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
魔宮政殿,燭火幽明,冷香裊裊。
書案后那一人坐在鑾座上,一襲黑袍,神色清冷,執冊在看。
「陛下。」左使謬百生雙手捧著一摞案捲走近前來,擱在了書案上,恭敬道,「陛下,魔界使節來信了,促陛下再起兵事。只是……已經過了半個月了,天界至今仍未撤兵,似是在找那位神君……」
「嗯。」闕千弈應了一聲,擱下冊子,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謬百生目光游移,想打量又不敢打量地在闕千弈的臉上瞟了幾眼,進言道:「陛下……陛下既已知道那神君的去處,為何不趁早下手?若是待神兵們尋到了那神君,我族之勝算只怕是要……」
穆百生猶豫望去,只見闕千弈兀自飲茶,那雙紫眸中沒有絲毫波瀾。
許久,闕千弈擱盞道:「那神君之事,不必你過問,退下吧。」
謬百生瑟縮一下,躬身道:「是。」
隨著殿門一合,闕千弈面色一松,顯露出幾分疲態。他靠去了椅背上,輕輕嘆了一口氣。
謬百生的擔心,他知道,魔界的催促,他亦知道。
可他知道的,不僅僅是如此。
他再清楚不過,天界的神兵們就算是找到了上衍,他們也不會再對魔界入侵作什麼過多的干涉,因為他們上一次的撤兵,就是因著收到了天道的指令,而這一次的下界,僅僅只是為尋上衍而來。
然而,這對魔界吞噬此界的最大的障礙,不是別人,正是上衍。
這一切,他都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為,這就是他的過去。
經過這數月時光,他大抵想明白了,天道將他安排回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
當年,他仍是上衍神君之時,魔界藉此界魔族之力,開始入侵這個異界。見此浩劫,天界自然不會坐視不理,遂將他與數名神將派下,以清剿魔族。
卻不想,戰事正當關鍵之時,天道突然顯露天機,只道是此界根基已壞,命數將盡,不必諸位神君們費力再救。見此天機,天界諸上神經過一番商議之後,決定撤兵,而他卻是在那個當口被魔族圍困,更與魔君打得兩敗俱傷,遂是未能得令,昏迷在了靈域里,之後……
被她給撿了回去。
思及此,闕千弈斂眸,神情難辨。雖說這一次有他這個變數,但異界命數的總體走勢卻依舊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動。她雖已變成了魔族之人,卻還是救下了上衍,讓過去他能得將這個異界救下——
只是這一次,他不能如她所願了。
這是天道為他安排的最後一劫。天道讓他回到這個過去,以另外一個身份,去彌補他曾犯下的過錯。
這個異界,不是不必救,而是他根本就不該救。
當年,他得她妖丹相救,未及待她醒來,神將們便找到了他,傳天帝之令,請他與他們一起撤回天界。
卻也正是那時,魔界之門大開,妖魔大肆入侵。
他在既得天帝的命令下,固執退魔,違逆天命,擅自篡改了這個世界的命數,遂為天道所罰,下界渡劫。
是以這一回,他若要想渡過此劫,就必須阻止當年的自己。
闕千弈揉了揉眉心,緩緩起身,往寢殿走去。
自他將她強硬地帶回魔宮以來,已經是過了半個月的功夫。許是受傷未愈的緣故,他這些時日偶偶有魔氣逆施的情況出現,為了避免他神志不清時傷她,他遂不再宿寢殿,也極少在她醒著的時候去看她。
闕千弈悄聲透過了結界,走入殿中,望見了那寬闊的床榻上蜷著的小小身影。
他眉眼一柔。
闕千弈走近前去,床邊撲閃著的幽明燭火歪歪倒倒,孱弱卻又未及熄滅。不知是從何時起,她自己一個人睡的時候,總是喜歡留著一盞燈。
朦朧的燭光散在她臉龐上,映落下長長睫毛的影子,她的唇瓣微微張開,清淺而均勻地吐息著。
乖巧至極。
他伸手落去,撫過她細膩的臉頰,緩緩摩挲,眼底溫柔化不開去。
起初她尚未冷靜下來之時,倒是極為戒備他的,不眠不睡了好幾日,要他放她出去。他自是心疼,卻又想到外面那麼多的神兵,他們定不會輕易放過一個魔族,是以,他說什麼也不敢讓她離開這裡。
不過他也知道,她是一個聰明的妖精,定不會虧待了自己,遂過了幾日,她果然就安分了下來。如今,她該吃吃、該睡睡,倒是一點兒也不帶含糊的……
正想著,便聽睡得正香的這人嚶嚀了一聲,闕千弈僵了一下,下意識想要退開,卻被她握住了手掌。
他心跳驟急,再一細看,鬆了一口氣。
她未醒,只是捉住了他的右手,胡亂地摸索了一番,五指自他的指縫插了過去,輕輕地扣了起來。
他愣住,笑了。
一時間有一種衝動,教他只想將她抱進懷裡,此外別他,再也不管,再也不顧。
只是,這是最後一劫了。
他斂了眸,輕輕拂開她凌亂的額發,俯身下去,在她的額上輕輕落了一吻。
突地,一股魔氣自魔宮之外一盪而開,闕千弈驟蹙眉,直起身來。
魔界?
