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之亂
第二天,陰雨綿綿,山野之間雲霧繚繞,鷓鴣不厭其煩地啼叫著,空氣中瀰漫著雨水浸泡過的清新味道,檐下雨水一滴一滴砸在階上,規律得讓人神思睏倦。
水雄又來問裴稹肯不肯娶水青青,裴稹把他帶到竹籬外商談,他手中的箭卻對準了屋檐下托腮聽雨的王萱。
「不要!不準傷害她!」
「現在你們倆的命都攥在我的手心裡,想要活命?娶了我家青青再說。」水雄對他的反應十分滿意,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做我的女婿有什麼不好的?只要你肯,以後這豐州地界任你橫行!」
裴稹咬牙切齒:「我娶!」
水雄一拍手,大笑道:「這不就對了?你是鬥不過我的,更何況寨子里還有這麼多人,除非你有三頭六臂,否則……哼哼!好女婿!明日便讓你和青青拜堂成親!」
「等等——我還有一個條件。」
「說。」
「我要將這場婚事辦得風光一些,最好能請來其他寨主和三十三寨的所有村民,怎麼說我裴家也是世家門閥,就算是納妾,也是有定例的,在這裡辦婚事,實在有失裴家體面,家中長輩知曉了,斷不會承認青青的身份。」
水雄皺眉,以為他是故意拖延時間。
「總之,三十三寨有一個人沒來,我就一日不肯拜堂。」
「好!我就如你所願,請其他所有寨主前來赴宴,你可不許跟我耍什麼花樣,否則——」他的弓拉滿,如同圓月一般,對準了王萱。
裴稹側身擋住他的視線,與他兩相對峙,氣勢絲毫不減。
「你給我等著!」水雄拋下這句話,轉身離去,恰好此時王萱在家裡喚他,裴稹便拍了拍演戲演到僵硬的臉頰,回身進屋了。
「先生,你出門了?」
「出去走了走,遇上野狗狂吠,興緻全無,還不如與你下棋自在。對了,黃夫人說的話你也聽到了?」
王萱佯裝不知,開始轉移話題:「我們何時能出去?」
「快了——」裴稹望著她,忽然很期待真相揭開時分,所有人的表情。
水雄做事雷厲風行,飛鴿傳書到各寨,其他寨主接了信,都在罵水雄年紀一把,還在折騰不休,不過是嫁個女兒,至於如此大張旗鼓嗎?但水雄乃是三十三寨二當家,誰都不敢不給他面子,立刻動身,朝連雲寨來了。
此時宋天星正在一線天峽谷之外,他們十分肯定,裴稹和王萱已經流落到三十三寨山賊手中,卷碧和倚翠哭得死去活來,以為王萱定然過得很苦,受了許多罪。
盧嬤嬤躺在車中,耳朵豎起來捕捉著外頭的一聲一響,生怕錯過了王萱回來的聲音。
「卷碧,你看!那是不是度厄?!」倚翠忽然大喊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那樹葉茂盛、新綠盎然的楓樹上,果然看見一隻雪白的鴿子落在枝椏上,腳下有一隻紅環。
「是。」卷碧也高興地叫起來,度厄從枝上飛下來,落在卷碧手心,腳上綁著牛皮紙,打開一看,竟然是裴稹送來的信。
宋天星接過字條,眉心緊蹙,完全搞不懂裴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他是飛魚衛,天性便是服從,立刻安排了下去。
此時,水青青穿上準備已久的嫁衣,想到即將與裴稹成親,便羞澀不已,連那寨主夫人說了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寨主夫人無可奈何,只能由著她去,但還是從枕頭底下抽出來一把匕首,塞在了水青青手裡。
水青青一下子驚慌失措,不懂她娘是什麼意思。
「阿娘,他已經答應娶我了!我與他雙宿雙飛,此生絕不分離!阿娘,你要是想殺了他,就先殺了我吧!」
寨主夫人恨鐵不成鋼,卻不忍責罰於她,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再不好,也是疼寵了十幾年的。
「這把刀,是給你防身的,還有,那個女人,我會儘快處置,你就安心待嫁,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這兩日,水青青一直既興奮又不安,整日整夜地做噩夢,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一隻八尺惡鬼,手裡拿著毒藥,往她的眼睛里撒東西。她總是半夜尖叫,把全家人折騰得人仰馬翻,等要她說出所以然來,她又莫名地不知如何描述,便叫寨主夫人有些擔憂,故有此舉動。
裴稹要「娶水青青為妻」的消息,很快傳遍了連雲寨,自然也有風言風語落在了王萱耳中,只是她始終不願相信,裴稹那樣的人,會甘心受人脅迫,為了活命而娶一個他不喜歡的人。
顯而易見,他是為了王萱的安危,才委曲求全。
王萱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又酸又澀,獃獃地望著裴稹,雙目無神,眼中已經失去了光彩。
「你這般望著我做什麼?怎麼,不舒服了么?先把這碗粥吃了,好好休息。」裴稹將一碗熱粥吹涼,放在她面前。
「先生……」王萱吞吞吐吐的,就是問不出來,只好迂迴試探道:「今日敏敏對我說,寨子里要辦喜事了。」
裴稹勾唇一笑,立馬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是啊,你夫君我要納妾了。」
王萱一怔,那雙黑黝黝的眼珠子瞪著他,朱唇如血,咬住唇角,吶吶地說:「先生又拿我尋開心。」
「我可從來沒騙過你,」裴稹拍了拍她的腦袋,溫柔拭去她眼角淚水,「早些睡吧,過兩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你可是我裴稹的夫人。」
王萱被他的動作攪亂了心緒,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驀地明白了什麼,壓低聲音做賊似的說:「裴大人,你又想要做什麼?」
裴稹「嘖嘖」兩聲,並不說話,見她不吃,就偷偷舀了一勺放進嘴裡。王萱坐在那裡毫無察覺,只覺面前似乎有了些光亮,燈影幢幢的,看不太清面前的東西,但裴稹偷吃她的粥,又把勺子放碗里的動作讓她心跳加快了幾瞬。
他,這是什麼意思?
