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心思
第二天一早,元稚的回信就到了王萱的手上,她表示了理解,還安慰王萱說上巳節她會再下帖子邀她出去玩,到時候有廟會和集會,比踏青放紙鳶好玩多了。
王朗上朝歸來后,帶來了一個奇怪的消息,陛下竟然不準備為太子殿下大肆操辦喪事,甚至未禁京兆百姓婚嫁喪葬、集會嬉遊,皇後娘娘在後宮聽說了這個消息,哭得暈厥了過去,陛下也未置一詞。
陛下與皇後娘娘是少年夫妻,相互扶持著打下了這半壁江山,皇後娘娘為了陛下,奔走操勞,虧空了身子,早年懷過幾個孩子,不是流了就是夭折了,只有太子殿下磕磕絆絆地活到了二十多歲。
陛下登基后,廣納後宮嬪妃,不知為何,一直少有嬪妃懷孕,就算懷上了也容易流產,生下來又長大了的幾個,偏偏都是公主,就連公主也是體弱多病,常年靠太醫們保著才活了下來,唯獨德妃所出的五公主小時候也是體弱多病,後來被送到報恩寺養了兩年,回宮才健壯了許多,也因此格外受陛下的喜愛,養成了一副眼高於頂的跋扈性子。
陛下不願為太子殿下大肆操辦喪事,估計就是不願相信他唯一的兒子也死了,他今年五十六歲,想要再有兒子也難了,太子殿下的薨逝,竟然成了他某方面無能的證明,怎能不讓這個獨斷專行的皇帝感到驚慌無措?可身為母親的皇後娘娘,怎能理解夫君這樣無情的行為,她日後唯一的依靠沒了,陛下還對他的喪事如此冷淡,連太子應有的規格都不肯給他,這簡直是拿刀在剜皇後娘娘的心啊!
然而這一切都與王萱沒有關係,唯一有關係的就是元稚昨天回的信中胡說的上巳節出遊已經毫無阻礙了,元稚寫信的時候肯定沒有想到太子喪期期間不得冶遊的禮制,但陛下明晃晃地下了令允許出遊,可不是正合了她的心意?
王朗沒有告訴王萱的是,今日下朝,陛下特意叫住了他,問他:「丞相府上的嬌娘今年可是滿了十三了,是該成親的年紀了吧?」
王朗看著他那張比自己還老的臉,忍了許久才忍住沒一拳揮過去,陛下比他還大一歲,怎麼能肖想他的孫女?他的皎皎,是清輝皓月,合該嫁給世間最好的男兒,陛下那種人,若不是善於鑽營,在起義的各方豪傑背後使絆子,如何能爭得帝位?
但王朗不是一個容易衝動的人。他後退兩步,恭敬地回答:「回陛下,臣的孫女自幼體弱多病,臣和她父親打算把她養到雙十再嫁出去,陛下也有捧在心尖上的公主殿下,應該能理解微臣的想法吧?」
文惠帝皺起眉頭,眯著眼打量著王朗,語氣不善:「昨日我不是已經說過了,要廣納後宮嬪妃,就從世家嫡女中選嗎?你們琅琊王氏就這麼一位掌上明珠,入了宮就是貴妃的份位,朕不會虧待她的。」
「陛下,眾大臣都以為此事不妥,您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朕看你就是想違抗聖旨!王朗,別以為你坐在丞相的位子上,朕就不能把你怎麼辦,所謂世家的榮華富貴,還不都是朕給的?」
「微臣不敢,只是世家根深葉茂,傳承千年,非是一朝一代之功,陛下慎言。」王朗雖然表面上對他恭恭敬敬,骨子裡還是個驕傲的世家子弟,文惠帝平日里並不敢惹怒世家的人,不然也不會對他提出的恢復前朝科舉舊制猶豫這麼多年,他越老越昏庸,這次是被太子的薨逝沖昏了頭腦,才敢誇下這樣的海口。
「朕是皇帝,朕想如何,還得你們來教我?十日之內,朕要在宮裡看到所有世家的適齡嫡女,不然就治你『辦事不力』的罪!」
「陛下,莫說是十日,就算是十年,臣也辦不到,陛下還是另尋高明吧,臣自願受罰。」
「你……」
「微臣告退。」王朗行了一禮,袖子一甩就徑直往外走了。
「王之行!」身後傳來皇帝氣急敗壞的吼聲,王朗拂去肩頭的柳絮,嘲諷地一笑,揚長而去。
「王相,皇後娘娘有請。」王朗剛走出德勝門,皇後身邊的李蓮英大監親自候在了門口,叫住了他。王朗不動聲色,跟著他去了皇后的正陽宮。
皇后賀氏今年也有五十歲了,早已不再年輕,但她是文惠帝自起義時就陪伴身旁的正妻,縱使青春不再,還能保有身份上的體面。河東賀氏是河東裴氏的附庸家族,十八年前新陽之戰,賀氏冒著風雪前往裴氏本家求援,在裴氏家主門前足足跪了三個時辰,才求得裴氏的一支小隊,她又冒裴氏之名,招攬了一群遊俠兒,領著三百多人回援新陽,救下了文惠帝,奠定了新陽之戰的勝局。
