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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蘇明背回中原后的三天,他坐在榻上不吃不喝,直愣愣看著青空上來去的燕雀。下人按例推門送來飯食時,他會下意識爬起來,可看到門前一張張唯唯諾諾的臉時,眼中只剩下失望。

胸前的劍傷被扯動,吃痛卻並不能令他清醒,蘇明便不再允許旁人踏進屋中。

第三天夜披星月,他在馬廄牽了一匹馬,不顧一切向泗水而去。子午後變天,月離於畢,天降大雨,他終是難以堅持,漿著一頭冷汗,墜馬而落。

蘇明將油紙傘替他撐過頭頂:「回去吧。」

驚雷之中,他抱著膝蓋發抖,咬著泛白的唇顫聲問:「回哪裡去?」話音出口,他先慌了,泗水不是泗水,家亦不再是家。

「回去吧。」蘇明重複。

他霍然而立,抽出絲刃捲住傘骨,狠狠一抽,奮力摔至坡下。兩人在雨里對視,直到其中一個先跌下。

「蘇明,再也……回不去了,從他向我伸出手時,我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姜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的樓中樓還是那樣熱鬧——

燕素儀在草坡下練習玲瓏針,幾次都沒有打落曲言君擺下的燈籠陣,氣得直跺腳,他往歸藏館去,打幽徑路過,正好撞在刀口上。少女把他揪了過來,拿他撒火:「小夏子,可讓我逮著了吧,上次你倒是溜得快,你說說,樓主他十五我十四,你為啥喚他哥哥喚我姨?你小子是不是想挨揍?」

他那時不過總角,梳著兩個小辮兒,往燕素儀跟前一站,就跟個黃豆芽一樣,根本興不起反抗之意。

來硬的不行就只能來軟的。

「姬哥哥!」於是,他向前一指,趁燕素儀回頭沒防備,在她手上咬了一口,撒丫子便跑。但就那小短腿,卻是跑不過輕功向來不錯的燕素儀,眼看便要被拎回去教訓,曲言君和樓主捧著書卷,將好打大榕樹後頭走來。

燕素儀瞬間對他沒了興趣,三兩步跑至樓主身前,要摘他鼻樑上的白玉面具:「給我看看唄,就一眼,一眼!」

「贏了才給你看!」樓主兩手將她胳膊壓下。

燕素儀氣勁上來,走一路打了一路,卻是一點上風也沒占,最後乾脆坐在燈籠陣下生悶氣。樓主和曲言君對視一眼,還是後者圓場,這才摘了面具:「你說的,就一眼!」

連帶著他也湊過去仔仔細細看了又看,只聽著燕素儀拍手喊道:「嘿喲,我還以為多好看一張臉呢,也不過如此嘛!」

樓主戴回面具,佯裝要打,她忙機靈地躲開,躥到曲言君身後窩著,吐了吐舌頭:「聽說慕容家的兒郎才生得好呢,我以後要嫁就要嫁給最好看的人!」

兩人繞著跑,倒是叫曲言君晃得眼花,書都拿不住了:「你倆個,收斂著點。」

樓主攜來玲瓏針,趁機打在燕素儀的笑穴上:「嗯?你說誰不好看,再說一遍。」燕素儀頓時笑得滿地打滾。

隔天,姬哥哥正給他說故事,曲言君捧了一盤子竹筒闖了進來,都是近三個月搜羅到的消息,兩人說了話,將要分開時,曲言君開口:「小九不知道怎麼了,逢人就說你長得好看,你又幹了什麼壞事?」

「怎麼到你這兒都是壞事兒?」樓主抬眸,實在是委屈,「願賭服輸,她還得說上一個月呢!」

曲言君無奈地笑了笑。

這時他就蹲在案邊看,卻插不上話,在樓中樓里,和他的姬哥哥關係最好的人,便只有這溫文如玉的文士和嬌憨刁蠻的燕姨。

「中秋將至,如今樓中人多了不少,不若今年好好慶祝一番。」曲言君走至門邊,回頭勸道。

樓主含笑:「不過於我,只是走個過場,要點燈要賞月,你說了算。」

這會子,他終於能插上話:「姬哥哥,樓中不是新來了個廚娘嗎?聽說手藝可好了,你能跟她說說嗎,我要吃月餅!」說完,他跳起來去抱大腿,可是抱了個滿懷時,卻覺得雙手粘膩,低頭一看,滿是鮮血。