他小心地抽開了她的手,起身離開。
門合上的一瞬,蘇小淮睜開了眼睛。
她坐起身來,手指貼了貼額頭,沒了反應。一陣沉默中,她突地察覺到有一絲仙氣湧來。
蘇小淮顫了一下,匆忙抬眼四處望去,問道:「……仙君大人?」
只見得半空中,一個豁口應聲而開,司命驚慌失措地從通路里爬了出來,手忙腳亂,竟是有些狼狽。
「妖精快走!」司命一見蘇小淮便叫。
蘇小淮噌地起身,眉心一擰:「怎麼了?」
司命無暇回她話,一把拽住了蘇小淮的手,拉著她直直穿出了闕千弈的結界,道:「快去快去!你快快去幫忙!神君大人的劫數馬上就要到啦!」
蘇小淮被她一催,一時間將積攢了大半月的疑慮拋在了腦後,帶著司命便往上衍那處趕去。
·
一路疾馳,二人終是尋到了那石洞門前。
未及走近,她稍稍一頓,先放了神識一探。只覺上衍的氣息並不在裡面,倒反是有什麼別的——
她往裡走了幾步,抬眼一望,驀地愣住。
「這是……」
司命從她身後探出了腦袋。
正是午夜時候,滿月清輝穿過了石洞上沿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洞口,悄然灑落。澄凈的月光恰是照亮了那石床一隅,上面卧著一隻通體盈白的九尾狐,雪一般絨毛映著月色,熒熒發亮。
那狐妖正閉著眼睛,身上籠罩著一層熟悉的靈力,石床自四面八方汲取而來的靈氣亦正在向它的體中聚攏,卻饒是如此,它依舊是奄奄一息。
不必再細探,蘇小淮便知,它的妖丹不在了。
因為,這就是她。
曾經的她。
蘇小淮只覺她看到了再荒謬不過的光景,卻莫名又覺得這一切都來得如此自然。
「嗚哇,妖精,這不是你嘛?」司命大叫了一聲,竟是一副驚訝的表情。
蘇小淮只覺意外,忙問道:「仙君大人不知?」
司命搖頭驚嘆道:「真真神奇!唉,說來也是,這可是天道大人安排下來的劫數,本仙想插手都不得……妖精你可知?這些日子,本仙一直在找進入這個異界的辦法,剛剛好不容易進來了,一看命簿就發現大人的劫數馬上就要到了,嚇得本仙急忙去找你,咿呀……」說著,她左右看了看,呆了一下,「神君大人呢?妖精你不是說大人在這兒呢么?」
蘇小淮眸色一黯:「原來,仙君大人也不知曉。」
司命被她這話說懵了:「知曉什麼?妖精你當真不知道大人在哪裡么?」
蘇小淮咬唇,走近了石床。她望著那隻狐狸,伸出手,在指尖觸碰到那毛髮的一瞬,她頓住,停了片刻,終是用雙手將它抱進了自己的懷裡。
它似有所覺,在她的懷中拱動了一下腦袋。
司命飄到她面前來:「妖精?」
蘇小淮輕輕地撫過小狐狸的頸毛,環看了一周石洞。
向來清冷的石洞較之她記憶里的模樣,多了幾分煙火味兒。門前堆著用來烤雞的柴火,地上散著盛水用的寬葉片……
還有懷裡這一隻,失去了妖丹的小狐狸。
一切的一切,都和她記憶中,相差無幾。
即便司命並沒有給她一個確切的答案,可她莫名就好像是知道似的:「上衍走了。」
司命一愣:「走了?去哪?」
「不知道。」
他走了。
不等她清醒,不挂念她性命。他就這麼走了,乾脆利落地不告而別。
這一瞬,她忽然想起當自己在這一天醒來之後的驚惶與無助。
那時,她才終於知道,原來妖精的心是肉長的,也會疼。
她罵過,她哭過,她悔恨過,她絕望過。
可她卻是沒想到,她會與他又一次以這樣一個折磨人的方式再見,沒有想到她與他的九世糾葛,更沒有想到,她會像現在這樣,歡喜他……
她嘆息,正猶豫著要否將這另一個自己救上一救,便突地聽一道清冷的聲音自洞口傳來,帶著寒氣:
「魔物,放開她。」
蘇小淮抬眸望去,怔住,剎那間鼻間竟是酸脹起來。
上衍?!
他不是已經離開了么……
只見上衍立在洞口,他手持長劍,劍尖直指而來,臉色陰沉得嚇人。
蘇小淮望著他眼中一濕。她突地就很想問他,問他剛剛為何會不在?又為何會回來?問他接下來,會不會就這麼拋下這個剛剛救過他性命的狐妖,一言不發地離開?
許許多多的問題轉過她的腦海,卻是未及問出口,她聽司命又驚又喜地大叫:「妖精!這不就是神君大人么!」
蘇小淮聽到司命的聲音,蹙眉,只見眼前的上衍似是沒有察覺到司命的存在一般。她臉色一變,上衍看不到司命?
可他眼下不是已經是神君的身份了么?
