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之謎
「這麼說,夫人是七堂叔那一房的,當年出嫁遇險,幸得稹兄父親相救,心相許之,故而無媒聘嫁,一直隱居在通州淮菻,直到去年稹兄上京,夫人才願意出來面對世人?」聽了裴道如的話,裴寄仔細想了想,好像他真有一位出嫁江陵侯府,半路病逝的堂親。
裴道如笑了笑,又道:「此事已經過去許多年了,知道的人不多,我和敏中並不想借裴家的聲名行事,只是他天資出眾,我不忍他就此沉寂,故而冒險讓他出仕,至於身世,則是能瞞就瞞。他父親逝世多年,沒有什麼可以依靠的人,又做著得罪人的事,日後若是闖出禍事,還請裴氏看在他有一半裴氏血脈的份上,保住他的性命。」
她盈盈拜倒,灑下兩滴淚水,這一段話有理有據,以情動人,果然叫生性善良的裴寄信服了,不由對裴道如多了幾分同情。
「姑母請起,難怪我與稹兄一見如故,原來有此淵源。這件事,我會寫信告知家父,既然我與稹兄也算表兄弟,自當互相扶持。不過,姑母此次來京,又是為了什麼事呢?」
裴道如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笑容愈深,拉著裴寄的手,帶他進了御史府內最好的一個院子,道:「我與你也是一見如故,想來還是血脈相親。這一次我上京來,是為了照顧敏中的起居,他孤身一人在外,我也放心不下,更何況外頭塵囂甚上,都道他是山野孤兒,我若再不出來替他打點家事,恐怕他被人看不起,日後婚姻困難。敏中說,今日你會來,所以我早早收拾好了這個院子,你儘管住下,有什麼事都可以來找姑母,不要見外。」
裴寄覺得裴道如的話很有道理,裴稹被流言污衊的事,他才來京都幾日,便聽了不少了,如果家裡沒有一個打點內務,結交上下官員內眷的女人,很容易被人排擠,裴道如的出現,合情合理。
只是,裴稹為何隨了裴道如的姓,他的父親到底是誰呢?
裴寄雖然好奇,卻也知道這種事不能亂問,只在裴家住下,默默觀察。裴道如對待他和裴稹一般無二,都溫柔體貼,事事周到,而裴府的下人,個個都是沉默寡言,做事麻利,從不閑聊,一派大家景象。雖然裴道如治家嚴謹,府里的消息很少外傳,但裴府來了一位女主人的消息,仍然很快就傳了出去,京都上下都對這位裴夫人很好奇。
又過了幾天,裴道如替裴寄收拾好了行李,把他送到了國子監。裴稹是四品官員,又是文惠帝面前的紅人,塞一兩個人進國子監還是不在話下的,更何況裴寄本身來歷不凡,安公幼子,國子監自然很樂意收他入學。
裴寄性格開朗,出身大家,禮儀風度都是上乘,在國子監里很快就交了一群朋友,有時旬休,會帶一些朋友回家做客。他的朋友們按例拜見裴道如,都被裴道如的風姿折服,紛紛道,沒想到裴稹的母親竟然是這麼一位絕世佳人。
自清河崔氏倒台後,裴稹在朝野的名聲也奠定了一定的基礎,所有人都承認了他的能力,而京都貴女們,則被他的外貌吸引,因他現在也算一位新貴,便漸漸的把他和謝玧、王蒓等人排在一起了,聽說他的母親上京來了,自然也是好奇的,從各種渠道去了解裴夫人的喜好,裴稹一些同僚的夫人,都開始下帖子請裴道如出門赴宴了。
奈何裴夫人自稱寡居,低調謙遜,深居簡出,很少接受外人的邀請,但所有見過她的人,無一不被她的美貌與談吐傾倒,開始對外界瘋傳的「裴稹出身低微」的說法起了疑心。
裴道如這一頭應酬外人,遊刃有餘,文惠帝卻被思念她的情緒折磨得寢食難安。司月兒受命,常在他的飲食單子中做手腳,通過各種食物的相和相剋,讓他茶飯不思,精力不濟,愈發感受到死亡的威脅和對於後裔的渴求。
又到一年寒食,文惠帝的精神稍微好了些,循舊例下旨,令百官攜帶家眷入宮赴宴,在朝會上還調侃過新晉紅人裴稹,道:「聽說令堂已經入京,只是不太愛出門游宴,這一次宮宴,可千萬不要推辭,裴卿芝蘭玉樹,令堂定然也是不同凡響,朕也想見識見識。」
百官皆看向裴稹,他面無表情,仍然是那副內斂深沉的神情,拱手一拜,道:「謹遵聖命。」
裴稹回家之後,正巧裴寄也旬休在家,正在花廳同裴道如下棋聊天,他一進門,裴道如就站起來迎接,十分自然地接過他手上的官帽,吩咐侍女放在一旁,溫聲問道:「今日怎麼這麼早就散朝了?」
裴稹在裴寄身邊坐下,道:「明日寒食,陛下設宴,百官與其眷屬皆要入宮,所以提前散朝。對了,你想不想去?」後面一句話是問裴寄的。
裴寄愛湊熱鬧,也沒入過宮,自然是樂意的,只是看這一對母子相處,總覺得哪裡怪怪的。裴稹對裴道如恭敬孝順,但少了幾分親近,裴道如對裴稹十分關切,卻少了幾分威嚴。不過聯想到裴稹說過,他有一位前朝大儒做老師,恐怕是自小就在周清源門下學習,很少與母親親近,才變成如今這副疏遠的模樣。
