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家花會
裴稹入主東宮,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自寒食過後,宮中陸續傳出文惠帝在民間有一子,才德出眾,已長至十八歲,即將成年。後來,文惠帝又高調接回裴氏,將她封為貴妃,賜居宮中除帝后寢宮外最為豪奢的蓬萊殿,人們才回過神來,原來真有這麼個人。
線索導向御史中丞裴稹,一時震驚世人,他們都以為裴稹只是文惠帝手中一把鋒利的刀,卻沒想到,這把刀竟然還是一張網,叫他們逃無可逃。
本來無嗣承后的文惠帝突然有了繼承人,怨念最深的,大約就是宸王派系的人了。宸王世子蕭睿本就不受文惠帝喜愛,明成太子死後,很多大臣上書,建議讓宸王世子進入崇文館學習,其實就是想要確立蕭睿第一繼承人的身份,但文惠帝一直沒有批複。直至今日,朝臣們才明白文惠帝的心思,原來他一直都不願宸王父子坐收漁利,接手他辛苦打下的江山。
而與之對比,新任太子毫無根基和後盾,文惠帝就強行拉了一串人給他當後盾,王家、謝家、裴家,這些頂級世家,雖然已經漸漸沒落,但在朝野的號召力依舊十分強大,更何況他們的年輕一代,可預見的,謝玧、王蒓都會成長為謝平、王朗一般的人物,讓他們全都去給裴稹伴讀,這可是連明成太子都沒能得到的待遇。
王朗和謝平都沒有推辭文惠帝的任命,則是另一個引人深思的細節。
有人說,世家沒落,已經到了依靠擁護民間出身的太子才能勉強維持;也有人說,世家風骨不再,依附皇權,是害怕步了崔家後塵;更有人說,王朗支持科舉取仕,謝平崇尚唯才是舉,此前將崔氏掀翻的新太子,則是一個外儒內法的人物,天下定然迎來又一次的動蕩不安,這一次,變化的將會是整個士庶體系。
不論人們如何猜測、議論,裴稹都已經在五月初五祭拜過天地、太廟、社稷,通過太和殿舉行的冊立大典,成為大端朝的新任太子。
消息傳到琅琊王氏,王萱手中的書卷握了一個下午,仍停留在那一頁。
「阿姊,明日郡守夫人舉辦花會,你去么?阿姊?阿姊?」王蘋叫了幾聲,卻見她的眼睛仍直直地盯著某處不動,還以為她是被什麼不幹凈的東西魘著了。
「啊——去,嗯。」王萱胡亂地點點頭,旋即苦笑一聲,暗道:「到底他是知情的,還是不知情呢?他如此聰明,難道自始至終,都只是他做的一個局嗎?」
王蘋只道她是一時走神,順手撥了撥爐中的香灰,讓竹蘇香清新淡雅的味道彌散開來,解釋道:「郡守府的鐘靈,是我的手帕交,她喜愛詩書,擅長彈琴,聽說阿姊也長於彈琴,一時技癢,想與阿姊切磋切磋,以琴會友。」
王萱恢復了往日的神情和語氣,笑著說:「彈琴本為自娛,能夠以琴會友,也是樂事。」
第二日,王萱便與王蘋、王荔一道,赴了琅琊郡守鍾濤夫人李氏舉辦的花會。
王萱一眼便注意到了人群簇擁著的少女,她穿著一身海棠灑金襦裙,綰了精巧的飛仙髻,戴著一整套紅寶石頭面,如水滴般的紅碧璽落在眉間,更襯得眉目如畫,含情脈脈。
少女款款向三人走來,聲如黃鸝,十分悅耳:「阿蘋,我們可等你許久了,沒有你這朵『君子蘭』,花會怎麼開得起來呢?」
王蘋笑道:「『瓊蕊籍中聞閬苑,紫芝圖上見蓬萊』,海棠艷而不妖,芳華絕代,群芳薈萃,還是你這一枝海棠先聲奪人。」
鍾靈笑得歡快,卻不會讓人有不適,好像她天生就該歡笑,天生就能夠調動他人的情緒,任何人只要見了她那深深的酒窩,潔白如玉的貝齒,聽見她富有韻律的笑聲,便會不由自主地跟著勾唇淺笑。
「阿荔,數日不見,你穿衣打扮的品味高漲,難不成是有高人指點?讓我來猜一猜,是不是——」鍾靈上前,走到王萱面前上下打量了兩下,雙眼亮晶晶的,好像看到了什麼稀世珍寶一般,「這一位面生得緊,但看她面若桃花,膚如凝脂,相貌嫵媚不讓芙蓉春華,通身氣派卻是如蘭如梅,清新淡雅,能將這兩點如此巧妙地融合於一體,也只有經冬霜雪洗禮過的瘦骨牡丹了。窈窕之姿,讓人見之難忘,寤寐思服,恐怕就是京都來的『皎皎』了。」
王萱被她長篇大論地誇讚,面色微紅,有些不好意思,鍾靈卻主動過來牽了她的手,道:「我與你這位『京都第一美人』神交已久,一直不得見你真容,如今見了,真是嘆服造物之神巧,你往這裡一站,好似我們都是上蒼甩出來的泥點子,醜陋不堪了。」
饒是王萱伶牙俐齒,也不得不被她的熱情溢美弄得害羞起來,只得回了她一禮,細聲細語地道:「阿姊見笑了,今日見了阿姊,也才知道,黃鶯百靈不如人,海棠芙蓉怯芳華,是如何的聲音容貌。」
鍾靈聽了這話,立刻大笑起來,抓住她的手,向四周的夫人少女們道:「這一位新來的王九娘,可是一個才思敏捷的人物,見了我這烏鴉聲、夜叉面,還能面不改色地誇讚於我,真是叫人不得不服!來來來,大家一字排開,站在此處,就叫她逐個兒誇過去,也讓你們高興高興!」
眾人鬨笑起來,都說她「無賴」,欺負新來的姊妹,一時間,花會上的氣氛就被她炒熱了,和諧融洽,歡聲笑語,都圍在王萱姊妹幾人身邊,問她們的衣服首飾,還有興趣愛好。
