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破爛
她自己拉著一個小馬扎,對著床頭那裡坐著,「您這是個什麼打算啊?」
「沒什麼打算,我就不信了,這老天爺啊,餓不死瞎家雀兒。」
馮九齡大包小包的去給人家送禮,原以為六成的把握,但是回來了等著消息,一天沒有一天的,他也聽說了,人家衚衕裡面有招工名額,都去了,他生悶氣,覺得怎麼就沒有自己呢,不是說幫著張羅嗎?
張頂頂看著他樣子就知道,「今早上聽見了嗎?那個熱鬧啊,巷子口那家去了鋼鐵廠,成了鋼鐵工人呢。」
「據說一天口糧就是一斤半,全是精麵粉呢,還有連帶著糖啊什麼的,都好。」
馮九齡坐起來,「嘿,丫頭,有你這麼說話的嗎?我琢磨這,你是來看你大爺的笑話的吧?」
張頂頂眯著眼睛點點頭,對著馮大爺勾勾手,自己伸出來一隻手,手心朝下,「伸手。」
馮九齡不知道她賣弄著什麼關子呢,自己就伸過手去。
張頂頂就掌心一撒開,馮大爺手上就有五塊錢。
「這是我媽給的,要我給你帶過來,說您千萬別置氣,該賣的東西就買,人家有關係,您沒有,可不就得殷勤一點。」
「一次不去就兩次,兩次不去就三次,總得是個辦法,比您干挺著強,這可是我媽的原話。」
馮九齡看著人走了,這心裏面熱乎乎的,靠在那裡,眼淚都要出來了,攥著那五塊錢,想著自己這點出息啊。
大丈夫能屈能伸,去給人家說好話,拍馬屁,他今天之前一直低不下去頭,低頭了也是很勉強,可是形勢比人強啊,總不能餓死了。
起來捯飭好了,就這麼一身好衣裳了,別的都賣了,對著鏡子照了照,拿著那五塊錢,又咬了咬牙,他家裡還有個銅燭台,也拿著去賣了,湊了湊錢,給換了煙票,買了一條的貴价煙。
「主任,您看看,我看您平時也喜歡抽煙,恰好我那裡有,這麼好的煙,我不懂,抽了也是浪費了,想來想去,還是給您,您大人物,懂得這個,抽了不浪費。」
把煙拿出來,這個不好弄,要錢不說,還要票,湊不起來的,主任又特別的愛這個,拿著特別的有面子,出去開會的時候,拿出來給大家分一分,別提了,有面兒。
趕緊接過來,其實馮大爺這次是來對了,再不來工作都沒有了,主任也在犯愁呢。
上面下來一個名額,工種不好,很多人不喜歡干這個,覺得不體面,沒有人願意去。
可是上面說了,無論是什麼工種,都是勞動人民,不能有歧視,他琢磨著要怎麼辦呢,結果馮大爺來了,來的正好。
很熱情了,「正好,趕緊的坐,你不來,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前幾天你跟我反映的問題,我一直放在心裏面,仔細留意著,覺得一定要幫你。」
「這不是趕巧了,上面剛好下來一個名額,我誰都沒給,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別人誰說話都不好使。」
馮大爺心裏面一喜,趕緊問問,「您接著說,我聽著呢,是個什麼工作,我什麼都成,只要是能幹得了的。」
主任笑的就更和氣了,「還真的就是你能幹得了了,輕快不使勁的,不然您這個年紀也受不了啊。我都給您考慮清楚了,就為了這名額啊,我可是跑斷腿了,跟人說了好幾次了,一定要給你找個合適的。」
「只是呢,你也知道,現在名額都不夠,您自己情況也清楚,我啊,花了大力氣才拿回來的一個名額,您得有個準備才行,跟人家那些鋼鐵工人什麼的是沒法子比的,更不用說是坐辦公室的了。」
馮大爺聽著,越來越納悶,趕緊說了,到底是什麼工作啊,「看您說的,我這樣的條件,絕對是沒有嫌棄工作的份兒,有個夥計吃飯已經很可以了,不然見天的沒飯轍。」
「就等著你這句話了,你可得好好乾啊,別給我丟人,工作也是很光榮的,就是挨家挨戶的,去幫大家回收一些用不著的東西,一樣為人民服務的,奮鬥在第一線。」
主任一身的輕鬆,可把這工作甩出去了,收破爛的,這年頭,人的思想還不行,不愛去,不過就是思想進步的,也不願意去收破爛啊。
見天的推著板兒車,或者是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的吆喝,收破盆子破碗的,還來回的吆喝,生怕熟人認不出來一樣。
馮九齡是真沒想到有今天啊,心裏面跟喝了黃連水一樣,恨不得把前兒的水果點心拿回來,再把今天的煙扔爐子里,哪怕就是冒煙,都比給主任吃了好。
他丟不起這個人,要起來,張頂頂就知道有這種結果的,看著馮大爺出門,她就跟在後面來了,一直在那裡瞧著門縫呢。
她覺乎著,這收破爛,也挺好的啊,沒什麼不好的,生怕馮大爺一甩手走人了,她麻溜的就進去了。
「大爺,您去的時候,喊著我一起,我給您看著板兒車。」
馮九齡聽著,捏成一團的心,皺巴巴的鬆了松,他也冷靜冷靜,不去收破爛,沒飯吃。
扯出來一點笑,「那行,我什麼時候去上班?」
當然是越快越好,主任恨不得現在就開始干,生怕他後悔了,「明兒早上就去報道,現在就填一下表格就好了。」
拿出紙筆來,張頂頂就在一邊站著,馮大爺低著頭寫,主任閑著沒事就去看張頂頂,覺得這孩子是不是有點問題,他這麼大一個活人站在這裡,人家就跟沒看見一樣。