蘇小淮正狐疑著,上衍見她久久沒有反應,遂再厲聲道:「我再說一次,放開她。」
她一頓。他分明是他,卻又對她如此冷言相向,這委實是教她覺得心中五味雜陳。
蘇小淮斂眸按捺下情緒,抿唇笑道:「神君大人,別這麼凶嘛,好好的一張臉,生氣起來就不好看了。」
他眸色一涼,沒有作聲,目光依舊死死地將她鎖著,大有「她膽敢對狐狸做什麼,他就要對她不客氣了」的架勢。
蘇小淮定望他一瞬,挑眉笑道:「好嘛好嘛,還你便是——接好!」
說著,她就把小狐狸隨手一拋。
上衍一怔,完全沒料到她此舉,忙得鬆了劍,上前一步將那狐狸抱住。
這一來就見得那上古神劍一時不防,「蹡踉」一聲在地上敲出了聲響。它劍身一紅,似是惱羞成怒,悶了好片刻,才又浮了起來。
上衍見狀,面色一赧,頗不自然地咳嗽一聲道:「……抱歉。」
蘇小淮撲哧輕笑。
這一笑,倒是把上衍的注意力給拉了回來。他抱好了小狐狸,戒備地看了一眼蘇小淮,伸手探了探它的氣息,他神色安然些許,凝了治癒術往它身上灌去。
蘇小淮見此,心頭一動。
小片刻,許是見她只是站著,身上無甚敵意,他稍稍緩和道:「你到此處來,有何目的?」
司命正翻著命簿,聞言忙插嘴道:「妖精妖精,你快想辦法把大人請回天界去!命簿上寫了,再過片刻,魔界之門就要臨世了!大人疾惡如仇,定然不會坐視不理的。可若是大人出手救了這個異界,那他此番渡劫就要失敗了呀!」
聽著司命的聲音,蘇小淮終是回神,她略一思量,揚起臉對他微笑道:「我嘛,自是來當說客的。」
上衍聽罷皺眉。
她負手,神態自然道:「神君大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想來定是聽過,魔界尊者有意將此界納入魔界的消息。自然,您心懷天下,想必是不願眼睜睜地看著此界消亡——只是,大人可知?這世間萬物皆有因果輪迴,此界的根基在數千年前便已有了崩塌之兆,就算魔族不侵,此界早晚有一日會消亡的。」
說著,她走到他面前去,笑盈盈更道:「此界既是要亡,那便是天定的命數,就算您如今救了,此界依舊免不得個分崩離析的下場。倒不如早日教魔界吞了去,如此,我等魔族便能有個好去處,而您也不必為了拯救一個將亡的異界費心費力,豈不妙哉?」
上衍輕笑一聲:「不想你區區一介魔物,也能窺得些許天機,倒是難得。」說著,他多看了她一眼,淡道,「若是你能散了這一身魔功,來日許是能遇仙緣。」
蘇小淮笑道:「這來日方長,倒不如神君大人成全了我的心意,教我能入得魔界去,指不準很快就混個魔職噹噹呢。」
他聽罷斂眸,嘆息一聲,聲音清冷下來:「既是如此,我們不必再談。」
話落,見他竟似要走,蘇小淮蹙眉,忙跟上前:「上衍,你非要救這個世界不可么?」
他抱著小狐狸,淡淡回應:「自然。」
蘇小淮又道:「大千世界何其之多,每日都有將死的異界,你又何苦偏要救這一個?」
他停頓了片刻,略一垂眸,下望的眸眼多了一分幾不可見的柔和。他輕道:「此事與你無關。」
聽他這固執的回答,蘇小淮只覺頭疼不已。
見得上衍抬步離開,蘇小淮眸色一深,伸手正要摸上腰間的短刃,忽地便見天上一道白光閃過,一身材魁梧的神將風風火火地趕到了上衍的面前。
那神將大著嗓門道:「神君大人!謝天謝地!屬下終於找到您了!」
蘇小淮頓住了腳步。
那神將單膝在上衍面前一跪,忙道:「大人!魔界之門將開,天帝下令撤兵,還請您速回天界啊!」
蘇小淮聞言一愣。竟是有這般好事?
上衍眸眼一涼:「為何不救?」
那神將有意答話,眼角餘光卻是看到了蘇小淮。他大吃一驚,當即拔刀相向,怒目圓瞪:「魔物!你何故在此?!」
說著,他似是要將衝上來一般,蘇小淮退了一步。
上衍神色微微變動,上前擋住了那神將去路。
「……大人?!」
上衍不為所動,只對蘇小淮道:「魔物,你良心未泯,非罪大惡極之輩,不若趁早收手,勿要——」
話未盡,猝然間天搖地動。
極濃極郁的魔氣萬丈海潮般撲卷而來,天地四方回蕩開陣陣凄鳴。
蘇小淮心口猛跳,堪堪穩住身形,便聽司命大喊道:「魔界之門臨世了!」
神將見此亦是震驚,忙上前跪請上衍道:「大人!不能再耽擱了!請您速速回天界!」
狂風大作,山間林木排排傾倒,枝繁葉茂者被颶風硬生生按壓在地,更甚者被連根拔起。天際黑墨重雲層層疊疊,雲層間時不時閃過數道白紫色的電光,隆隆雷鳴聲響徹天地。
蘇小淮被吹得幾要睜不開眼睛。
她抬手擋風,勉力打開了眼皮,只見上衍站定風中不動,衣擺翻飛。
「大人!您快回去啊!」神將大吼。
上衍靜默一瞬,上前一步將那神將扶起,而後將懷中的小狐狸放進了他的懷裡。
神將一懵:「大……大人?」
「將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上衍淡淡道。
「大人……您這——您莫不是要違逆天帝的命令?!」
上衍不答。
神將更急了:「大人!逆天改命,許是會受天道的刑罰啊!」
「那便罰罷。」
蘇小淮聞言一怔。
四周呼嘯的風聲極大,可卻依舊掩不去他那帶著笑意的溫柔嗓音:
「若是此界消亡,她許是會傷心的。」
話落,他一揮袖,將那神將送出數里遠去,而後縱身一躍,消失在了蘇小淮的眼前。
他說——
那便罰罷。
她大震,匆忙抬眸。
「……上衍!」
她猛衝上前,卻是撲了個空,只得怔怔地立在原地。
她還記得,司命曾說,他是因為忤逆了天道,做了錯失,遂才被貶到這大千世界來渡劫受難的。
她還記得,司命亦曾說,世間因緣輪迴都是天道的安排。
這一瞬,她說不出懷裡那種又澀又暖的情緒,到底是悲是喜。
她的腦中只剩下了那一句話:若是此界消亡,她許是會傷心的。
原來,是這樣啊……
司命眼睜睜地看著魔界之門打開,早已是心急如焚,又眼睜睜地看著上衍二話不說地就往魔界之門那裡飛去,真真是整個神都傻掉了。
她轉眼一看,看到妖精和她一樣毫無反應時,她登時就炸了開來:
「妖精妖精!快去阻止大人啊啊啊!」
蘇小淮驀地回神,暗叫糟糕。
是了,眼下魔界之門要將打開,正是那些妖魔吞噬這個異界的大好機會,若是讓上衍關了那門,他的劫數又該如何是好!