王荔翻了個白眼,對鍾靈道:「我看阿蘋說得一點都不對,你哪裡是什麼『海棠花』,我說呀,你是一隻穿花蝴蝶,或者採花的蜜蜂才對!」
「怎麼了,阿荔這是吃了醋?我怎麼聞見這麼大的醋味了呢?不過你今日這一套衣裙首飾搭配得真真是好,比往日總戴著老氣的碧璽玳瑁要好,你是甜美多汁的荔枝,可不要把自己往老氣橫秋折騰,浪費了這一張圓圓的臉,圓圓的眼……」她說著說著,自己把自己逗笑了,彎了腰捂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身來。
阿荔跺著腳,伸出粉拳去捶她的肩膀,羞惱不已:「阿姊,這人巧舌如簧,口蜜腹劍,你可不要信她胡謅!你來給我評評理,她是不是變著法的說我胖了?」
王萱「撲哧」一聲笑出來,王蘋給她遞了一個戲謔的眼神,言下之意就是,平日里鍾靈都是這般逗弄王荔的,叫她不要理會王荔。
鍾靈顯然對王萱有極大的興趣,把自己的座位同她排在了一起,一直拉著她聊天:「我聽說你小名叫做『皎皎』,可巧了,我小名叫做『明月』,正與你配成一對。」
人群中傳出笑聲:「咱們的『花中女皇帝』又在哄騙美人了,這一次,是東宮娘娘,還是西宮娘娘?」
「去去去,就你多舌,潭州蜜酒都堵不住你的嘴?」她嬉笑嗔罵,都不會讓人不快,說話有趣,人也爽朗,大家都願意同她開玩笑。
王萱只與她接觸了這麼一會兒,就覺得她是一個妙人,言笑晏晏,八面玲瓏,說話看似橫行無忌,卻又滴水不漏,這就是她天生的本事了。
「聽聞你的琴音乃京都一絕,我也極愛彈琴,只是還未遇到知音,想必就是等著你來。今日你一定要在郡守府住下,我倆促膝長談,以全風雨對床之思。」
「阿姊過譽了,我不過是閑來彈琴自娛,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聽說阿姊彈琴,能引來金鳳落枝,白鶴起舞,今日皎皎一定要見識見識阿姊的琴藝,虛心求教。」
王萱這麼說,鍾靈自然要滿足她,喚了侍女焚香擺琴,坐在眾人當中,開始彈起了琴。
到郡守府赴宴之前,王蘋便將琅琊清貴人家的信息全都給了王萱,讓她了解一下此地貴女圈子的情況。其中最突出的,自然是出身不錯,相貌不錯,談吐與聲名都極佳的鐘靈了。她是這個圈子的中心,幾乎所有閨秀都圍著她轉。
往日,王萱不耐煩參加花會、詩會這樣的活動,一來是京都閨秀圈子情況複雜,刀光劍影不止在唇舌之間,還會影響到各自背後的家族,她不喜爭鬥,所以不參加;二來是以她的身份地位,不論如何作為,都會顯得刻意,與旁人格格不入,更何況王朗支持科舉,就站在了許多人利益的對立面,她受到了一定的排擠;三來,其實是因為她是喪母長女,在他人看來,乃是不祥無福之人,熱鬧喜慶的場合,她去了難免尷尬。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她往日並不把自己的名聲和婚姻大事放在心上,無意去經營聲名人脈。
鄭氏曾對她說:「我知你不愛應酬往來,我少時也極厭惡,覺得世人皆虛偽低劣,表面一套,背後一套。後來到了說親的年紀,我被家中長輩催逼著出去應酬,結交了幾個朋友,才知道她們並不都如自己想象的那般虛偽。以心換心,將心比心,才能交到真正的朋友。人的一生太漫長了,如果沒有三兩好友陪伴,沒有一些歡笑恣肆的日子點綴,等到老了,回憶中就只剩下琴棋書畫這等死物,豈不無聊?皎皎,出去看看吧,去看看高貴的、低劣的、歡樂的、痛苦的,那是人間百態,會給你別樣的領悟。」
王萱回過神來,鍾靈已一曲終了,餘音繞梁,果然是引人遐思,以音化景,以情動人,鍾靈的琴技已臻化境,且情緒飽滿,在技巧上或許輸了王萱一籌,但在感情上,比去年的王萱要好得多。
鍾靈站起來,標誌性的笑聲驚醒了沉浸在琴音中的眾人,她嬌嗔著說:「每次聚會,都是我來獻醜,叫你們平白看了我的笑話,這一次,誰也跑不了,會不會的,都要過來彈兩手!皎皎,你也來,好不好?」
王萱見她揮手招呼自己,盈盈一笑,緩緩走過去坐下,指尖輕掃,試了試琴音,一串泠泠如泉水的樂聲便流淌出來。
經過一整個冬天的醞釀,泥土底下潛藏的力量噴涌而出,似野草般蔓延生長的情感,縈繞在她的指尖,融入琴音,衝上雲霄,嘯於九天,又迴響到眾人的心中,令人心神激蕩,不禁感同身受,好像與她一同經歷了那場盛世焰火。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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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蕊籍中聞閬苑,紫芝圖上見蓬萊。——《新樓詩二十首·海棠》李紳[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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