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是情非
王萱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額頭上的傷口就像被什麼東西撕扯過一樣,鈍刀子割肉般,疼得要死,耳邊是轟隆隆的水聲,呼嘯的風聲,還有「畢畢剝剝」的篝火燃燒的聲音。
她呻.吟一聲,想要自己坐起來,確認是不是天黑了,為何她什麼都看不到。
裴稹聽見動靜,一個箭步上前,把她扶起來。
「先生?」她睜著大而水潤的眼睛,然而眼裡的光彩已然消失,「天黑了么?我什麼都看不到了。」
裴稹忍不住撫了撫她的亂髮,那猙獰的傷口泡了水,已經發白,她的臉頰卻因為傷口的熱度變得通紅,兩團紅雲順著細白的脖頸,延伸進凌亂不整的領口,給人一種特別的感覺,與平日她清冷自持的形象殊不相同,彷彿神仙也染上了情.欲。
她發燒了。
不僅如此,她的額頭受傷,可能影響到了眼睛,裴稹什麼都會,就是不會醫術,他不知道王萱會不會就此永遠失明。
「先生!」裴稹的沉默讓她驚慌失措起來,胡亂地抓緊了裴稹的手,碰到他骨感而滾燙的手掌,她的心才稍微安定下來。
「我看不見了。」
王萱得出了結論,另一隻手在眼前晃了晃,果然只有黑影劃過,不管怎麼說,她都是個十三歲的少女,一朝流落,還可能終生失明,她也不能冷靜。
「我看不見了!」她用嘶啞的聲腔呼喊起來,眼角又滾下豆大的淚水,她把自己蜷縮起來,抱著膝蓋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看不見了……」
裴稹將她的手掰開,把她攬進懷裡,輕拍她的後背,安慰道:「沒關係,只是傷口的瘀血一時壓迫住了,等我們回去,找到大夫,你的眼睛很快就會好的。」
王萱就像一隻自我掙扎的困獸,一邊腦子說「聽先生的話,不要哭了」,一邊腦子卻說:「你一輩子都看不到了!」
裴稹的懷抱雖然有些單薄,但十分溫暖,給了王萱一種安全感,她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身子也軟了下來,窩在了裴稹懷裡,聞見了他身上的土腥、水腥和血腥氣。
她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淚水,仰起頭,空洞的眼神對著裴稹的下巴,縱使看不到,她也要用力去看。
「先生,你受傷了?」
少女仰望的姿勢和關切的語氣,又讓裴稹一陣恍惚,想起前世有一天,他苦惱於王萱不開竅,不理解他的心思,跑到外頭喝了個酩酊大醉,好在還記得回王家。他穿過長而幽深的迴廊,眼前是模糊明滅的燈火,然後,一雙月白色纏枝蓮的繡鞋落在了他面前。
他低著頭,緊緊盯著那雙鞋,一頭栽倒,卻落入了某人柔軟溫涼的懷抱。他又高又大,少女嬌小玲瓏,根本扶不住他,一個踉蹌後退兩步,終於站穩,他身上的酒氣便衝進她的鼻子,讓她打了個噴嚏。
「先生,你喝醉了?」
心上人的聲音,靜謐的夜晚,濃重的酒氣熏著,就是神佛都會失去理智,他勉強直起身,低頭看著王萱,然後照著她的眉眼,蜻蜓點水一般,吻了過去。
那時,心上的少女驚慌落逃,但此時,她就在他的懷中,安安靜靜,心甘情願。
「是敵人的血。」裴稹稍微掩了掩腹部的傷口,「你餓了嗎?」
「沒……」王萱無心進食,於是搖了搖頭,但她的肚子卻真實反映出了她的狀態。
裴稹點了點她的鼻尖,語氣寵溺:「餓了就要說,怎麼不長記性?」
王萱被他的動作嚇到,忽然想起自己現在的姿勢也是萬分不妥,連忙逃離了他的懷抱,摸索著靠住一塊石頭,瑟瑟地說:「裴先生,盧嬤嬤怎麼樣了?」
她知道裴稹把盧嬤嬤扔下了車,也知道可能就是為了盧嬤嬤,他才會面臨現在的境地。
「應該沒事。」裴稹看她像只豎著耳朵警惕四周動靜的兔子,便覺得好笑,「你離我那麼遠做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過來。」
「可……男女授受不親,先生,我們還是保持距離吧,免得對你名聲不好。」
「荒山野嶺的,又沒人知道。」
「君子不欺暗室。」
「我不是君子,你么——」他笑了笑,將一根竹棍伸到王萱手中,等她因好奇而握住了,接著說:「你一個小女子,說什麼『君子不欺暗室』?我這個『小人』,不怕名聲被縣主玷污。」
