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公幼子

安公幼子

王家施粥已成慣例,前來領粥的百姓們都早早前來等著,自覺地排好了隊。王萱她們到的時候,王家的下人正忙得熱火朝天。

運糧的牛車不斷往粥棚來,僕役們正忙著從車上卸下柴米,往粥棚裡面搬,只是還下著大雪,行動頗有不便。王萱她們撐著傘往粥棚走,都在注意腳下的雪地,人來人往,都已經被踩實了,結冰了,很容易滑倒。

忽然,身後一匹拖著百來斤柴火的老馬被忙亂的雜役撞到了後腿,一聲嘶鳴,竟掙脫了轅車,馬蹄揚起,向著王萱她們的方向猛衝過來。

王萱回頭去看,只覺奔馬如同閃電,一瞬間已到了眼前,腦海中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躲避,裴寄拉著身邊的王蘋和王荔,第一時間往旁邊滾去,只有她一個還傻傻地站在那。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墨青身影從人群中一躍而起,落在狂亂的馬背上,勒住韁繩,用力一拽,便叫那老馬前半邊身子全都騰飛於空中,馬蹄正在王萱身前幾尺處,半點都沒碰到她的身子。

青衣人趕著馬,讓它繞著王萱跑了幾圈,慢慢平復下來,老馬極溫馴,如果不是極大的驚嚇,不會如此衝動易怒,自然也是好哄的,不過片刻,就停在了王萱面前,低著頭喘著大氣,好似正在尋求她的原諒。

「裴先生!」王萱終於回過神來,看清了馬背上的人。

裴稹立於馬上,居高臨下,含笑望著她,道:「怎麼,被嚇傻了?」

「不知裴先生什麼時候到的?竟然湊巧在這裡遇上,怎麼不傳信給我,好讓我為你接風洗塵?」

「辦好了清河的差事,自然要回京都,正巧路過而已。」

「裴先生在清河的事迹,九娘亦有所耳聞,不愧是裴先生。崔氏煊赫,裴先生卻絲毫不懼,公正廉明,為民除害,九娘佩服之至。」王萱向裴稹行了個禮,這幾個月以來,她日日都能聽見清河和京都傳來的,有關裴稹和崔氏的消息,鄭氏、王蘋和王荔,甚至是王家僕役,都對這位少年御史讚不絕口,裴寄數次與王萱討論裴稹的所作所為,都毫不掩飾對裴稹的欣賞。

王蘋和王荔也走過來,聽著兩人的對話,知道了這位便是天下聞名的小鼓御史,都向他行了禮,異口同聲道:「久仰裴中丞大名,阿姊常對我們提起你,今日若不是裴先生恰好路過,阿姊恐怕凶多吉少。」

「不必客氣,舉手之勞而已。」裴稹從馬背上下來,站在了王萱身邊,幾個月不見,她似乎又長高了一些,身姿窈窕修長,宛如初發花信,「許久不見,你倒是又長高了。」

王萱聽他說笑,頰邊微紅,道:「今日我們姊妹來幫忙施粥,才到此處,先生若是趕路疲倦,不如先行到王家休息一下,叔祖母和堂兄都在家,只是先生不要怪九娘怠慢了先生,未能親自奉陪。」

「不用,我還是同你一起吧。」

「也好。」

「這位就是名震清河的裴中丞,裴大人?在下裴寄,河東裴獻二子,客居琅琊,為求學而來,見過裴大人。」裴寄走過來,上下打量了裴稹一眼,不由在心底讚歎,他雖然一身樸實無華的墨青色常服,卻掩不住周身芝蘭玉樹般的氣質,僅僅大他三歲,便已經官居四品,叫他這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有一點點羞愧。

