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天游
收到裴稹的第三封信時,已經到了丹桂飄香、秋菊如金的中秋佳節。王萱拆開裴稹的信,想著上一次他還未說完的故事,不由莞爾。這一次,任憑裴稹如何解釋,王萱都不會相信他的詭辯了,上一次就被他騙了個團團轉。
兩月前,裴稹獨自送她回琅琊,兩人一路同行,王萱對裴稹這個人倒也有了新的了解。譬如他有個怪癖,每天晚上子時之前如果不能睡著,一整夜便都不能睡了,既然睡不著,總要做些什麼。每到一處市集,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書鋪買兩本書回來,若是睡不著,就通宵讀書,而他讀書也與旁人不同,常常從后往前讀,王萱懷疑,他早就讀過這些千奇百怪的書籍,成竹在胸,故而不需要從頭通讀。
王萱因自小被盧嬤嬤管得嚴,其實睡覺的時間很固定,一到了亥正便暈暈沉沉,但近兩年來,她懂得的世故多了,心中壓抑的心事也多了,常常是習慣性要睡,可上了床又睡不著。
裴稹不知什麼時候知道了她難以入眠,竟「細心」地安排了夜間出遊的活動,叫她愈發睡不著。
路過樊城的時候,裴稹帶她去看樊城最有名的焰火夜市。大端朝的多數城池,一到夜晚,所有坊市都關得嚴嚴實實,街巷中有打更巡夜的坊長和公人,還有穿戴甲胄的城衛四處巡視,不許尋常百姓深夜在街面上行走。只有一座城池例外,那就是前朝著名的閑散王爺成王的封地,樊城。
成王是第三子,出身高貴,一生順遂,未曾捲入過任何宮廷鬥爭,自出生起就頗受他父皇的喜愛,將四郡通衢、五河匯流、南北溝通的樊城作為他的封地。成王周歲時,按照民間習俗,在宮裡辦了抓周禮,沒想到,被認定為前程遠大的他,卻抓了一顆蜜餞不肯放手。那時讖緯之說極受推崇,因此本來支持成王繼位的大臣紛紛倒戈,成王便在不受朝堂重視的環境中長大了。
他長大之後,仍然毫無奪嫡的心思,一心只在美人、美酒、美景、樂事上,但凡京中有任何熱鬧,都能看見他的身影。太子對他放鬆了戒心,甚至也像普通兄長一般,很疼愛這個看起來憨傻的弟弟。
待成年後,成王就主動請求出京,到封地建府別居,皇帝答應他后,他還很得意地跑去同太子炫耀道:「兄長,我總算是逃脫樊籠,魚歸大海鳥入林了,現如今,只剩下你一個在這個四角牢籠里了,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弟弟活著一日,便會為兄長祈福!我要造一座燈火長明、繁華熱鬧的不夜城,你要是想我了,就站在南城門的雀樓上,向樊城遙望,只要你看到樊城衝天的燈火,就知道,做弟弟的也在念著你。」
所有人都笑他痴傻,太子不過占長,論母妃出身地位,遠不如他,他要是想去爭一爭那帝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他從小到大,一直主動推辭皇位,完全不涉朝政,這一次離京,日後再想回來,就是難如登天了。
太子卻對他的這番話十分感動,當即取下了身邊自幼佩戴的蟠龍玉佩,送給了成王,對他說將來若是自己登基,成王可以憑著這塊玉佩,在樊城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包括廣開夜禁、大規模製造被認為是危險品的焰火。
此後,太子登基,果然兌現諾言,允許成王開了樊城夜禁,樊城也在幾十年間,完全拆除了坊市之間的圍牆,普通百姓和小商小販混雜著住在一起,前店後房,通街都是鋪面,商業和手工業都很繁榮。城中還有一座輝煌壯麗的成王府,圍繞著這座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逾越了藩王建制的王府,有數十個焰火坊,這裡的人做出了天底下最華美多姿的焰火,直至今日,諸國之中仍無人可及。
心胸開闊、知足常樂的成王活了九十多歲,他生前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設計焰火圖紙,和工匠們探討如何改進焰火的形狀、顏色,保障它的安全性。而太子登基后,日夜操勞,只活了短短四十多歲就駕崩了,死前最後一道聖旨,就是頒給成王的。他讓樊城真正有了「不夜天」的名號,並嚴令後世帝王不得改變樊城的格局,也不能過於管制樊城的焰火。
到了大端朝,因文惠帝是接受禪讓得來的帝位,也不得不遵守這個「祖制」,不能干涉樊城的發展,不夜天樊城得到了保留。。
王萱始終記得那一日傍晚,她坐在驛站的房間里,聽見外頭一陣嘈雜的哄鬧聲,人們歡笑著,不知在討論什麼,腳步聲凌亂,大門被人用力關上,隨即整個驛站寂然無聲,好像一個人都沒有了。
她走出門,只見薄暮暝暝,倦鳥歸巢,裴稹坐在廊下,一如往常,青衫落落,猶如一棵秀拔的雪松,整個人籠罩在溫暖的光芒里,好像他便是那光的一部分。
王萱被那光刺了眼,晃了晃神,連忙低眉斂目,看向別處。
「不是說行路累了?怎麼不多休息一會兒?」裴稹的聲音有一絲沙啞,許是昨日途中遇雨,他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言蜚語,沒有與王萱同車,淋了點雨,患了輕微的風寒。
