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日常
盛夏天氣炎熱,蟬鳴聒噪,王萱的出岫園便成了整個王家最涼爽的地方。這裡軒榭四敞,清風徐來,搖動竹浪,簌簌咻咻,任意一處都是風景,隨時隨地可以休憩。
「阿姊,暑氣涌動,還是不要在日頭下多待了。」王蘋坐在陰涼處的竹席上,身旁小几放著新鮮瓜果和冰盆,薄汗布滿鬢角,多了幾分柔弱之態。她最不耐暑熱,每每到了盛夏,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躲在屋子裡,若不是王萱回來了,恐怕她仍然如舊,連王荔都請不動她。
經過黃珧的初步調養,王萱的身體已經開始好轉,最明顯的一點便是,以往她在這樣的烈日驕陽之下,不過半刻鐘必定會頭暈目眩,冷汗直冒,現在她已經在日頭下站了一刻鐘了,還沒有什麼不適。
「黃世叔說,我這病,最要緊的就是要多曬太陽,」王萱算著時間差不多了,便走進了竹林濃蔭,並腿躋坐,「此時不過巳正,陽光還不算毒辣,我受得住。每日這麼曬一會兒,感覺整個人明朗清爽了許多。」
「這是好事,恭喜阿姊,不過日日這麼曬下去,恐怕等阿姊好了,一張粉面便成了黑面了。」
「就你多舌。」王萱嗔笑一聲,拿著切好的桃肉塞進她的嘴裡,弄得她哭笑不得。
王荔靠在圈椅上,手裡拿著一本書,邊吃水果邊看書,對兩人的交談打趣置若罔聞,與王蘋就像是換了個脾性。
「她近來總捧著書看,這是轉性了?往日叔祖母拿酥酪清露哄她,她都不肯看書的。」王萱嘖嘖稱奇,想起小時候王荔一點都不喜歡看書,看見書就驚聲尖叫,不停地往被窩裡鑽。為了讓她不至於大字不識,叔祖母不得不讓人在家中各種東西上貼滿簽子,讓她不得不看,不得不學。
「倒不是轉性,只不過區別對待而已。她手上那一本,是硯齋山人的《神鬼奇談錄》,我阿耶從河東帶回來的珍藏本,聽說是裴氏的人寫的,至於是哪朝哪代的哪一個,就不清楚了。」王蘋捧起一碗雪花酪,上頭堆滿似雪花般晶瑩剔透的冰凌,冷氣升騰,還有杏仁碎和桃肉碎散落其上,一口咬下去,冰爽香甜。
「聽說來了幾個裴氏兒郎,要向伯父拜師,入王氏族學求學?」
「嗯,這一次來的是裴寄,其他的都是裴氏旁支子弟,陪他前來就學的,並不准備在王氏族學讀書。裴寄乃裴公獻之幼子,年十五,性格跳脫,聽說在裴氏家學搗了許多亂,裴公管不住他,只好將他送到我們王氏來。」
王氏族學一向以端正清雅、管理嚴格著稱,三天小考,十天大考,每個子弟都會受到最嚴密的監控和管教,在學期間,必須住校,不許攜帶僮僕侍女,不得外出遊冶狎妓,不得好勇鬥狠挑釁生事,不得飲酒賭錢殺生等等,比王蒓編造的《王氏祖訓》加長版本還要嚴格。
這個裴寄,王萱在京都的時候,也略有耳聞,他自小與王萱一樣,體弱多病,但機靈可愛,頗受裴家人寵溺,打不得罵不得,讀書半途而廢,學武中道即棄,文不成武不就,很是讓裴夫人頭疼,但不管怎麼說,他都是裴獻的兒子,將來也不至於餓死,便放任他去了,沒想到他竟然會到王氏來求學。
「阿姊也覺得奇怪,是不是?」王蘋捂著嘴笑了笑,忽然湊近王萱耳畔,輕聲道:「聽說他在書房裡藏了許多『美人圖』,還把那些東西夾在了裴公的公文中,叫河東郡太守瞧見了。那李太守是個端方君子,當即大發雷霆,寫信給裴公要說法,裴公一查問,對裴寄所為痛心疾首,認為他不堪大任,將會敗壞家風,於是下定決心要將他逐出裴氏,裴夫人從中斡旋,才勉強讓他答應,把裴寄送到王氏族學來學習。」
王蘋說起這些話,倒絲毫沒有扭扭捏捏,大方坦然,王萱聽了,只覺得忍俊不禁,並未想到其他。
「聽說昨日裴寄到的時候,浩浩蕩蕩一大群人呢!他當來王氏讀書是郊遊么?」王蘋見兩人聊得熱烈,終於從書本上收回目光,加入了兩人的聊天。
「裴寄此人,除了身無長技,其實性格開朗,豪爽大氣,十分討人喜歡,聽說裴氏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裴寄來讀書,他們都十分不舍,便派了幾個堂兄弟相送,一送就送到咱們琅琊來了。」
三個少女都笑得前仰後合,忽然對這個神奇的裴寄多了幾分好奇。
「對了,阿荔你明日還在家看書么?」王萱輕搖團扇,大團大團的牡丹花在潔白無瑕的扇面上盛開,襯得她指若削蔥根,細膩動人。日頭漸漸起來了,天氣更熱,蟬鳴似乎也比先前更加熱烈,王萱鬢邊頸上皆是瑩潤的汗滴,透著薄薄的粉色肌膚,好似牡丹花上晨露,嬌艷動人。