蘇小淮急匆匆捻訣,帶著司命往那魔氣最重的地方飛去。
越是臨近大門,陰惻惻的寒風便越是砭骨,似是有一根根鐵刺,穿破了血肉,直直釘入了骨中。
過分濃郁的魔氣圍裹而來,鋪天蓋地,遮得人連半點兒光也看不見。
跟在蘇小淮身後的司命越是飛近,便越是呼吸困難起來,嚇嚇地,有氣出沒氣進,小臉愈發青紫起來。
蘇小淮見狀一停,在司命周身下了一個結界,替她吸去那些四面八方迎來的魔氣,忙問道:「仙君大人?您可還好?」
司命像是剛浮出水面的人,「噗啊」一聲大喘了一口氣,繼而又是咳嗽,又是急喘,說話斷斷續續:「咳咳……娘耶……快憋、憋死本仙了……大、大人呢?妖精你莫要管我,你快去找大人……咳咳……」
見司命好了些許,蘇小淮點頭,剛要繼續往前,便聽得不遠處利刃相撞的巨響,迸濺而出的火光,哧得一聲竟是將四周的魔氣都點燃了。
紫黑色的魔火焚焚,燒開整整一大片,混雜著熏鼻的血腥味。火光中立著兩道頎長的人影,她細細一看,正是上衍與闕千弈。
那二人各自執劍互指,面色沉凝。相持片刻,也看不清到底是誰先行一步,不消眨眼功夫,兩道疾影便碰撞在一處,瞬息間變換了位置。
蘇小淮登時心跳狂作,下意識便想出言制止,卻又急忙抬手捂住了嘴巴,眸中泛出了淚光。
見他二人如此,此番交手定是各自拿出的真本事。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她只能將心口緊緊揪起,卻不敢說一字半句。
待在結界里的司命亦是見此,忙道:「妖精!別愣著!快去想辦法開門啊!」
蘇小淮登時反應過來。
只道那魔界之門臨世,並不等於大開,而是需要一位修為極高的魔物前去開門引路,遂才能得行。此外,開門一時必得儘快,魔界之門臨世須得耗費魔界大量的魔力,臨世的時機更是須得天時地利。若是錯過了這次的大好時辰,魔界能量耗盡,大門便會消失,縱使魔界的魔力能得恢復,但像這樣的時機,只怕不會再有。
此次開門引路的人選,魔域上下除了闕千弈之外,不作第二人想,但眼下他被上衍絆住了。那二人旗鼓相當,只怕他一時脫身不開。
如此,那隻能由她來了。
蘇小淮不免擔憂起來。
也不知,她夠不夠那資格……
蘇小淮一邊想著,一邊往大門方向飛去。
飛得近了,只見迷霧中漸漸浮現出一道百餘人高的紅木雙開巨門,它就這樣憑空出現在空無一物的靈域草原之上,沒有門框,更沒有牆,但就是生生地嵌在了此處,屹立不倒。
門縫中正汩汩地向外流淌著魔氣,門的那端傳來了野獸般的嘶吼與咆哮,還有一聲聲妖魔似乎馬上就要破門而出瘋狂的撞擊。
蘇小淮心頭一搐。
她本是個靈物,又何曾見過這般教人毛骨悚然的光景。
那裡面,全是魔。
全是那大千世界間隙中,無盡深淵下,永生不入輪迴的魔。
蘇小淮的手開始發顫,似是在轉瞬間,落入了萬年冰封的寒澗。
不行,她不能怕。
她要把這個門打開,才能助他渡過這一劫。
蘇小淮強忍著本能的恐懼,飛身上前。她雙手凝術,隔空一擊,銀光直射大門中央,門面有了一瞬間的鬆動。
她見狀一喜,看來她許是能得打開這門。如此想著,她便愈發使勁地將術法擊打到巨門上去。
眼見著門縫似有擴張之兆時,她突地聽一記術法破空而來。
蘇小淮當即抽身一避,一道凌厲的白光擦著她的臉頰就射了過去,留下教人兩股戰戰的寒意。
「鏘!」
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她登時心跳如鼓,抬眼便見是闕千弈的背影。
只見他正橫劍,將上衍擋在了身前。
「闕……」
「退開!」
闕千弈背著她冷斥一聲,劍眉緊蹙,一把揮去了上衍的劍力,一攻而上。上衍見此橫眉,挽劍格擋。
二人皆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在她面前打得不可開交。
她不敢亂動,亦不敢盲目出手,卻又是見得那大門復又閉合起來,周圍的魔氣似乎比剛才稍弱了些許……
她心中一亂,這竟是大門要消失的徵兆!