裴稹聽他自報家門,只是稍微看了他兩眼,見他面容稚嫩,似乎比自己還小,又在腦海中搜索片刻,想起了裴寄到底是什麼人。

「裴公子不必客氣,幸會。」

「說來同為『裴』姓,不知裴大人是哪一支的,祖上何處?」同姓之人自然會有種特殊的感情,互報先祖名諱,或許能夠牽親帶故。

「裴某祖上不顯,乃是無名之卒,早年便遷居通州淮菻,族譜佚失,人丁凋零,並不知祖上根源。裴公子乃安公幼子,為何會到琅琊王氏來求學?」

裴獻以性格平和,不議世事著稱,他曾經也在前朝短暫地做過一段時間的郡守,後來領兵守城,擋住了地方叛亂,後來文惠帝登基,怎麼說也是仰賴裴氏援助,本欲封賞裴獻,裴獻卻拒絕了,帶著族人繼續遁守河東,不怎麼過問朝堂中事,世人便稱之為「安公」。

王荔快人快語,抓緊了機會嘲諷裴寄,道:「他在家闖了禍了,所以才被安公送來琅琊『改邪歸正』的。裴大人,你同阿姊關係真好,路過琅琊,還特意來看阿姊,難怪阿姊常常對我們提起你。」

裴稹看了王萱一眼,她不自在地別過頭,用手拉了拉王荔的衣角。笑意漫過裴稹的嘴角,他再對王荔說話時,語氣便輕柔了幾分。

「九娘也常常提起,她有兩個關係親近的妹妹。」

王蘋笑道:「年關將近,裴大人趕路辛苦,怎麼也不能在年前回京了,不如在琅琊多住幾日,讓阿姊一盡地主之誼。」

裴稹點了點頭,王萱與他對視一眼,便和幾人一同到粥棚里幫忙施粥去了。裴稹等著無聊,也跟在她身後打下手,與裴寄、王荔聊天,都是年紀相近的少年人,很快便熟識起來。

等到回家的時候,裴寄已經改口稱呼裴稹為「稹兄」,打算帶他冒雪游琅琊了,王荔也拉著王萱,叫她多說說裴稹在京中的事迹,不過她純粹是很少見到裴稹這樣的少年英才,覺得好奇,並沒有別的意思。

鄭氏也聽過裴稹的事迹,覺得他雖然為賑災而收了崔氏的地,按理說是站在世家的對立面的,但他所做的事,是真心為百姓著想,對於大肆圈地、無視百姓死活的某些世家來說,算是敵人,對於問心無愧的王氏來說,也算是朋友了,故而,鄭氏待裴稹極客氣,請他在琅琊盤桓幾日,順便在王家過年。

裴稹一路奔波,就是為了在琅琊多住幾天,自然答應了鄭氏的盛情邀請,與裴寄同住在王家的明園,閑來無事,對弈論辯,關係倒是一日千里,漸漸成了朋友。

白日里,王萱常常會派人來請他們到王家風景最好的康園賞景閑聊。康園有紅梅數十棵,開得正濃烈,紅梅白雪相互映襯,眾人就在三面遮蔽的亭台中各自落座,一邊飲酒品茶,一邊對飛花令,或是擊鼓傳花,或是聯詩對句,都是些文人風雅的玩法。

裴稹與王萱自然常常奪冠,餘下三人也不得不服。與他們在一起玩鬧時,裴稹覺得在清河與崔氏鬥智斗勇耗費的心力慢慢恢復過來,漸漸的,心情也變得輕鬆了許多。少年人果然是精力無限,今日鬥茶,明日釣魚,每日都過得肆意瀟洒。

王萱自然把他的變化都看在了眼裡,對於她來說,裴稹不僅僅是她在宮學里的老師,而且還是她的朋友,裴稹剛忙完一件震驚朝野,任何人來做,都會心力交瘁的大事,但他不管怎麼說都還是個未弱冠的少年。王萱心思細膩,處處照顧裴稹,也是由己推人,她自己從小就懂得許多大道理,把自己關在了少年人的世界之外,不想裴稹也像她一樣。