視線掃過去的時候,絲毫沒有停留,邪性。
張頂頂當然看見了,但是懶得打招呼,她特別的清高,看不上的人,一眼都不去看,給個眼神都覺得是自己的玷污,把自己看的跟冰清玉潔,節操好人品好的女神一樣。
直接點的就是,主任這樣的她看不上,覺得不夠格跟自己說話的,所以一邊去吧,沒看見,當空氣。
「不是我說您,收破爛有什麼不好,您還撂挑子想著得罪主人。」
張頂頂插著腰,跟著馮大爺到家進門就開始生氣,小臉肅著看起來就不好招惹。
馮九齡嘆氣,「誰愛干這個啊,丫頭,你說你倒是跟我說說這收破爛的哪裡好了?」
張頂頂小辮子一翹一翹的,有點緊了,她現在覺得頭皮疼,自己就解開來,跟個小瘋婆子一樣了,頭髮上都有印子了。
「我這麼跟您說吧,您好好尋思尋思,您說我們這是什麼地兒啊?」
「什麼地兒?」
張頂頂倒是很有耐心,她是有打算的,成成眼看著要去上學了,不去不行,她也大了,以後她是不打算好好學習的,這輩子都不會的,她自願當個有錢的學渣,就這麼有個性。
所以,總得給自己尋個好去處啊,她瞅著馮大爺就不錯,人家性格特別的和氣。
「我們這裡啊,是四九城,皇城。」
「對,您說得對,可是這跟我收破爛有什麼關係啊?難道這皇城的破爛都比別的地方光榮啊?」
他走到死胡同裡面去了,苦著臉,就想不通這裡面的事情,只覺得自己是為了吃飯,什麼都不要了,尊嚴大概是一分錢。
「您還真的是說對了,這皇城的破爛,還真的就比別的地方值錢,比別的地方有靈氣,我看著啊,這還真的不是破爛,是寶貝。」
她說話速度慢,不能著急,不然就結巴了,所以腦速就快的厲害,嘴巴上還沒說話,大腦已經走完流程了,美的不行了,想想就覺得興奮,美得冒泡。
「您,這誰家裡沒個三兩件的老東西,老物件啊,值錢的有,不值錢的也有,可是您能說清楚,現在不值錢的東西,以後還能不值錢嗎?」
「現在的人看不上的破茶壺,爛物什,什麼椅子鈴鐺紐扣擺件伍的,要換摩登的傢具新衣服,可是您知道啊,東西還是老的好,以後鐵定值錢啊?」
「就拿最常用的鎖來說,誰家裡沒個銅鎖,各式各樣的,收破爛的當黃銅收了,最便宜的成本價,可是人家能工巧匠的技藝全在裡面呢,很多人不懂,就只當破爛,您是有見識的人,到了您跟前,難道您也當破爛嗎?」
馮大爺瞪大了眼睛,瞠目結舌的,指著張頂頂,良久才說話,「丫頭啊丫頭,我就知道你這個孩子真人不露相,這滿衚衕裡面找,我就沒見過比你更聰明的孩子,頂頂有福氣的。」
她很是矜持的點點頭,「那是自然。」
她當然有福氣了,還是頂有福氣,不然她辛辛苦苦現在活著幹什麼啊?
說了這麼多話,她也累了,很是得意的背著手就出去了。
這是跟著成成學的,成成少年老成,經常皺著眉頭背著手,被他養大的張頂頂不知不覺也有這毛病,馮大爺從窗戶那裡看著了,笑的在床上,心想這丫頭像是個小子一樣,看著背影就像。
沒有那小丫頭的活力跟嬌俏,全是老成。
他自己就琢磨這,的確是這麼一回事,他還不如一個孩子看的清楚呢,先前就覺得張頂頂來歷上有大學問,是個被上天眷顧的孩子。
身世這麼慘,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有這麼個意思在,是個有大成就的人。
結果今天才切身體會到,覺得這孩子是個大智慧的孩子,一般人比不上,成成他都不看在眼裡,絕對不如張頂頂。
自詡這麼多年的家傳本事,不會看走眼的,隨意一琢磨就是了,他沒給張頂頂算過,太小了不好。
晚上蔡如意回來就問,「那錢你給了馮大爺了?」
張頂頂眨眨眼,「您放心吧,馮大爺那工作有著落了。」
蔡如意趕緊停下來手頭上的事,「那真是太好了,馮大爺是個好人,就是先前的東西用不上了,不然不至於到這個地步,是個什麼工作啊?」
張頂頂說出來真怕她傷心,吞吞吐吐的,「收破爛的。」
「什麼?」
「收破爛的。」
蔡如意似乎是很有感嘆了,拿著抹布繼續擦桌子,「不容易啊,也挺好的,挺好的,比餓死了強,就是不知道這人一輩子順風順水的,這幾年就跟背運了一樣,吃這樣的大苦頭。」
在她眼裡面,馮九齡是家道中落的那種,自己還沒本事力挽狂瀾的人,祖上富貴,到了這一輩就不行了,混的還不如個普通人,這樣的富貴閑人,其實在她眼裡,還不如一個踏踏實實的工人,人家最起碼有個力氣在,肯腳踏實地的。
馮大爺這恍恍惚惚了很多年,今天才算是腳底踩上泥巴地,接地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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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沒見過眼高手低的人,身邊的人大多是很現實的,大概是都太接地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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