裴稹嘴邊沾了一滴水漬,他自己沒發現,閃閃發亮的唇角卻引起了剛剛有些復明跡象的王萱的注意。她伸出手去,素白的手指落在他的唇角,輕輕拭去了他嘴角的水跡。
她那繾綣迷人的雙眼,似說還休,彷彿是一個無底的黑洞,勾著他沉淪,沉淪,直至深淵的最底層,就算是死亡的最後一刻,眼前還是巧笑倩兮的她。
曖昧不清的氣流在房間里涌動,正要情動難以自抑時,敏敏突然推門而入,推著裴稹就要往外走,一邊推還一邊罵:「你這個大騙子!你辜負了九娘阿姊!你不配站在這裡!」
裴稹無奈地搖搖頭,順著她的腳步走了出去,在外頭轉了一圈,才回到房間呼呼大睡。
如此過了兩日,所有寨主和走得動道的巫山山賊都來了,水家也已準備停當,預備舉行婚事。裴稹穿著婚服,大紅色更顯得他容色俊美,舉世無雙,讓人驚嘆連連。同齡的女孩子們都嫉妒水青青嫉妒得要死,可轉念一想,夫君生得再好看有什麼用?自己的眼盲了,不就再也看不見了么?
王萱坐在黃家房間里,依稀聽得見外頭吹吹打打,好不熱鬧,也看得見林驚鳥飛,霧嵐蔓延到腳底,三步開外見不著人。
黃珧醫術高明,她的眼睛已經開始能看見了,就是還有些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柳師宜瞧了瞧,說是正常情況,還道她運氣好,腦中瘀血散得很快。
她忽然起了玩心,不讓柳師宜把自己眼睛看得見了的事情告訴裴稹,這兩天依然如故,絲毫沒有露餡,裴稹半點不曾發覺,一大清早就出了門,要去「成親」。
王萱狡黠一笑,手中正在編著一隻草鶴,等著裴稹回家,看見她好了,肯定大吃一驚。也正是由於太過投入,她竟然沒注意到,柳師宜帶著敏敏去河邊洗衣服,黃珧和黃凌一早就去了水家做客,整個黃家就剩下了她一個人。
「篤篤——」柴門被人敲響。
另一頭,裴稹已連喝了幾杯酒,臉色通紅,一雙眼迷迷瞪瞪的,被人攙扶著入了洞房。水雄雖然對外說是裴稹娶水青青為妻,但他心中還存著一絲世俗道德的約束,既然裴稹已有妻子,強逼他納妾已經是不義之舉,若以妾為妻,豈不是更亂了綱常倫理,對不起天地祖宗?故而兩人並未拜堂,水青青一直坐在閨房中,等著裴稹的到來。
紅燭高燒,煙氣裊裊,美酒斗十,觥籌交錯間,所有人都紅著脖子,面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紅色,還在推杯換盞,連那不會喝酒的,也忍不住喝了幾杯。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水青青喜出望外,卻也不得不忍著相思,矜持地坐在床邊,只聽見裴稹吩咐所有人離開,去前頭飲酒作樂,自己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屋子。
「夫君——」水青青見裴稹沒動靜,於是含羞帶怯,呼喚裴稹。
「閉嘴。」裴稹揉了揉眉心,這山村中的濁酒,真是辣喉,才三兩杯,就讓他極為不適,喉嚨里癢得像是千百隻老鼠在不停地撓。
水青青一愣,沒想到他對自己如此態度,手顫抖著,往枕頭下摸去,摸到匕首,頓時安心不少,心愿已成,她的囂張氣焰又冒了出來,道:「裴中行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既然娶了我,絕不允許你再如此輕賤我,我阿耶可是連雲寨寨主,巫山地界的二當家,我與你成親,那是看得起你!」
「哦?是么?」裴稹淡然一瞥,瞧見她手底下的動作,便知她又要搞出幺蛾子來,這種張狂無忌,做事從來不經腦子的人,他都不屑一顧,根本連做他對手的資格都沒有。
「裴中行,你過來!你要是不過來,你那個瞎眼夫人,就會立馬死無全屍,被山中野狼分食!我保管你連她的一根頭髮絲兒都找不著!」
「你還是先想想自己的阿耶吧。」裴稹看她可憐,提醒了一句,「你現在是不是渾身綿軟,提不起勁?我告訴你,全村全寨的人,都同你一模一樣,死無全屍的,斷然不會是我的夫人。還有,你已經受過一次教訓,為何還是執迷不悟呢?」
欺負了王萱的人,裴稹可不管對方是不是女人,一律按死人處置。
水青青聽了他的話,大驚失色,掀開蓋頭就要站起來,跑出去報信,可她四肢無力,頭腦虛乏,竟然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眼睛又看不見,更是像只無頭蒼蠅一般,只能在地上爬來爬去。
忽然,她想起了什麼,泣下血淚,撕心裂肺地喊道:「是你害了我!」
「是又如何?把東西交出來。」裴稹傲然而立,雙手負於身後,一腳踹在她心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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