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無遺策
電光火石之間,那宮女突然暴起,拉著王萱的腿便滾下了池塘,這池塘又深又寬,連接了太液池,五月的水溫還有些低,掉進去的王萱冒出一個腦袋,撲騰了幾下,不多時便沉下去了。
卷碧立刻高呼起來:「來人啊!有人落水了!」
假山後轉出來一隊小黃門和宮女,簇擁著中間身著玄衣的男人,他戴著帝王旒冕冠,不怒自威,卷碧連忙跪下行禮,心中暗道不好:文惠帝本就覬覦女郎已久,若是讓他看見落水后衣衫不整的女郎,不就有了正當理由強逼女郎進宮了么?
張未名不認識卷碧,但記得曾在王萱身邊見過她,於是搶先一步出來問詢:「何人喧嘩?」
「回陛下,婢子——」卷碧冒險抬頭看了看,並沒有看見王萱的身影,橫下心便道:「婢子是丞相府嘉寧縣主的隨侍,方才眼花,以為有人落水,故此喧嘩,驚擾了陛下,請陛下恕罪。」
文惠帝眉頭緊皺,嘉寧縣主的名字他已經很久沒聽到過了,好像這個人突然消失了一般,但他對王萱的美貌才情印象深刻。永正十年那個賭約,後來朝野無人追究,但他確實是輸了,便也不好意思再提讓王萱進宮的事,如今看見禮儀周全、教養極好的卷碧,不由得又想起了王萱。
兩年過去,那孩子應當及笄了吧?
文惠帝眯著眼睛,端詳了卷碧片刻,沉聲道:「你在此處,那嘉寧縣主呢?」
「回陛下,縣主在重華宮赴宴。」
「哦?今日重華宮有宴?」文惠帝日理萬機,再加上年老力衰,要考慮的東西太多,精力卻不濟,自然不會知道王萱為避風頭離京兩年,也不知道裴貴妃在重華宮辦了端陽宮宴。
張未名忙道:「貴妃娘娘今日在重華宮宴請三品以上大臣家眷,為陛下與太子殿下祈福。」
「原來如此,既然都是女眷,朕也不便過去打擾,擺駕回宮,對了——」文惠帝突然回頭看了卷碧一眼,「當年賭約朕還沒有忘,嘉寧縣主既贏了朕,該賞,賜東海明珠一匣。」
張未名躬身應「是」,跟著文惠帝的步伐離開了,走之前還不忘做了個動作,給卷碧留下兩個宮女。
卷碧清楚明白地看見了張未名的小動作,還有些怔忡,不知道這位素不相識的張大監到底是什麼意思。等到兩個宮女上前來扶她,溫聲詢問:「姑娘,發生了何事且放心同我們說吧,我們都是太子殿下的人,殿下吩咐過,不論何時都要保護好嘉寧縣主的。」
「那張大監?」卷碧捂著嘴,好像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堂堂太子與陛下的心腹關係匪淺,怎麼看都是不可說的絕密之事,不該她這種小嘍啰知道——
似是看懂了她眼中的驚懼,兩個宮女笑道:「殿下信任縣主,沒有什麼需要瞞著她,姑娘若不信,盡可將此事告訴縣主,只不過,縣主冰雪聰明,可能早就知道了。」
卷碧這才放下心來,慌慌張張地指向池塘:「方才有一個自稱貴妃娘娘派來請縣主去做客的宮女,聽見陛下的聲音后,把我家縣主拉下了水!」
兩個宮女花顏失色,驚叫起來:「此等大事,怎不早說?!」其中一個立刻跳下水,在水底搜索起來。若嘉寧縣主在宮中出事,那她們都不用活了!
其實卷碧也是滿背的冷汗,但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保護著王萱,她雖然看見王萱落水,被拖遠拽入了水裡,看不見王萱的身影,卻覺得只有這樣,王萱才是安全的。
這廂三人急著搜索水面,找出王萱,但她其實已經脫險,坐在岸邊的蘆葦中抱著濕透的身子瑟瑟發抖,眼前蹲著一個灰袍男子,長相也算俊美,卻有股陰柔過了頭的感覺。
男子見王萱好奇地看著他,淡然一笑,在臉上抹了兩下,那張臉就像變戲法似的改變了五官輪廓,生生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李由!
