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第 75 章

所謂的家,自然是那個闊別已久的月火城。白焰的記憶還停留在城破那日,最後的印象也是衝天火光和凄厲的慘叫。

近鄉情怯,確實有一些,走到從極之淵前,他腳下踟躕著不敢上前。轉頭看玄師,「你說月火城現在是什麼樣子?連城主都死了,剩下的族人恐怕成了一盤散沙吧。」

玄師不回答他,青灰的臉,蒼白的瞳仁,皮膚硬化彷彿乾涸的大地……以前那個風姿綽約的玄師已經不見了,剩下的是一具面目全非的軀殼。如果讓天帝看見,他心愛的女人被作踐成這樣,不知會作何感想。

光是揣測便讓人高興,白焰微微一笑,「既然回來了,重新整頓一番就是了。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不回去怎麼讓天帝找到我們呢……」

他負著手,腳踏清風飄向從極之淵另一頭的浮城。他煉化的行屍雖然表皮很硬,但動作敏捷,她向上一躍,帶著勢不可擋的勁頭,甚至快他一步踏上月火城的土地。轟然一聲落下,踏起滿地浮塵,動作太大驚動了長街盡頭的人。一名弟子獃獃看向這裡,白焰以為他會迎上來,結果恰恰相反。他倒退兩步,發足狂奔開去,像只受了驚的兔子。他不由搖頭,麒麟族積弱至此,外人入城不上前詢問來歷,居然撒腿就跑,無畏和果勇去了哪裡?萬年前可不是這樣的。

還是因為群龍無首啊,孤鶩山玄師吞吃始麒麟后,被天帝綁上了三十六天,麒麟族的支柱和信仰一日之間全數崩塌,所有人都成了被拋棄的孩子。

白焰一步步走在長街上,剛下過雪,身後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還未抵達主殿,便見神殿方向有人匆匆前來,他駐足觀望,黑衣黑袍,面容清冷,他認出來了,那是玄師座下十二星次之一。

「玄枵司中。」他眉目平和望向他,「一別經年,沒想到你還在這裡。」

他卻沒有理睬他,眥目欲裂地盯著他身旁的人。也許說人,已經不貼切了。這哪裡還算得上是人,分明是個行屍走肉般的怪物。

伏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茫然向前走了兩步,身子在衣袍下抖成了風中枯葉。不敢相認,可是不由他不認。這七日天界翻遍了四海八荒,天帝親臨數次下界尋找她,一直沒有她的下落。他當時心頭惶然,既慶幸她逃脫,又怕她出什麼意外。結果壞的預感總是會應驗,她再次出現,竟然變成了眼前這副樣子。

「座上……」伏城的嗓音扭曲,瞿然問,「你怎麼了?」

白焰輕描淡寫介面:「沒什麼,變成了行屍而已。相較祭司,現在的麒麟族更需要一件戰無不勝的武器。」

伏城紅著兩眼望向他,「你是四不相?」

白焰有些不悅,「本座是四不相,但司中別忘了尊卑,應當稱本座主上。」

可惜等來的並不是他的臣服,而是拔劍相向。他咆哮著:「你為什麼要把她弄成這樣!」

白焰輕蹙了下眉,「為什麼?因為她弒主,人人得而誅之。玄枵司中效忠的究竟是誰?是麒皇,還是這個叛徒?」

伏城完全亂了心神,白焰心高氣傲容不下冒犯他的人,掌心結起五雷,與他的長劍對峙。看來是該趁此機會立立威了,然而千鈞一髮之際,一個身影跳出來抱住了伏城,回頭對他笑得諂媚,「少主,您回來了?我是實沈司中公羽,您還記得我嗎?」

被他這麼一打岔,蓄勢待發的掌心雷只得暫時收起來,白焰點了點頭,「本座記得你。」

當初的十二星次,是城中最活躍的一幫勇士。白焰小時候很羨慕他們,曾經纏著玄師給他一個封號,他想成為第十三名司中。玄師對小孩子很有耐心,她贈了他一柄短刀,一面大玄師殿專有的圖騰腰牌,如果沒有後來的城毀人亡,這個願望應該是可以實現的。

得了玄師的默許,他儼然以神殿弟子自居,出入玄師殿比他父親的主殿都多。來往頻繁,和每位司中都打過交道,十二星次是辦實事的人,對待孩子不像玄師那麼有耐心,只有公羽比較活潑,能和他玩到一塊兒去。既然公羽出面勸阻,他也不能不念舊情,勉強賞玄枵一個活命的機會。