「裴大人!」王萱惱羞成怒,雖然知道他喜歡逞口舌之利,就是故意激怒她尋開心,但還是覺得氣憤不已。
「你對我的稱呼,能不能換一個?」
「『裴大人』怎麼了?」
「歡喜我時叫『先生』,不高興了就叫『大人』,生了氣就直呼其名,你還真是——」
「我怎麼了?」她扶著竹杖,慢慢站起來,好像想去什麼地方,謹慎地一步一步,往水聲相反的方向走。
「你如此前後不一,貌是情非,怎當得那句『君子不欺暗室』?作為你的授業恩師,我覺得你很有必要三省吾身,想一想你到底該怎麼喚我。」
王萱羞紅了臉,裴稹辯論的功夫,真是無人能及,若她真是個好忽悠的小姑娘,定要被他繞進去,他這偷換概念的說法,義正辭嚴的口氣,真叫人覺得,是她的過錯了。
好在她常跟王蒓吵架,並且在王朗的支持下從未落過下風,王蒓與裴稹的套路差不多,她都已經摸透了,只要不搭理他,他自己就會先忍不了。
她慢慢往前走,竹杖突然戳到某個軟軟的東西,裴稹靴子里的腳趾縮了縮,咳嗽兩聲,道:「眼睛看不見了,還要瞎跑。」
裴稹說著,便牽了她的手。
王萱想要掙脫他的手,臉上更是紅得如同蒸熟的螃蟹:「我要如廁!」
「咳咳——」裴稹的臉也紅了紅,好在臉皮厚,看不出來,但牽著她的手卻不想放開,「這裡環境複雜,我帶你去,萬一有蛇蟲鼠蟻,你自己對付嗎?」
「這……」王萱糾結不已。
「我雖然不是什麼君子,但對你一向謹守禮節,從未逾矩,你還不信我?」
王萱將兩人緊緊相握的手抬起來,指給他看:「這難道不叫『逾矩』?」
「事出有因,境況使然。」
原來兩人掉下斷崖,底下果然是一條大河,斷崖不算高,但石壁光滑陡峭,沒有落腳的地方,就算是裴稹,也不能帶著王萱爬上去。
現在已經是五月底,正是蛇蟲鼠蟻大肆出動的時候,到處綠意盎然,誰也不知道林子里會有什麼危險,裴稹如何放心王萱一個人跑進去如廁?
天已經黑了,他們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找到過夜的地方。方才王萱未醒,裴稹便在河灘上燃了一堆火,還在周圍摘了兩個果子,他怕王萱出事,不敢離開太遠,只能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還沒看過四周的環境。
裴稹執意要跟著她,王萱滿臉通紅,如廁的感覺一下子沒了,不過為了避免這樣的尷尬再次發生,她連裴稹給她的果子都不敢吃,只牽著他的衣角,拄著拐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他走。
「那些刺客,會不會還在此地?」
「有這個可能。保險起見,我們還是先避一陣子,等宋天星他們收拾完了殘局再出去。」
王萱莫名覺得哪裡不對,但說不上來,還道是自己成了裴稹的負累,若不然,以他的身手,肯定早就脫身了。但她看不見,裴稹身後,一滴一滴的血跡落在卵石上、黃沙地上、茵綠的草地上。
兩人走了一段時間,王萱覺得她的軟履都要被山間尖銳的石頭割破了,她腳底疼得鑽心,卻一聲不吭,以免裴稹憂心。
裴稹看見一個山洞,被藤蔓掩映著,洞前沒有大型動物的足跡和氣味,想來應該是安全的。他自己先進去看了看,這山洞還算乾燥潔凈,就是有些狹小,不過足夠他和王萱棲身了。
他把王萱引進去安頓下來,又去撿了枯枝枯葉回來,燃起了篝火。
跳躍的火光中,王萱斜靠在山洞的石頭上,神色疲憊,正在閉目養神。裴稹望著她,本以為早已變得鐵石心腸,卻在此時化作了一灘春水。
不一會兒,王萱睡著了,裴稹靠近她,輕輕掀開她的下裙,露出那雙小巧玲瓏的金蓮,精緻華貴的絲履已經被石頭、樹枝勾出了絲線,沾上了大塊大塊的泥漬。裴稹將她的鞋子脫下來,幾乎被那雙玉足的白皙柔嫩晃花了眼,卻又看見令人心疼的水泡,破壞了這樣美的一雙腳。
絲履與傷口剝離的時候,王萱眉心緊皺,叫出聲來,但沉重的疲憊感,還是攫住了她的心神,讓她無法脫離夢境,回歸現實。
裴稹到外面找了幾樣常見的草藥,搗碎了敷在她腳上,撕開自己的衣擺,動作輕柔地為她包好了傷口。
怕她醒來飢餓,裴稹想了想,又走出去布了兩個陷阱,回來的時候,看見王萱轉了身,換了個方向,睡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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