蘇小淮看了那二人一眼,耳中又一次閃過那句話:
若是此界消亡,她許是會傷心的……
她一斂眸,笑了。
不,她不會的。
除卻他的魂飛魄散,這世上便再無一物,能教她傷心了。
蘇小淮神色嚴肅起來,凝神聚氣,又一道銀光頂在了門上,欲要將那巨門推開。
「魔物住手!」
上衍大喊一聲,飛身擋在門前,提劍迎著她刺來,眸光狠厲懾人。
蘇小淮淡淡一笑,手中未停,劍尖霎時逼近她的胸口,卻是那一剎那,那道人影擋在了她的面前——
利刃扎入身體的聲音。
上衍的劍洞穿了闕千弈的心口,而闕千弈的劍亦將上衍的心口洞穿。
下一瞬,紫黑與盈白的術法分別在二人胸口爆裂開來,一片混沌。
蘇小淮耳中一瓮,頓時只覺雙耳一熱,似是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從中流出,劃過她的兩腮。
她的眼前,一片血紅。
彼此的這一擊,竟皆是用盡了全力。那二人登時意識全無,不約而同地鬆開了握劍的手,身體一傾,一齊跌落了雲端,墮入了極黑的魔霧中。
「不……」蘇小淮顫抖起來。
「不要……」她驚恐萬分,「不要——!」
卻是那一刻,天地靜止了。
咆哮聲停止了,流動的魔氣停止了……一切的一切都停在了這一刻,不再有絲毫的變動。
蘇小淮本是要俯衝而下,卻是突地發現自己不管再如何努力,身邊的景色都不會變動分毫。
她愣住,望著眼前難以置信的一切,抑制不住自己胡亂的呼吸。
怎麼回事?
這是怎麼了?
正此時,不遠處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突地向四面八方散放開金色的光束。刺眼的光芒扎得蘇小淮閉了閉眼睛,抬手去擋,才能勉力去看。
光芒緩緩減弱,那小小的身影向她飄了過來,她看清,蹙了眉頭:「仙君大人?」
司命沒有答話,她閉著眼睛,四肢無力地向下垂落,腦袋耷拉著,似是睡著了一般。
她停在了蘇小淮的面前。
「仙君大人,這是怎麼回事?」蘇小淮伸手想要去碰,然而在碰到她身體前的剎那,她頓覺指尖像是被什麼給刺了一下一般,疼得她立即縮回手來。
「蘇小淮。」司命的身體突地開口說話。
真名被叫喚的一瞬,她驟然只覺莫大的威壓撲面而來,壓得她雙膝直直跪撞下去,膝上傳來尖銳的疼痛。
那威壓不止,又是極重,重得將她的骨頭壓得吱嘎作響。
她痛得呻|吟出聲,腦子卻清醒了不少。
除卻初見,司命便從未喚過她的真名。
蘇小淮硬撐著抬起頭,望著司命咬牙問道:「你……是何人?」
眼前的司命依舊閉著眼睛,嘴角卻是彎出了一個詭異的弧度:「吾,乃天道。」
蘇小淮猛震。
天道……竟是天道!
是了,能使得整個異界靜止的,除了天道,又還能有誰?!
天道看見她萬分詫異的神情似乎很是滿意,她扯動嘴角,露出一抹詭異的笑,而後削減了些許威壓。蘇小淮身上一輕,四肢脫力,她直直栽倒在地,匍匐著大喘氣。
天道略一抬手,只見闕千弈與上衍的身體緩緩上浮到了兩旁。
蘇小淮驚了一跳,匆忙爬起身來。左右看去,只見他二人雙眼緊閉,面白如紙。扎在他二人心臟的長劍早已脫落,留下的豁口血流不止,竟是將死之兆。
她登時心中大亂:「天道大人!求您救救他……他會死,劫數未渡,他會魂飛魄散的!」
天道笑眯眯的,默不作聲。
「天道大人……」蘇小淮鼻間一酸,只覺心臟一陣陣發麻,她跪著低下頭去,「求您了……」
天道不答話,兀自只道:「蘇小淮,你聽好。」
淺淺淡淡的一句話,卻像是咒術一般緊緊地箍在了她的身上,蘇小淮瞳眸一縮,張嘴欲要說話,卻是連半點兒聲音也無。
「蘇小淮,吾問你。」天道緩緩說,「你可知,上衍為何會下界渡劫?」
蘇小淮咬唇,沒有點頭,亦沒有搖頭。
「吾不妨告訴你,此界命數將盡,本就該為魔界所吞噬。然而當年,他卻逆天改命,救下了這個異界——呵,你可會感恩於他?」
她一震,斂眸下去,身體止不住在顫抖。
天道笑了:「蘇小淮,你方才求吾救他,是么?」
她聽罷忙抬眸,點頭。
「如此,吾不妨再告訴你,這個異界,是你的過去,而你,已經回到了自己的過去。這月余時間,你以闕千語身份的所作所為,都已成為一種真實,而你以後要做的事,也都將會成為一種真實。你求吾救上衍,但吾不會這麼做,因為想救他的,是你,而非吾。」
天道話聲一落,蘇小淮只覺喉嚨一松,忙問道:「敢問天道大人,小妖該怎麼做?」
天道飄到了她的面前,緩緩地抬起冰涼的小手,撫上了她的臉頰,皮笑肉不笑道:「吾可為你無數次將時間倒回,給你機會,他二人打架,你設法開你的魔界之門,待魔界吞噬了這個異界之後,此界的命數便回到了正軌,上衍便不曾犯錯,不需要渡劫,也不會再記得渡劫途中發生的事情,更不會記得你,這一切都化為虛無。」
蘇小淮一僵,無法言語。
「當然,這樣一來,這個異界也就不復存在了,你原本的命數亦盡。然奈何吾心甚善,預先將你放進了這闕千語的身體里,遂能留你一條性命。此外,為了保證這一次對命簿的更改有效,吾會讓你留住記憶。今後,你便能在魔界里活下去,不入輪迴,永世不滅。如何?是不是聽起來很不錯?」
蘇小淮停頓片刻,斂眸淡淡道:「是,聽起來很不錯。」
然神魔兩別,他不會再記得她,而她……卻不得不抱著所有的記憶而生,連一碗孟婆湯都喝不到。
數百年、數千年、數萬年……
不死不生,不忘不滅。
她的眸子,一點點黯淡下去。
「然奈何,吾心甚善。」天道見狀,輕輕一笑,「吾心知,你二人心心相映,遂大發慈悲地幫你多準備了一條路,蘇小淮,你可願一聽?」
蘇小淮眉間一蹙,抬眸望去。
「吾不倒回時間,你封鎖魔界之門,拯救這個異界,但因為此事並非上衍所為,是以他便也不必去渡劫,而轉而罰你死後不入輪迴,魂飛魄散。你可願意?」
蘇小淮心念一動。
天道飄到了上衍的身邊,撫了撫他的頭髮。
「不過,他眼下神魂將滅,無法逆轉,你若要救他,想必就算是散盡了修為,也只能救回他些許神智。如此一來,你二人都會成為凡人,你死後魂飛魄散,他死後入六道輪迴,不復歸神君之位。但,這是吾特意為你準備的,與他白頭偕老的機會。」
說罷,天道退後了一步,唰地一下敞開了雙臂:「來吧!選吧!吾的孩子,能讓吾與你選擇,這是你的幸運。」
稚嫩的聲音落下,一切再一次重歸死一般的沉寂。
要她選……是么?