公羽看了眼僵立的玄師,神情說不出的哀傷。這神魔巫妖混亂的年代,一個人最後會變成什麼樣,真說不準。麒皇命玄師去找混沌珠他知道,後來入了魔的玄師吞噬了麒皇,他也知道,雖然罪無可恕,但情有可原,這一切並非是她真正的意願。現在四不相回來了,他來報父仇,找所有人晦氣,首當其衝便是玄師。好好的美人,成了這樣,別說伏城,就是他,也覺得難以接受。

可現在不是打架的時候,公羽分得清輕重,只是死死抱住激憤的伏城,笑著對白焰道:「少主息怒,玄枵在神殿多年,乍然見玄師大人煉成了行屍,有些控制不住情緒。讓屬下帶他回去,給他點時間平息平息就會好的。屬下已吩咐人重新歸置主殿,少主可先入殿歇息,待入夜時族人齊聚,便舉辦少主的繼位大典吧。」說罷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哀聲道,「城主罹難之後,族人都惶惶不可終日。現在好了,少主歸位,大家就有了主心骨,以後一切行動聽少主號令,也不至於像萬年之前那樣,落個四散飄零的下場。」

白焰亦是悵惘,點了點頭,帶著玄師往主殿去了。

伏城因被公羽強行阻攔,幾近崩潰。待他們走遠了,公羽的鉗制才稍稍放鬆,他一把推開他,厲聲斥責:「你還是人嗎,眼睜睜看著座上變成這個樣子,還能同他談笑風生!」

公羽說能怎麼辦,「麒皇死在玄師口下,你是親眼所見。我只問你一句,你覺得自己能不能戰勝喪失了本我的玄師?你和四不相拚命,最後不是你死,就是玄師被徹底毀滅,這兩個結果,你選哪一個?」他抓住他的肩,用力搖撼了兩下,「你給我冷靜下來,事態已經變得那麼糟糕了,你再發瘋,麒麟族就真的沒有希望了!我以前蟄伏在地底,常會懷念月火城的日子,我做夢都想回來。可如今你看,麒皇死了,玄師被控制了,少主也入了魔道,我們這個族群氣數已盡。早知如此,還不如萬年前就終結,也免得歷史重演。」

伏城失魂落魄站著,喃喃說:「是我的錯,要不是我執意找到玄師,喚醒麒皇,就不會發生現在的一切。如果沒有我,她應該在龍首原繼續當她的上神,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

公羽知道他自責,他對玄師的感情雖然從未挑明,但卻是任何人不能相比的。無論哪個男人,看見心愛的女人被毀,都會像他這樣失控吧。尤其伏城這種內斂的性格,一旦爆發起來,便是你死我活的極致。作為夥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他做出過激的事,眼下形勢讓人看不清,要是踏錯一步,不知又會演繹出怎樣驚人的變故來。

他抓住伏城,小聲說:「到了做絕斷的時候了,你究竟是怎麼想的?是想助四不相帶領麒麟族和天界作對,還是想保持現狀,周全玄師大人?」

伏城連呼吸都帶著顫抖,他遲遲打量公羽,「你又是怎麼想的?我並非出自麒麟族,你卻是土生土長的麒麟,應當比我更在乎你的族人。」

公羽拱著眉,長出了一口氣,「你說得對,你我不太一樣。自從麒皇死後,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到底應當對抗到底,還是審時度勢,退而求其次。你也看見了,上次孤鶩山一戰,天帝是孤身前來,但中天埋伏了無數天兵天將。如果他想滅了麒麟族,那天就能行事,怎麼會讓你帶領族人回到月火城來。這段時間大家如坐針氈,擔心天界不會輕易放過我們,但我漸漸看清一個真相,那就是有玄師在,天帝不會對本族趕盡殺絕,他想要的只是麒皇的命。我們當下屬的,原本該為主上報仇,但敵人太強大,報仇已經成了空談。若以大局考慮,維持現狀不失為上佳的選擇,我甚至希望玄師能吐出混沌珠,當上天後,這樣便能保我麒麟族萬世無憂。」他笑了笑,笑容里滿含苦澀,「你一定唾棄我胸無大志,沒錯,我確實沒什麼大志向。麒皇活著,我效忠麒皇;麒皇死了,現實無法扭轉,我要考慮的是族人的安危。只要天界容我們一席之地,我們就歸附天界,無量量劫那時,不是所有族人的願望嗎?」

