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1

春英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穿過大火衝進山的,她努力睜大有些模糊的眼睛，手臂還有腿上傳來的一陣陣灼痛讓她的視線有些眩暈。

不知道是累的熱汗還是痛出來的冷汗流進了眼睛里，讓視線更加模糊了。而在這一片模糊中，突然有兩道身影從兩棵樹後面直接朝著她撲了過來。

春英嬸瞪大眼睛,無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有些遲鈍暈眩的大腦一時間竟然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等她回過神，那兩道身影已經近在咫尺了。

「嗬嗬嗬——」

嘴裡發出急促的呼吸,她轉身就想跑，可是被火燒得一片血肉模糊的雙腿卻是一軟,整個人直接就撲倒在了地上。

春英嬸恐懼的轉過頭去,眼中瞳孔緊縮，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兩道身影撲到了自己臉上。

就在這千鈞一刻，一道身影突然衝到了她的身前,那也是一個面色青紫，從蛛蛹之中掙脫出來的人,他站在春英嬸的面前,背對著他，嘴裡對著自己的兩個同類發出了威脅的聲音。

「吼！吼！」

那兩道身影停了下來,睜著死魚一樣的眼睛盯著他看,嘴裡同樣發出了低吼聲，似乎是在憤怒一樣。

然後,這三道身影衝撞在了一起,竟是打了起來。

——這些人,他們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他們的牙齒指甲都十分的鋒利，能輕而易舉的將一個人撕碎。

而現在，面對著自己的同類，他們也絲毫沒有留情，鋒利的牙齒指甲，將對方的血肉撕碎。

頓時間，一旁的灌木上已經被灑上了好幾滴暗紅粘稠的血液。

二打一，最後竟然是一的那一方佔了優勢。

再次被咬掉手臂上的一塊血肉，伏趴在地上的兩道身影突然扭頭，直接一頭鑽進了身後的森林中，很快的就不見了蹤影。

只是在跑走沒多久，他們身上便各自燃起了一道火焰，直接化作了一團灰燼飄落在地上。

顧蒙和閻羅的身影出現在這裡，目光往他們奔跑過來的方向看去，顧蒙有些驚訝的問：「那個人，難道就是那位嬸子的兒子？」

她還記得，當時那位嬸子說，她的兒子也變成了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但是卻還保持著意識。

原先她還以為這只是一個作為母親的，對自己孩子所產生的一種濾鏡，可是現在看來，這竟然是真的。

那個青年，即使變成了這個樣子，似乎還保持著理智，甚至在自己的母親發生危險的時候，義無反顧的衝上去救她。

＊

被撕開的傷口處有鮮血流下來，滴落在地上，散發著一種惡臭味，甚至還帶著細微的腐蝕性，將灌木葉燒得焦黑。

低頭看了一眼傷口，這道身影動了動身體，也沒扭過頭來看春英嬸一眼，徑直就要離開。

在他身後，淚流滿面的春英嬸突然張口大聲喊道：「文文！」

「……」

死魚一般的眼睛微微瞪大，豎立的瞳孔也在顫動著，但是最後，這道身影在僵硬之後，卻還是繼續往前行走著。

「文文！文文！」

在他身後，春英嬸在不斷的喊著，聲聲泣血一般，眼裡不斷的流著淚。

雙腿受傷，她根本站立不起來，只能無力的在地上爬著。

一邊爬著，她一邊哭著說道：「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是我的文文……你轉過頭來看看媽媽一眼啊，你轉過頭來看看我啊……我求求你，你轉頭看看我啊。」

不，不！

眼前的身影走得更快了，埋著頭直接朝著遠處走去，可是就在此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驚呼聲，他下意識的轉過頭，看見一道身影倒在了地上，似乎是暈厥了過去。

「嗬嗬嗬！」

嘴裡發出焦急的聲音來，他幾乎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對方身邊，顫抖著手想要去查看對方的情況。

就在此時，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原本應該昏過去的春英嬸死死的抓著他的手，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緊緊的盯著他。

「……」

不！不要看我！

眼前的這個怪物下意識的扭過頭去，臉上露出了難堪的表情，嗓子里更是發出像是哽咽一般的哭聲，迫不及待的想離開這裡。

春英嬸抓住他不放，眼裡迸發出明亮的光芒來，幾乎是狂喜一般的，她哭道：「你果然是我家文文，文文，你看看媽媽啊……」

怪物卻是使勁的搖頭，他伸手想要掰開春英嬸的手，可是她抓得實在是太緊了，指甲幾乎都要嵌進他的皮肉里了，可是她卻絲毫沒有察覺到。

我不是文文，我不是彭文！

他使勁的搖頭，想要否認。可是一張口，嘴裡發出的卻是嗬嗬嗬的聲音，完全說不出話來。

意識到這一點，他臉上的表情更加絕望了，他立刻就想要逃離這裡，不想讓人看見他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不！你是文文，你就是我家文文。」春英嬸死死的盯著他看，伸手捧住了他的臉，道：「你不要否認，你是我兒子，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能認出來。」