她的目光在那二人不盡相同的臉龐上緩緩落過,繼而定格。
蘇小淮笑了。笑聲自淺而重,瘋了似的,盪開在天地之間。
「是!是我之幸!」蘇小淮大笑,「我何其有幸!」
她何其有幸,能在最初的那一日,將他從斷崖上拾回?
何其有幸,能與他相遇相知,得他十世傾心?
……夠了,都足夠了。
蘇小淮望向天道,眸中湛明:「大人,我不選。」
天道不解:「為何?」
「因為,那不是我的上衍。」
蘇小淮走向了闕千弈,伸手,溫柔地撫上了他的臉龐:「只有他,才是。」
只有陪伴了她十世的他,才是。
話落,她祭出全身功法,盡數注入到闕千弈的體中,溫暖的白光圍繞在他的心口,愈發強烈。她潛入了他的識海,將他的神魂一縷又一縷回攏起來……
攏得愈多,她便愈發吃力,隨著他神魂的融合,不斷消散而去的不僅僅是她的修為,亦有她的魂魄。
一絲絲,一縷縷,揉進他神魂的間隙里。
她的頭髮自髮根而白,光潔如玉的面龐迅速蒼老,按在他胸口的手枯朽得如冬日的干枝。
「蘇小淮,你會死。」天道淡淡道。
當最後一絲魂魄要將用盡之時,她停了下來,癱倒在了他的身前。
他的手指微微一動。
「不,我會活著,會一直活著……」她望著他,笑了,握住他的手,「陪他一起……直到他魂飛魄散的那一天。」
眼皮越來越重,可她卻是捨不得閉眼。她努力地望著他,努力地睜開眼。
過往十世,逐一浮現在眼前,每一幕每一幕,都是她臨去之時他憤怒而悲慟的臉龐——
他說,你若敢死,我便殺了你!
他說,師父,你可知,沒有你,徒兒不會活……
他說,蘇小淮,你可知,我會恨你。
他說,你既然終是要走,又為何要來!
他說、他說……
他說……
她閉上了眼,再也看不見他的模樣。
「對不起……」
「上衍,對不起……」
「這一次,你不要再生我氣了好么?」
「我向你保證……」
「保證……這是我最後一次……走在你前面。」
話音落盡,她化成了一縷煙霧,風一吹,消散在了天地之間。
·
天旋地轉,魂靈複位,萬元歸一。
「天啊!妖精!你太棒了!」
蘇小淮驀地被一道興奮不已的聲音給吵醒,腦中一片混沌。
模糊中,她只覺通體輕鬆,身體里的靈力更是一下子激增了許多,原本那些看不見的、聽不到的事物,皆在這一瞬變得再清晰不過。
她的修為突地增長了許多。
蘇小淮猛地睜開眼,只見自己正原型真身地躺在石洞的石床上,眼前剛好有一隻司命女娃在蹦躂。
等一下等一下!
她不是魂飛魄散了嗎?
……這是什麼情況?
司命女娃激動不及,一把捧住了蘇小淮的狐狸腦袋,高興道:「妖精!本仙要愛死你啦!來親親——」
蘇小淮前腿一抬,一腳踩在了司命的臉上。
司命:「……」
蘇小淮收腳:「……仙君大人,抱歉抱歉。」
「你、你……」司命嘴巴一癟,委屈巴巴地道,「妖精!你怎麼可以這樣?!嚶嚶嚶,以前陪人家看星星看月亮的時候,你還叫人家小甜甜,現在渡完劫了,就要拋棄人家了……」
蘇小淮一愣,捕捉到了重點:「渡完劫了?」
司命:「……咳,是呀!妖精你真棒!你竟然能認出神君大人!還幫大人渡完了所有的劫數!咿呀!本仙的眼光真是太太太好了!」
「可是,方才那些又是怎麼回事?天道又為何會用了你的身子?」蘇小淮只覺一頭霧水。
司命嘿嘿一笑,撓頭道:「其實,剛剛本仙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天道大人就附身到了本仙的身上來了。天道大人的想法,本仙琢磨不透,但有一點,本仙還是知道的。妖精,其實最後一個異界,並不像天道大人所說的那樣真實,它只不過是一個幻境而已,一切從一開始,都是虛幻,只有闕千弈才是真正的神君大人。」
蘇小淮登時明白過來。
只道她並沒有回到過去,而只是和上衍一起,各自換了個身份進入到那個以過去為背景的幻境里。
所以,闕千弈才是她真正要渡的人,而天道給她的選擇,並非是真事……
思及此,她鬆了一口氣。
幸好,她選對了。只道那兩個選項,都是陷阱。
倘若她選了第二個,為幻境中的上衍拯救了那個異界,如此便會渡劫失敗,他與她都會魂飛魄散;而倘若她選了第一個,雖說異界是被魔界吞噬了,但闕千弈身受重傷,他真正的神魂將會消隕,她如果不捨身去救,只怕……
等一下。
既是如此,那為什麼她現在還活著?