他霍然一驚,再回頭,那一片白霧汀洲之上,哪裡還有重檐飛樓,只剩下漩渦和一片廢墟。

「爹!爹!姬哥哥!姬哥哥!」

「蘇明,我好怕有一天,他們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個人,留在世間,守著荒蕪的泗水。」

高燒已退,他從夢魘里睜開眼睛,蘇明放下他額上濕冷的手巾,欲起身去換架子上的水盆,卻被他一手拉住:「跟我說說話吧。」

「小主人說,我聽著。」蘇明坐回榻邊。

他想了想,隨意挑了一處開始說:「姬哥哥封樓以後,父親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我無意間偷聽到父親和大師兄的談話,才知道這所有的圖謀。那個時候,我完全無法理解,爭天下,這簡直不可思議!最可怕的是,他們打算若是姬哥哥不同意,就想法子使手段先斬後奏。」

「若是姬哥哥知道了,他會如何想?他們有考慮過他的感受嗎?以姬哥哥的脾氣,他定是不會同意,那什麼周天子的血脈就這麼重要嗎!」說著,他眼中的光漸漸黯淡下去,慘然一笑:「我恨父親,他讓我覺得兩難,我不知道該幫誰。」

蘇明搖頭,他躺在榻上,偏過頭去:「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接受了父親的想法,說服自己這等征服天下的大好事,姬哥哥未必不會答應,可變化卻來得猝然不及。」

「主上死了,死在泗水。」

「是,父親死了,是為了保姬哥哥,這雖然叫人痛心,卻也並不能追責,可你知道的,我在那裡呆了一年,一整年,我每天坐在洞窟上盯著漩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回了父親的黑曜手串,還有他的手書。」

「陸沉機關開啟后,人雖來不及走,卻也不是須臾崩盡,他給我留下了話,要我代替他,繼續布局,我才知道泗水樓中樓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他閉上眼睛,在痛苦的回憶中沉淪,「你知道嗎,姬哥哥竟然轉移走了歸藏館中的東西,甚至服下了尾生散!他要拋下我們,拋下泗水的所有人,去過只有他自己的一生……」

那一瞬間,淚涌如珠,順著臉頰沾濕衣襟:「蘇明,我忽然好恨!我恨他的軟弱,恨他的背棄,我甚至覺得,父親死得一文不值。那一整年,我沒有按父親的要求去找他,等我再想起時,我只憤怒得想要殺了他。」

「可是你知道嗎?當我在洛水邊看到他和呂秋時,我動搖了,我下不去手。」他抬起手臂,就著袖子抹去眼淚,目光忽然變得凌厲,「其實我沒有惠仁先生那樣的好脾氣,既不大度,甚至還滿心嫉妒,所以我在布局的時候,放任石雀兒的所作所為……」

「我曾經向阮秋風授意過,但是在洛陽,他竟違背了我的意願,沒有動呂秋,我只能在滇南動手,」姜夏又哭又笑,「可是,當我真的殺了他后,我仍舊覺得不快樂,怎麼樣都不快樂!」

蘇明那張僵硬的臉,終於有了一絲動容和不忍,緊蹙眉頭,長聲一嘆:「小主人,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

姜夏扶著蘇明的手,從榻上坐起來,愣了許久,才又續上:「有那麼一瞬間,我想殺死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從洛陽到夔州,從江陵到臨川,我的心都像被撕裂一樣難受,一直到滇南!」

「他真的去了天都教,他要為呂秋報仇!他依舊那麼重情重義,而沒心沒肺的人是我,我竟然殺了對他來說那麼重要的人,甚至殺死了曾經那個善良又崇拜他的自己!所以我想要補償他,想要把滇南送給他,不,滇南怎麼夠,要整個天下!」

姜夏一把掀開被子,從榻上跳了下來,冷漠地打開蘇明的手,慢慢向屋外走,一直走到雨漣漣的青檐下,眼睛里再也沒有分毫的情感:「我現在一點也不希望他想起過去,這樣,他就能連過去的我,一併忘掉。」

「那樣,在被封存的記憶中,泗水樓中樓就永遠完好。」

可惜,這世間終歸不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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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夏個人番外,這段番外時間點在崑崙天城之後,決戰之前。

本來計劃是再寫個六星將和苻堅王猛的番外,寫了一半,實在寫不下去,往好的寫往壞的寫我都覺得很虐,無論怎樣都覺得可惜和遺憾,只能等等看過段時間忙完了,找個心情好的日子來些(這種情況我會單獨開個隨筆合集),或者乾脆將他們的後續和回憶,都融合到《冠劍行》的劇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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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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