裴稹對她的心思洞若觀火,只是不曾說破,王萱的這種性格,從來就沒有改變過,身處高處時如此,陷入泥沼中亦是如此,讓他既愛又恨。

除夕日,王萱、王蘋、王荔都要跟著鄭氏祭祖守夜祈福,裴稹與裴寄都是外人,不好參與她們的家宴,只在明園擺了小宴。

裴寄戲謔著說:「稹兄,這也算冥冥中自有天定,你我都是裴姓,別人舉家團圓,我們兄弟二人也算團圓,實屬不易,當舉杯痛飲。」

裴稹半倚在圈椅上,手中一盞清茶,香霧裊裊,也笑道:「既是除夕,多飲兩杯也無妨,只是聽九娘說,你的醉態實在不好,前次便吐了十一娘一身,我怕你再吐我一身。」

裴寄赧然,撓了撓頭,萬分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盞,走到窗邊,對著外面銀裝素裹、一片寂靜的園子,聽見前院傳來的王家人放爆竹、燒庭燎的熱鬧聲音,忽然有了幾分離群索居的感慨,道:「阿耶不喜我放縱恣肆,不像兄長,事事做得周全,又才氣縱橫,廣受讚譽。我也想過要改,可我忍了三天,還是做不到像兄長那樣,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安排得妥妥噹噹,就像阿耶出給我的試題,每一次,我寫出來的文章,都是顧頭不顧尾,無法做到十全十美。我文不成武不就,不知道將來能做些什麼,才能叫阿耶滿意。」

「所以呢?安公會因此不認你這個兒子么?」裴稹輕飄飄的一句話拋過來,叫裴寄愣在了當地。

會嗎?

裴獻雖然將他趕到琅琊就學,卻也沒有不管他,依舊是每月一封書信,雖然是以他母親和兄長的名義寄過來的,但字裡行間都有裴獻的影子在。

裴寄恍然大悟,叫道:「稹兄,你是說,阿耶並沒有放棄我?!就算我拿美人圖戲耍李太守,他也沒有責怪我?」

裴稹捂著嘴咳嗽兩聲,忍住笑意,道:「美人圖這事,確實是你做得不對,但令尊並沒有嚴懲你,反而將你送到琅琊避風頭,已經是對你的關愛了。」

如果裴獻真的要罰他,有無數種更好的辦法,把他送到琅琊族學讀書又有什麼用呢?他還不是賴在王家不肯去,王恆也不敢催他入學,反而好吃好喝好玩的供著他,這與他在河東裴家有什麼區別?

「難怪九娘一直叫稹兄『先生』,原來真受過點撥,聽稹兄這麼一說,小弟茅塞頓開,真要叫你一句『先生』了!」裴寄裝模作樣地向裴稹行了一禮,又拿了酒偷偷在他的茶盞里添了半盞,非要給他敬茶。

裴稹知道他鬼靈精怪,根本不受他的禮。兩人推來推去,互相謙讓,最後大笑幾聲,終於還是喝了一杯。

觥籌交錯間,裴寄又喝醉了,雖然是他喝得多,裴稹喝得少,但他的酒量,確實連王荔都不如,難怪那三姊妹都要笑話他了。

過了一會兒,裴稹見他沒了動靜,正準備鳴金收兵,早點睡下,卻見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席上蹦起來,口中嘟嘟囔囔的,往書案旁去了,抽出信箋,提筆就開始寫信。

裴稹看他筆尖都是干墨,根本寫不出字來,還在那裡自己跟自己較勁,實在覺得好笑,便道:「你要寫什麼?」

「寫家書,我想阿耶和阿娘了!」他撅著嘴,兩眼迷離,傻傻地對著空氣說話,但神智還是清醒的,不然也不會說得如此流利。

裴稹手中的墨已經磨好,提筆蘸了蘸,正要下筆,忽然想起什麼,問裴寄:「你想同我一起到京都去嗎?入國子監讀書,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裴寄認真思考了片刻,點了點頭,裴稹一笑,便替他寫起了家書。

裴獻,世稱安公,然而他更廣為人知的另一重身份,卻是文學大家裴寄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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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天子(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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