蘇小淮問司命:「仙君大人,小妖方才應當是將自己的神魂給了他才是,眼下又為何……」
「是大人向天道大人求情,所以天道大人才救了你喔。」
蘇小淮一愣,抓住司命忙問道:「那他呢?上衍呢?」
聽到蘇小淮這一問,司命一哽,面露難色:「大人,被天道大人帶走了——妖精,大人許是不會再回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
司命搓了搓手,耷拉下小腦袋,囁嚅道:「妖精,大人的劫數已經渡完了,這個異界魔界之門早已被大人封閉,是以你不必再擔心……另外,你應得的萬年修為,天道大人也已經賜下了,所以……所以……」
司命惴惴不安,偷偷睨向蘇小淮。蘇小淮頓了頓,斂眸下來。
原來,是這樣么——
「小妖明白了。」蘇小淮回應道,對司命淺淺地一笑,「我都明白了,謝謝仙君大人。
結束了,一切的一切都結束了。
劫數渡盡,她與上衍的緣分,便也就盡了。
從此以後,他做他的神君,她當她的妖精,橋歸橋、路歸路,再也不會有所交集。
她難過么?
不,她不該難過,也不該有任何不舍。
這很好?不是么?她本就是為了這萬年修為而來,雖說途中多有艱險,但她卻是成功完成了任務,平平安安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更有了這一身的修為。
放眼這個世界,又還能有誰的修為比她高深?
她可以叫山裡的崽子們都為她效力,可以去捉以前捉不到的高品質鳳凰雞,還可以隨意地化成人形,到凡域去隨便勾搭皮相好看的小哥哥,多勾搭幾個,想采就采,想幹什麼都可以。
她可以在這個世界里豎著走,橫著走,想怎麼走就怎麼走,過得瀟瀟洒灑。
——這多好!
再好不過了。
「妖精……你不要傷心。」
「我不傷心。」
「那你……別哭呀……」
蘇小淮愣了一下,抬眼去望司命的時候,才驀然驚覺自己的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
「沒哭——我只是太高興了。」
司命小小的眉頭皺成一團,她猶豫了一下,又道:「妖精,如果你需要的話,本仙可以幫你消去這一段記憶——」
「不用了。」她笑,「這樣就好。」
她不想忘記。
正是因為她曾遇見他,她才會成為現在的自己。
·
靈山之上,草木蔥鬱,四季如春。
偌大的榕樹林盤根于山間,分不清是一顆,還是好幾顆,根須錯雜一連成片,枝繁葉茂遮天蔽日。
突地,它怪叫了起來。
「啊——!」
林中棲鳥被驚起一片。
「等等等!疼啊!」是個少年的聲音,「啊啊啊不要哇!救命啊!好疼啊!」
「疼個鬼!我還沒下手呢。」身著白衣的高挑女子,肩扛大斧,正立在瑟瑟發抖的榕樹前,伸手比劃著。
「嗚哇啊啊!救命啊!救命啊!老妖婆要吃樹啦!」
蘇小淮一巴掌拍到了樹榦上:「叫什麼叫?你這小崽子,不就砍你幾根頭髮當柴火么?怎生得跟要被我強采了一樣。」
榕樹精小聲嘀咕道:「上回也不知道是誰砍得我跟狗啃似的,老妖婆……」
蘇小淮一挑眉,一斧子就揮了過去。
斧光一閃,一排根須整整齊齊地落了下來。
榕樹精:「……啊啊啊!我的頭髮!老妖婆!你是個老妖婆!嗚嗚嗚……」
蘇小淮放了斧頭,隨手捻了個術法將榕樹枝堆好,看著靈氣四溢的枝幹,她心情轉好,笑著拍了拍樹榦,道:「好啦好啦,年輕人斷根頭髮有什麼大不了的?趕明兒就長上了,禿不了禿不了。今兒個我恰好獵到了上等的鳳凰雞,若是沒有你當柴火,我可就做不出什麼好東西了呢。」
「哼!你本來就做不出什麼好東西,還盡干著暴殄天物之事,小心遭天譴啊我告訴你!略略略!」
蘇小淮輕輕一笑,絲毫不把它這話當一回事兒,一邊哼著歌,一邊搭了架子,點了火堆,又用術法將躺倒在地上的雞除毛、去臟,而後乾脆地把一整隻血淋淋的雞往火里一扔。
榕樹精頓覺生無可戀:「……老妖婆,你這樣烤,又會糊的。」
蘇小淮僵硬了一下:「不!它不會的。我相信它!我覺得這一次它一定能被烤得很好的!」
榕樹精:「……」
它大嘆一氣道:「唉……老妖婆,你要是真的那麼想吃烤雞,幹嘛不叫旁人幫你烤?你族裡那些個侄子侄女的,烤雞不都很拿手的么?」
蘇小淮蹲在火堆邊,拿了一根木棍煞有介事地左戳戳、右戳戳,咋舌道:「嘖嘖,這可不行。姑奶奶我眼下在妖界可是個大祖宗,位高權重著呢,要顧及『威儀』!『威儀』你懂嗎?所以,我絕對不能暴露自己還不會烤雞這個事實。」
榕樹精道:「『威儀』可不就是用來差遣旁人的么?」