「先生看起來比我更需要休息。」
「這倒也是——」裴稹將擦了半天的佩劍收回鞘中,原來王萱面對陽光,被晃得眼花,以為裴稹身上閃光,其實是他手裡的劍反了光。溫潤公子忽然變成江湖俠客,配上朦朧柔和的夕陽餘暉就變得違和起來,王萱心中暗暗發笑,憋不住的笑意掛在了唇角,被裴稹輕易捕捉到了。
「你在笑什麼?」
「沒有,我沒笑,先生看錯了。」王萱轉身欲走。
裴稹站起身,往她的反方向,驛站大門走去,王萱好奇他要去做什麼,忍不住問:「先生要出門?」
「樊城的不夜天盛景,既然來了,怎能不欣賞了之後再走呢?聽說今日東一坊要燃放『錦繡未央』、西一坊要燃放『長安煙雨』,都是大型燈火,全城的人都趕去圍觀了。」
怪不得驛站里一個人都沒有了。
王萱眨了眨眼,等著他繼續說下去,按裴稹的性格,定會叫她一起出門遊玩。好像上次被裴稹拉出去遊玩一夜后,她的膽子愈發變大了,只是有點不好意思主動請求裴稹帶她出去。
裴稹回頭,望了望她,見她腳尖略略點地,翹首以盼,便知道了她心裡在想什麼,覺得好笑的同時,逗弄她的心思又湧上心頭。
然而,她那副乖巧可人的模樣,任誰看了,都不忍心叫她失望,裴稹嘆了口氣,心想自己真是栽在了王萱手裡,完全被她吃得死死的,上輩子是,這輩子也是。
「愣在那裡做什麼?」
王萱一時沒轉過彎,獃獃地望著他,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微微下沉的嘴角慢慢揚起,一雙明眸也彎成了月牙兒,臉頰兩邊淺淺的梨渦,讓她的笑格外甜美動人,完全不像平日里清冷自持的模樣。
裴稹喉頭髮癢,想起了某種恃寵生嬌的動物。
王萱踏著輕快的步子行到他身邊,昂首望著他,又露出了一個稍縱即逝的微笑,似是在嘉獎他知情識趣,省了自己開口。
「走吧。」
兩人並肩,一同往外走去,最後一絲落日餘暉沉入山巒,高大的身影同嬌小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青石路上。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樊城焰火不愧是天下第一,所謂「錦繡未央」,竟然是一整朵雍容華貴的牡丹花,隨著呼嘯升空的聲音,慢慢綻放開來,不輸真花的慵懶,而「長安煙雨」,則是細長的如同雨絲一般的焰火,拖著長長的尾,色彩各異,大約是想展現春雨浸透繁花,取其顏色為己所用。當焰火燃盡,那些螢火一般的光點便落入塵世,落入千家萬戶,一瞬間的美也成了永恆的記憶,永不能忘。
裴稹說起有關樊城的前朝舊事,王萱才恍然記起,曾經在哪裡看過記載,只是時日已久,她從前又不能出京遊玩,不記得有這麼一段歷史了。
「太子未嘗沒有戒備之心,給了成王玉佩,滿足了他的心愿,或許只是安撫的手段,但成王才是真正的聰明人,人生短暫,如同煙花焰火,稍縱即逝,如果不能知足常樂,學會取捨,終日汲汲於名利,那還有什麼意思呢?先生,你說是不是?」
王萱生於世家,錦繡堆砌的人生,沒有任何不滿意,名和利,於她而言,都是信手得來的東西,當然不能體會求而不得的憤懣和求而得之的喜悅。更何況,她深受王朗道家無為思想的影響,對於爭權奪利,天生有一種厭惡的情緒。
而前世,出身低微的「裴稹」,在飽受求而不得的折磨之後,變得激進,變得盲目,發誓要得到無人可及的權勢,得到世家的認可,得到她這個「有夫之婦」,又有何錯呢?
裴稹沉默片刻,才道:「一個人,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有什麼錯呢?即使這件東西超出了他的身份,超出了他的能力控制,在世人眼中,與他有雲泥之別,毫不相配。太子與成王,孰是孰非,早已隨焰火而逝,但前朝故都南城的雀樓,確實有一間小小的閣樓,樊城不夜天,也存在了百年之久。」
縱我一身罪惡,待你,也是用盡真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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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城不夜天這個故事,是有隱喻意義的,我把它穿插在這裡,作為裴稹人生的轉折點,也算是一個小巧思。
前世,裴稹為了王萱,坐上攝政王的位置,不可能沒有染過罪孽,可他最初,只是淮菻山中,終日對著山鳥雲岫,「胸無大志」的普通人,他是大儒之徒,難道沒有出人頭地的能力嗎?直到二十多歲,他才走出淮菻,去到京都科考,這就說明,他的人生,原本也是像王萱一般,白璧無瑕的。
而他與王萱最後的生離死別,原因有二,一個是李佶的挑撥離間,一個就是王萱不贊同他的觀念,兩人生了嫌隙,才會讓人趁虛而入。
今生,裴稹要改變自己和王萱的結局,遠不止成功娶到她那麼簡單,他們之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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