王荔直覺這句話後面有詐,把剛準備出口的「在家看書」硬生生吞了下去,連忙湊上王萱頸邊,蹭著她說:「阿姊定然有什麼好玩的了,我不看書了,咱們出去玩吧!」
正是夏日粘膩的時候,她這個冒著騰騰熱氣的「小火人」湊過來,王萱自然連忙躲開,給了她一個白眼,道:「你的《神鬼奇談錄》不比去慈恩寺上香更好玩?真要同我去琅琊山上的石潭小榭避暑?」
王荔笑得甜甜膩膩的:「十本《神鬼奇談錄》,都換不來慈恩寺的香會講經、十大齋菜,石潭小榭的清風明月、烤潭魚蒸水芋,更何況是同阿姊一起去,阿荔期待已久,求之不得呢!」
王蘋也來揶揄她:「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那本書中真有黃金屋、顏如玉,叫你如此流連忘返,連我和阿姊同你說話,你都不聞不問。」
「嗐,你怎知我才看到《顏如玉》章?伯父不是說,這是硯齋山人的孤本么?原來你早就看過,我還道自己是第一個看的呢!」
王萱與王蘋又笑起來,紛紛問她,這《顏如玉》章講的什麼,是不是換湯不換藥的舊聞故事。
「才不是呢,硯齋山人的想象力真乃一絕,他寫人寫神寫鬼,皆奇趣盎然,入木三分,不論何人何物,在他筆下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我真是愛極了他這本書,不知這位硯齋山人還有沒有別的書面世,若有,我定要全部看完。」
聽到王荔如此誇獎硯齋山人,王萱也來了興趣,思忖半晌,不記得歷史上有這麼個寫話本傳奇的人才,便說:「往日從未聽說過他的名號,大約是近年才出名的吧?我也沒看過他的書,可能從前不曾出書,既然伯父說這《神鬼奇談錄》是裴氏子弟寫的,等過幾日見了那裴寄,你可以問問他。」
「裴寄是不是不知禮節,既已到了琅琊,要想拜師,應該到達琅琊當日就上門拜訪啊?我都明白的道理,他怎麼都不明白?」王荔忽然偏了話題,不過她總是這般跳脫,王萱和王荔都習慣了。
「你當他真心拜師?那般野馬的性子,若進了咱們王氏族學,羈抑而不得奔蹄嘶鳴,他怎會自甘入籠?」王蘋一針見血。
三人又談了會天,快到巳時末了,地氣升騰,連落滿竹葉的地面都有了一股蒸騰熱氣,將那些枯葉烤得酥脆作響,再陰涼的室外,都會覺得暑熱難忍,盧嬤嬤催了兩次,她們便搖著團扇,穿過幽長的迴廊,進屋去了。
下午,王萱請示鄭氏,想要去慈恩寺上香,並在石潭小榭住兩天避暑。鄭氏的雙腿,年輕時在雪地里受過重傷,最受不了寒氣,反而是夏天能舒服一些,她不能去石潭小榭那樣寒氣、水汽皆重的地方,就叮囑盧嬤嬤將三人照看周全,派了不少僕役與她們隨行。
王蘋當即歡呼起來,抱住鄭氏又是一陣親昵,只可惜鄭氏與王萱一樣,無情地將她推開,不許她將滿身臭汗蹭到自己身上。
第二日,三人登上前往琅琊山的馬車離開后,鄭氏忽然想起,前日自己的兒子跟她說過,裴氏那個小浪蕩子就住在慈恩寺,甚至在寺中還不悔改,拿著美人圖試探慈恩寺年幼弟子的禪心,攪得寺中很不安生。
鄭氏嘴角溢出一個狡黠的笑來,與身旁侍女說道:「且看這兩個孩子相遇,會有怎樣的趣事發生吧!」
因為是上香,三人都穿得十分素雅清淡,王蘋一身鵝黃色紗羅裙,肩上披著穿花彩蝶百戲紗帛,淡然出塵;王荔穿了一身粉紫色齊胸襦裙,配上淺金銀雙色披帛,嬌俏動人;王萱則是一身湖綠色對襟襦裙,下身是淡綠淺藍間色裙,配以同色系蓮花紋披帛,較之以往,多了幾分勃勃生氣。
在山野之間,王萱並不想過多計較所謂「禮數」,便把冪離取了不戴,誰知阿蘋與阿荔皆獃獃地望著她。
「阿姊竟也有出門不戴冪離的時候!」
初來琅琊之時,王萱確實有些拘謹,不太適應滿街滿巷圍觀王氏貴女車架的目光,本來回琅琊的路上,早已拋棄不用的冪離,又被她撿了起來。每每同王蘋、王荔出門挑選衣裙首飾,都會戴著冪離,在一覽無餘的琅琊街道上,格外引人注目。
王萱嗔怪地白了兩人一眼,搖著團扇,自顧自走在了前頭,王蘋和王荔笑得抖抖索索的,連忙追上她,親熱地挽著她的手,一起進了慈恩寺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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