新陽之役讓裴氏看到了文惠帝的價值,又因為賀氏從中斡旋,裴氏家主全力支持了文惠帝的起義,據說當年還有一位裴氏本家的庶出女郎因仰慕文惠帝威名,夜奔入營,與文惠帝成就了好事,卻因為賀氏的妒忌之心,最後下落不明。不過此事也是民間軼聞,裴氏女郎是否真有其人,大多數人還是持懷疑態度,畢竟士庶之別有如天塹,更別說文惠帝當時名聲不顯,並不被人看好。
皇后已經換了素衣,臉色蒼白,眼底青黑,看得出來太子的薨逝對她的打擊很大。王朗進去的時候她正用手撐著額頭假寐,似乎極為疲倦。
「見過皇後娘娘。」王朗行禮,皇后立刻打起精神,隨手一揮,李蓮英便搬了凳子放在了王朗身後。
「王相請坐。」皇后等他落座,隨意寒暄了幾句,才問:「陛下今日留下王相,是為了納世家嫡女充實後宮之事?」
王朗並不掩飾,直接點頭。
皇后擰了擰眉,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她已經從王朗的行為和神色中揣度出了王氏的意思了。如果王氏真有心要送一位貴女進宮來礙她的眼,王朗就沒必要回答她這僭越皇后本分的問題了。
「王相,本宮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涉前朝政事,端是為著陛下充實後宮的事,娘娘作為一宮之主,司掌後宮之事,自然講得。」
「陛下他已年近花甲,說句犯上的話,就是做小娘子們的祖父也做得。明成太子薨逝,本宮與陛下都十分痛心,陛下一心想要再得一個皇子,可宮中已近十年未有所出……本宮實在是不忍陛下難忘明成太子身前之事,傷痛過度,本朝世族貴女又是各家的掌上明珠,自然是捨不得送她們進宮,來陪本宮這個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更何況本朝女子大多自幼就定了親事,若是選秀,免不得要毀人姻緣。壞人姻緣可是遭天譴的大事,本宮想著,納世族貴女進宮的事還請丞相與眾位大臣聯名上書請拒,本宮再親自向皇上負荊請罪,陳明利弊,才好斷了陛下的念頭。」
皇后的話已經十分委婉了,事實上,若是世家貴女真的進了宮得了聖寵,她這個皇后恐怕都當不成了。王氏那個唯一的嫡女王萱,她年前也是見過的,小小年紀就出落得驚為天人,若不是體弱多病又失了生母教養,實在是當得「天下第一美人」的名號。
更何況,世人對世家貴族尤其是王謝兩家的推崇,簡直都要蓋過皇室了,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要不是世家的聲名威望太盛,皇帝早就想把他們一鍋端了,他努力了十幾年,也不過才在朝中安置了幾個寒族出身的心腹,這還是因為他們本人能力出眾,被不拘一格用人才的王朗看中了,可即使是丞相推薦,他們在朝中也排不上號,這件事一直令文惠帝很鬱悶。但他既要仰仗著世家聲名,維護他的統治根基,又想打壓他們,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王朗心中瞭然,在這件事上,他和皇后的戰線還是統一的。皇后此人,有心計有謀略,更難得的是,她還是一個清醒的人,她不光是為了自己的皇后之位,歸根結底,她還是看出了皇帝對於世家的依賴遠遠超過了皇帝本人的想象,她在幫助皇帝,緩和他與世家的關係。
蕭氏得了這大端的江山,恐怕有一半是皇後娘娘的功勞。
王朗裝作誠惶誠恐的樣子,一臉迷茫地問:「陛下當真是一時糊塗?」
皇后斬釘截鐵地說:「是!」隨即又換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用帕子抹著眼淚說:「陛下哀慟過度,是本宮的失職,還請丞相一定要相信本宮,幫幫本宮啊!」
王朗趕緊從凳子上起來,鄭重行禮,十分沉重地說:「臣等定然不負娘娘厚望!」從頭到尾,王朗都沒說過世家不想送女兒入宮的話,日後皇帝問罪,對世家就無從下手,皇帝可能會遷怒於皇後娘娘,但只要前朝沉默,皇后的地位就無可動搖,皇后應該也是想清楚了這一點,才這樣光明正大地請了王朗來商量,只要世家保著她,她的地位可以比皇帝的地位還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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