蘇小淮臉一熱:「……咳,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榕樹精只覺有趣,樂呵道:「哎呀哎呀,沒想到你這老妖婆還這麼要臉要皮的呀?嘿嘿,老妖婆你聽好,你要是再敢砍我頭髮當柴火,我馬上就跟你的小輩們揭了你!」
蘇小淮乜它一眼,放下了木棍,緩緩地站起身來,一臉和善地笑眯眯道:「喲,膽兒挺肥啊。」
榕樹精突然覺得大事不妙。
「小崽子,你要是敢跟人揭我,我現在就先揭了你的皮。」蘇小淮笑著說,「咔啦咔啦」地按了按手骨關節。
榕樹精一抖,匆忙垂了枝葉抱頭:「你你你——」
蘇小淮揚眉:「你咋地?」
榕樹精羞憤欲絕:「你這樣……是會嫁不出去的!」
蘇小淮頓了頓,神色稍稍收斂了些許。轉瞬,她笑了笑,狀似渾不在意地蹲下繼續翻烤雞去了。
榕樹精見她不說話了,頓時心裡有點兒不太舒服,總覺得渾身上下都微妙地彆扭了起來,似是長了蛀蟲一般。
他安靜了小片刻,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道:「咳,當然,你若是能賢惠點兒,別動不動就拿斧子掄我——唔,再多聽聽小爺我的建議,把烤雞烤好點兒,目光放低點兒,也許你以後還是可以嫁得出去的。」
蘇小淮聽罷樂了。
榕樹精臊著臉大聲道:「哎你別笑呀!小爺我可是說真的,你瞧你,修為極高,皮相生得也好,就是老了點兒——」
蘇小淮默默拿起斧頭。
「哎哎哎!不老不老!才五千歲呢!老年輕老年輕了!」
蘇小淮白了它一眼,左臂環膝,右手用起棍子繼續戳雞。
「咳,雖然不樂意,但我好歹也住你旁邊。我可都瞧見了,追你的男妖不少,倒是你偏生挑著撿著一個不留——」榕樹精說著,別有所思地睨向蘇小淮,「你倒是說說看嘛,要得怎樣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人物,才能把你給收了?」
蘇小淮翻弄烤雞的手一頓,歪了歪腦袋,悠悠道:「啊……這個呀?讓我想想——」
榕樹精暗搓搓地吞了口唾沫。
「首先吧,皮相不能太好,嗓音也不能太好。」
榕樹精:「誒?」
「唔,靈氣陽元不能太足了,床上功夫也不能太好——」
榕樹精暗自臉熱:「……」
「不要喜歡穿什麼白衣,當然也不要穿黑衣,最好穿得五顏六色花花綠綠!寫不出一手好字,做不出好吃的烤雞,最好沒當過什麼皇帝,沒修過什麼仙法,也不是什麼神君——」
榕樹精慌了:「……老、老妖婆?」
蘇小淮止不住地戳著烤雞,火焰燃燒著柴火噼里啪啦地響,突地眼裡似是閃過一絲水光:「我不要他叫我『妖精』!也不要他喚我名姓!更不要他對我掏心掏肺的好……我只要他……」
她的聲音沉了下去,似海一般深:
「只要……只要在我想他的時候,他能在這裡啊……」
「若是如此,那我豈不是很吃虧?」
熟悉而清朗的嗓音落去,自天邊一陣風來,吹亂了她的頭髮,與漫天絢爛的雲光彩華。
她僵住了身形。
在驟然響起的劇烈心跳聲中,她依稀聽見一群驚鳥拍打翅膀騰起,榕樹精大叫「是神君啊」的聲音。
蘇小淮抬頭望去,只見和煦溫柔的曦光里,走出一道頎長的人影。
她手中木棍一松,緩緩起身,目光一寸不移地望他,視界卻是越加模糊。
她從未見過,如此像一個夢幻的真實。
他走近前來,笑了:「哭什麼?」
蘇小淮獃獃道:「你……不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么?」
上衍眉眼一柔,挑唇道:「你生得這般好看,我又怎捨得不來?」
她破涕為笑,抬手便捶了上去:「貧嘴。」
他笑著握住她的手,伸指抹去她的眼淚,轉而捧上了她的臉頰。他湊近前去,抵上了她的額頭,低喃道:「聽聞,天界的上衍神君少了一個夫人,你嫁嗎?」
她想了想:「不嫁。」
上衍:「……」
蘇小淮退開一點,笑道:「我可聽說,你們這些當神仙的,一個個都是辟穀的。天界連個像樣點兒的廚房都沒有,想吃烤雞都沒得做,我才不嫁呢。」
上衍聽罷失笑,一手牽她,另一手略施術法,將那被遺忘在火堆里的烤雞翻了出來,稍稍一加工,一股噴香的味道登時彌散開來。
他挽起袖子,截下一隻雞腿,吹了吹涼,喂到她嘴前。
蘇小淮誠實地吞咽了一下,睨了他一眼,然後——大口咬了上去……
嗯,真香。
他笑:「廚房已經建好了,你不必辟穀,想吃什麼就說,日後我天天做給你吃。」
蘇小淮眼前一亮。
「如何,還是不嫁么?」
「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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