「我當然想去了,稹兄可以帶我一起去嗎?」
「嗯。」裴稹端了一杯茶,小啜一口,又對裴道如說:「陛下特意囑咐,讓阿娘也要進宮。」
裴道如手中動作一滯,指尖捏著的棋子「骨碌骨碌」地滾到了棋盤上,打亂了一方布局,連裴寄都看出了她的不尋常。
但她很快便調整過來,笑著說:「能入宮赴宴,是一件好事,只是阿娘近來身體不適,恐怕到時候出醜,還是不去了吧?」
裴稹不置可否,撿起棋子復原了棋局,又接著裴道如的布局走了下去,十分隨意地說:「我已經答應了陛下。」
「那好吧。」裴道如最終還是答應了,讓他們兩個下棋,自己去了後院,安排晚膳。
裴寄還是忍不住好奇,問裴稹:「稹兄,或許這個問題有些冒犯,但小弟實在想知道,你和姑母之間,好像有一些隔閡,這是為何呢?」
裴稹一手棋下去,形成白龍絞殺之勢,將裴寄的黑棋困在其中,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我幼時走失,是老師撫養我到十三四歲,才與阿娘相認的。」
「那稹兄豈不是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
「我還在阿娘腹中時,父親就被山匪殺了,阿娘跳入水中,逃過一劫,一個人艱難生活,終於生下了我,卻被個無良的接生婆偷了我去,賣給了一家境殷實的農戶,四五歲時又走丟,才遇上了老師。」
裴寄沒想到裴稹的身世如此坎坷,不由心虛起來,覺得揭了他的傷疤。而裴道如能在山匪手中跳水求生,又一個人獨自生活多年,身上卻沒有一點市井氣,仍然優雅高貴,也是值得欽佩的。
一盤棋下完,裴寄輸了個落花流水,裴稹舒出胸中鬱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那些話,都是編出來騙你的,你心神不定,竟然叫我翻了盤,沒發現自己少了一粒棋嗎?」
裴稹揚長而去,裴寄咬牙切齒。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就在方寸之間。
第二日,覺得付出了真情實意卻被欺騙了的裴寄生著悶氣,坐上了裴稹的馬車,圓鼓鼓的眼睛瞪著他,頗有些好笑,連裴道如臉上都多了幾分笑意。
三人到了宮裡,皆是一身風流蘊藉,舉手投足之間,令宮人傾倒,私底下議論紛紛,沒想到裴中丞的母親與弟弟生得這般好,禮儀氣質比世家夫人公子都要好,並且溫柔低調,平易近人。
所有人都落了座,坐在皇親第二位的安陽公主蕭如意忽然發了話,道:「沒想到裴大人的高堂姿容絕世,難怪能生出裴大人這般人物,只是,聽聞裴夫人也姓裴,難道是無媒苟合,或者是外室私生,不得冠以父姓?若是如此,恐怕裴大人沒有資格立於朝堂之上,興風作浪!」
崔氏倒台,自認為最倒霉的不是受了刑罰的崔家人,卻是這位總也拎不清事理的安陽公主。
文惠帝已經許久不曾召見她了,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事,而她府中收養的那個崔氏小公子,日夜啼哭,更使她無比鬧心,恨不得將那孩子掐死。皇室中人都是仰賴陛下的恩寵過活,尤其是公主們,她過慣了風光恣肆的日子,一時跌落泥淖,自然心理不平衡,恨透了裴稹。
裴稹施施然地走出來,回道:「殿下此言差矣,我不過是生父早逝,隨了母姓,大端律法可規定了隨母姓者不得入朝為官?更何況,下官父母三媒六聘俱全,家母戶籍文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安陽公主如此污衊朝廷命官,恐怕也不妥當吧?」
蕭如意拍案而起,怒聲喝道:「裴稹,你立身不正,何以為官?你今日在此狡辯,他日事實揭露,證明我所言不虛,你敢不敢辭官去任,永世為庶民?」
裴稹正要回她,卻聽見門外一陣嘈雜聲響,皇后鳳輦已到,停在了殿外,賀氏在眾人簇擁之下,緩緩步入正清殿,眼角餘光留意四處,猛然瞥見官眷之中,竟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渾身戰慄,恐懼感如附骨之蛆,自後背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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