動了他們,入殿後九皇真君便極力陳情,「應龍在無量量劫時功不可沒,且前不久剿滅九黎與鯤鵬兩樁戰事中也不負陛下厚望,如今……」
「如今本君命他鎮壓上古巫妖,派遣炎帝助他一臂之力,沒想到他倒戈一擊對抗天庭,如此重罪,真君竟還敢為他辯駁?」天帝一怒,拍碎了神座的扶手,盤古石頓時化作萬千流火,向下界飛墜而去。他站起身,目光泠然掃視過眾人,寒聲道,「爾等好大膽子,眼中只有應龍之功,忘了這煌煌天道誰為主宰!」
眾神見狀不敢造次,忙俯首叩拜,「臣等並無此意,請陛下息怒。」
天帝過去執政萬年,從沒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這一震怒驚住了在場眾神。天界不容上古三族,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鑒於庚辰平時也算循規蹈矩,遭遇變故時,總有人會站出來為他求情。原本九皇真君不過是想替他說兩句好話,求得活命的機會,但以天帝目下的態度,看來是不能夠了。眾神也怪他不識時務,入凌霄殿是為討得天命平定戰事,沒想到被他一攪合,弄得大家是來為應龍求情一般,於是眼風嗖嗖,只差沒將九皇真君射成篩子。
天帝暴怒是下馬威,待得眾人賓服,便又換回了平和面貌,緩聲道:「大壑下巫妖巨萬,龍族既反,巫妖衝破結界也在彈指之間。本君須防患於未然,不令戰事擴大殃及三界。著令……」帶著冷嘲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斗膽求情的人身上,「九皇真君統帥曹院子司兵騎,助炎帝平定應龍之亂。還望真君莫念私情,剿滅祖龍餘孽,帶庚辰首級來見本君。」
天帝並不是個良善人,他會記仇,且睚眥必報,九皇真君要是聰明,乾脆閉嘴不語,這件差事就不會落到他身上。現在上令已下,眾神都向他投去愛莫能助的目光,九皇真君無法,只得領命下界去了。
浮丘大仙揖手向上呈稟:「臣觀下界,麒麟一族正向五鳳山進發。始麒麟有不臣之心,恐怕此時與鳥族交結,不是欲結盟,便是有吞併鳳族之心,還望陛下早作決斷。」
天帝沉默了下,冷冷望著浮丘大仙,「依卿之見,此事當如何處置?」
浮丘大仙不由忐忑,大家隱約知道天帝與麒麟玄師關係匪淺,因此提及麒麟一族時,多少都有些顧忌。現在天帝直接將問題扔回來,愈發讓人進退維谷。浮丘大仙摸了摸腦門上的汗,小心翼翼道:「臣以為麒麟一族乃上古瑞獸,且始麒麟之子拜在玉清天尊門下萬年,與龍鳳二族還是有區別的……」
上首的天帝笑了笑,「有何區別?始麒麟有不臣之嫌,大仙方才不也說了么。這些年龍族與麒麟族不安分,倒是鳳族因元鳳涅槃無望,還老實些。麒麟族既然已經前往五鳳山,暫且不必打草驚蛇,先看看天同此行的目的吧。本君也不瞞諸位,上古三族並非不可留,本君容得下臣服天道的神獸,但絕不姑息膽敢挑戰本君權威的禍首。天同之子拜於玉清天尊門下又如何,本君留他一命,不表示本君要看他的面子,縱容他父親興風作浪。」
所以天帝陛下終究還是萬物主宰啊,不因私情默認麒麟族的裙帶關係,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
眾神鬆了口氣,雲雷大將拱手:「麒麟玄師吞噬混沌珠,臣隨天猷元帥下界緝拿,但玄師逃入不周山,臣等於海內巡視,至今未發現玄師蹤跡。混沌珠為魔祖羅睺法器,由通天教主分裂而成,魔性無比,若任由玄師在外……」當然後來的話,在天帝面無表情的凝視下,消散在了廣闊的殿宇里。
「玄師的事,諸君不需過問。本君主宰三界九州,何事為重何事為輕,本君自有一番道理。」他目光如水,流淌過在場的每一張臉,「本君知道,關於本君的私事,三十六天向來非議不斷。今日開誠布公也無妨,如果一切進展順利,本君的天後人選就是她,且絕無更改的可能。玄師是玄師,始麒麟是始麒麟,萬年前的種種隨著蘭因的死,都已經煙消雲散了。如今的玄師與其說是麒麟祭司,倒不如說是龍源上神。她於本君有救命之恩,他日就算麒麟族湮滅,本君也會保她安然無恙。」
這麼一說,不明白也明白了。天帝的意思很清楚,他們只管去對付麒麟族,只要留下玄師就行。天地總主要保全一個女人,當然算不得大事,但麒麟祭司將來可能成為天後,那麼他們這些對麒麟族下過手的人,日後見了天後娘娘豈不尷尬?
眾神面面相覷,覺得這件事難辦的程度,不亞於當初琅嬛仙君和龍伯後人的糾葛。為什麼這些大人物都喜歡給自己製造難題呢,難道是彪悍的人生所向無敵,自己找自己麻煩,才能讓活著更有意義嗎?本來和自己過不去也並非不可以,但他們這些陪練的人何其無辜,要經受如此可怕的裡外不是人,這還讓不讓人盡忠職守了?
大家左右為難,大家很彷徨,天帝說完這通模稜兩可的話就走了,剩下他們對著被拍碎的寶座直發獃。
「陛下的意思是,要滅了未來天後的族?」
眾人紛紛搖頭,風火元明君最為乖覺,他看著那張寶座,喃喃說:「我在蘅皋北岸見過僅存的盤古石,諸位商議著,我去去就來。」
一人落跑,剩下的人大覺無趣,反正也商量不出個首尾來,最後搖著頭草草散場了。
先前天帝還為龍族公然對抗天庭而惱怒,後來一思量,發現庚辰此舉反倒讓他抓住了把柄。若龍族在剿滅巫妖時被封印,四海八荒會傳言天帝不容人。但若是庚辰按捺不住自行反了,對上界來說也是成全名聲的有利時機。
他頗有邀功的心思,急於把好消息告訴長情,庚辰對她的欺辱叫他拿命來還,她聽了一定歡喜。
他匆匆推開了郁蕭殿的大門,前一刻還帶著笑意,后一刻那笑意便如琉璃破碎,消散於一彎仰月的邊際。
觸目所及的一切令他幾欲發狂,他看見拖拽著鐵鏈的人氣若遊絲,兩條臂膀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滿地都是指甲剃下來的肉,成片地,血肉模糊地沾滿了床榻前的金磚。
他腿里沒了力氣,跌跌撞撞到她面前,跪下捧起她的臉,顫聲問她為什麼。
她的頭髮都濕透了,睜著一雙猩紅的眼,茫然重複著:「我疼……我疼啊……」
他泣不成聲,一瞬心被凌遲殆盡。她的痛他緩解不了,甚至為了馴服她,他束縛她的真身,雪上加霜。現在他還能怎樣?徹底敗了,只有無條件投降。
顫抖的雙手幾乎凝聚不起神力,他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穩住心神,開始一點點為她復原千溝萬壑的雙臂。可饒是如此,依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傷痕。
她的雙眼被血色浸透,分辨不清瞳仁,只是不聲不響瘋狂拽動鐵鏈。他走投無路了,將手臂遞到她嘴邊,輕聲說:「咬吧,吃了我的肉,你會好受一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