伏城不語,公羽平時吵吵鬧鬧,但時刻保持清醒。他並不愚忠,他心裡揣著族人的未來。麒麟五行屬土,但沉入大地絕對是走投無路下的選擇。誰不喜歡鮮艷的花草,明媚的陽光?地底下終年與黑暗相伴——只有死人才入土為安。

他仰起頭向上望了眼,「四不相的行蹤暴露了,天帝那頭應當察覺了吧。」

和公羽交換一下眼色,彼此都覺得有點諷刺。問題太棘手,他們已經無法解決,於是盼著老對頭來善後,說出來簡直沒臉。

公羽拍了拍他的肩,「不要緊,我是正宗的麒麟,我比你更丟人。」

兩人同時嘆了口氣。

伏城冷靜下來,思忖后道:「我剛才確實冒進了,就算和白焰拚命,也救不了座上。」

公羽嗯了聲,轉頭眺望主殿方向。雲層厚重,沒有太陽,他卻覺得眼酸。玄師被糟蹋成了這樣,這回恐怕天帝親自出馬,也很難讓她恢復如初了。

那個變異的怪物,看過了一遍,讓人不忍再看第二眼。可伏城還是去了,那時公羽帶領眾給四不相接風,玄師就站在殿外的露台上,雪落了滿頭,像座冷硬的雕像。

他走到她面前,那張臉依稀還能看出一點往日的影子,但她的眼睛是直的,沒有瞳仁,也沒有思想。

「座上……」他試著碰了碰她的手,這一碰,心也隨即沉到谷底。若不是親眼所見,他不會相信這是真的。她的皮肉僵硬,石頭一樣,以前的美好溫軟都不復存在了。表皮石化,掩蓋了皮下的暗涌,有一瞬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只見一片陰影劃過,彷彿水面折射的波光。再定睛細看,脖頸處也有異樣,他才知道白焰往她身體里注入了屍蟲,那些蟲子猖獗,現在的長情,已經徹底變成四不相的傀儡了。

他泣不成聲,「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他帶走你,卻沒有保護好你。都是我的錯,我以為你跟著他,比和我在一起好,看來是我錯了。」

面對他的淚眼,她毫無反應。青灰的臉上表情麻木,定定直視遠方,沒有白焰的命令,她連找個地方避雪都不會。

伏城解下斗篷替她披上,頹然在她身旁坐下。心裡有些話,苦於找不到機會對她說,一直憋到今天。在她清醒時沒有這個勇氣,現在各自都靜下心來,可惜她聽不見了。

緩緩呼出一口氣,眼前白霧交織,他在龐大的迷霧裡自言自語:「其實我早就喜歡你了,可你是祭司,我不敢褻瀆你。後來你重生,我想你也有點喜歡我,那麼多次的明示暗示……是我太蠢了,總是無法從上司和下屬的框子里跳出來。生命再漫長,經得起幾個一萬年的消耗……等我鼓足勇氣向你坦誠時,你已經不再是你了。」

月火城很高,越高的地方風勢越大。他轉過頭看她,她不動也不眨眼,他苦笑連連,「我好像從來沒有抓住過機會,本來形勢對我有利,卻一次次因我的怯懦浪費了良機。這點我確實比不上天帝,至少他懂得鍥而不捨。可我呢,我糾結於懸殊的地位,我打心底里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

說完這些,反倒越發失落,他終究只敢在她聽不見的時候訴衷腸,有什麼用?其實他根本不是在向她示愛,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

還能為她做些什麼呢,不知把屍蟲轉移到他身上,能不能換回原來的長情?

主殿里傳出新城主的笑聲,白焰並不懼怕給族人帶來災難,甚至有意張揚,就是為了把天帝引來。

黃昏的天色愈發黯淡了,雲翳壓得很低,幾乎壓到人眉尖上。風裡隱約傳來璜玦相擊的琳琅聲響,伏城站起身,穿過風雪,看見長街盡頭有人緩步而來。紫氣伴隨流光迴轉,那人錦衣華服,總是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態。他暗暗鬆了口氣,該來的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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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燃燈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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