「……」

這個怪物，不，應該是彭文怔怔的看著自己的母親，眼中似乎有淚水落了下來。

當然，說是似乎，是因為他是個死人，身體的各種機能都已經停止，根本就不可能有淚水流出來。

「嗬嗬——」

媽媽——

春英嬸在他眼中看見了熟悉的神色，她伸手將人抱住，嚎啕大哭：

「文文！文文啊！」

彭文僵硬的伸手抱住她，臉上的表情十分的悲傷。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他媽媽永遠不會看見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希望她記憶里的彭文，她的兒子，永遠是一個最出色的人，而不是一個怪物。

春英嬸似乎知道了他的想法，哭道：「不會的，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是我的兒子，都是我的文文！」

彭文嘴裡發出了嘰里咕嚕的聲音，自從變成這個樣子，他就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喪失了語言能力，根本說不出話來。

實在是說不出什麼，他便伸手摸了摸春英嬸手臂上被燒傷的痕迹。

春英嬸低頭看了一眼，不在意的搖了搖頭，道：「沒事的，就一點小傷，一點都不疼的。」

「……嗬嗬！」

怎麼弄的？

春英嬸眨了眨眼，突然想起了什麼，她的表情猛的一變，飛快的朝山下看了一眼。

「村長，村長他們在山下放了火，他們想要燒死你……走，我們現在就離開！現在就離開！」

一邊說著，她一邊抓著彭文的手，拉著人就想離開。只是一站起身，被燒傷的雙腿根本就支撐不住她的身體，猛的又摔了下去。

彭文扶住她，張嘴說了什麼，然後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

春英嬸看著他的背脊，淚水忍不住又滾落了出來，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才讓自己不至於哭出聲來。

——她家文文，一直都這麼孝順聽話。為什麼，為什麼災難會落在他的身上，他何其無辜啊？

趴在彭文的背上，春英嬸扯了扯唇，讓自己露出一個笑容來。

「……以後，我們去一個遠一點的地方，沒有人的地方，不會有人看見你的。」

「到時候，我們好好生活，媽媽會養著你的，你別擔心。」

「真的，不管你變成什麼樣，你都是我家文文，我知道你是最聽話的孩子。」

……

絮絮叨叨的，她趴在彭文的背上，從心裡還有身體上慢慢的浮上了一種疲憊來，她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

彭文嘴裡低聲嗬嗬嗬的說著話，他在說：對不起，媽媽。

……

山下的大火已經燒了上來，將整片天空映得一片火紅，好像天空也燒了起來一樣。

森林裡的樹木以及無數編織好的蛛網，都被大火卷了進去，噼里啪啦的燒了個精光。

而那些從蛛蛹之中爬出來的東西，大火舔上他們的肌膚，很快的就燃了起來。

一時間，整個森林裡都是一片嗚咽一般的慘叫聲，聽得人都覺得有些瘮人了。

火光映得彭文的臉也變成了紅色，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情有些黯淡。

他原本修長漂亮的手指變成了烏青的顏色，尖利的指甲里沾著鮮血的痕迹，看上去透著幾分猙獰來。

這不管怎麼看，都不是一個人類該有的手指。

想到這，他將春英嬸從背上放了下來，把她放在了地上。

「嗬嗬嗬——」

對不起，媽媽，我已經不是人了，我不想自己以後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怪物，我更不想自己以後會傷害你。

「你要離開了？」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彭文轉過頭去，看見一男一女兩道身影站在自己面前，他的臉上露出了有些驚訝的表情來。

「你們是誰？」他開口問。

一開始，他並沒有察覺到什麼不對，但是很快的，他就意識到了什麼，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嗓子。

「我，我能說話了？」他有些驚訝的道。

顧蒙看著他，雖然對方模樣猙獰可怖，但是內里的魂魄卻是在閃閃發光，這是一個充滿了明亮光芒的魂魄。

真是可惜了……

這麼想著，她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話，你是打算背著你媽媽，偷偷離開嗎？」

聞言，彭文表情一黯，他苦笑道：「我不想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變成這樣，我寧願去死。」

「你不怕死？」閻羅問。

「怕，我當然怕死了。」彭文十分坦然的承認了自己的恐懼，尤其是在他已經感受過死亡的滋味之後，更是恐懼。

可是比起死亡，他更怕的卻是自己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的東西。

抬頭看著顧蒙他們，他的喉結不自覺的上下滑動著，他幾乎是用盡了自己體內所有的意志力，才讓自己沒有撲過去撕咬他們。

人類對於他來說，似乎變成了一種很美味的東西。

「……我媽媽，就拜託你們救救她了。麻煩你們告訴她，如果有下輩子的話，彭文還是會做她的孩子的。」

說完，他張了張唇，目光有些留戀的看了自家母親一眼，然後悶著頭直接一頭衝進了那片火海中。

火舌舔上他的肌膚。幾乎是一瞬間，就把他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

自始至終，他的臉上都沒有露出恐懼害怕的表情來，對於赴死，他是欣然的。

顧蒙嘆息了一聲，道：「這個靈魂，是絲綢鄉里難得沒有墮落的。」

而且，魂魄還在閃閃發光。

可惜了。

……

這場大火一直燒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下午，大火才逐漸熄滅。

春英嬸醒過來的時候，大火已經滅了，她躺在自家的床上，旁邊的桌上放著一個遠遠的白色瓷瓶。

伸手將這個瓷瓶抱在懷裡，她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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