「縣主想必十分驚訝,怎麼會是我。」
王萱對李由實在沒什麼好印象,他虐殺玲瓏時殘酷冷漠的表情,讓人不寒而慄。方才在水中,她用力想要掙脫那宮女的束縛,李由不聲不響地冒出來,用力掐住宮女的脖子,迫使她鬆了手,才拉著王萱游到了安全的地方。
那個宮女應當是訓練有素的殺手,王萱看見她順著水底遊了一陣,另找了個地方靠岸了。
「你是太子殿下的人?」
李由心中暗嘆:嘉寧縣主果然名不虛傳,笑道:「殿下命在下暗中保護縣主,今日宮宴,在下聽說貴妃娘娘特地在諭旨上提到縣主的名字,心中猜想可能會出事,於是趁安陽公主與德妃密謀,溜了出來,果然見到有人謀害縣主。在下有一句話要提醒縣主,在這宮中,至少有五位主子覬覦縣主,任何人任何事,縣主都不要輕易相信。」
裴貴妃特旨讓王家姊妹進宮,外人看來或許是榮寵,是為太子選妃做鋪墊,李由的第一反應卻是王萱有可能遇害,他的弦外之音讓王萱警覺起來,德妃與安陽公主要害她,她能理解,文惠帝想讓她進宮,也是早就有的事了,那麼這第四個、第五個想要害她的人,到底是誰呢?
李由見她沉思,更是對裴稹的眼光讚嘆不已,他原是夏虞一個漢人小官的庶子,因這身份,自幼受盡欺凌,立志要成為人上人,將那些所謂的權貴玩弄於股掌之間。機緣巧合之下,他遇見了彼時並非太子的裴稹,被裴稹折服,成為他的下屬,並受命潛伏在安陽公主身邊。
「縣主,你我衣衫濕透,不宜在此久留,安陽公主恐怕也在尋我,李某先行告退。縣主侍女就在不遠處,應該馬上就能找到這裡。」
王萱點了點頭,看著李由輕躍入水,竟然如同一尾游魚般順著岸邊往遠處去了。
卷碧呼喚她的聲音從蘆葦叢另一邊傳過來,王萱咳嗽兩聲,那兩個宮女或許是有些功夫的,耳聰目明,一下子就聽到了王萱的聲音,帶著卷碧從蘆葦中鑽過來,找到了王萱。
「女郎!」
「噓,不要聲張,方才是不是陛下?」
「是。」卷碧將剛才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王萱,「女郎,這兩位是太子殿下的人,張大監讓她們留下來幫我的。」
王萱有些詫異,仔細一想卻又覺得很合理,只是裴先生算無遺策,實在太可怕了,好像所有人的行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兩個宮女對宮中最為熟悉,連忙將王萱和卷碧帶到一座偏殿,找了衣服讓她換上,這才告辭離去。王萱怕鄭氏和元稚擔心,也怕有人藉此生事,匆匆回到了重華宮,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不多時,裴貴妃也回來了,叫停了曲水流觴的活動,一行人又回到重華宮前殿,一直飲宴直到日落才各自歸家。
王萱一直看著裴貴妃,若有所思。
回到家中,王萱把在宮中遭遇的所有事情拿出來與卷碧回顧了一番,眼前迷霧卻越來越重,幾乎看不清人們臉上的面具。如今能夠確定的,就是她今日落水,並非安陽公主所為,至於是誰——
王萱腦中一縷思緒若有若無,好似被什麼東西牽絆了一般,不論如何掙扎,也到達不了真相的彼岸。
「卷碧,今日在宮中所見所聞,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阿翁他們也不行。」王萱撫摸著手底度厄的小腦袋,這小東西吃飽喝足,圓滾滾的一團,像個毛線球一樣,實在憨態可掬。
桌上放著一封墨跡未乾的信。
此時,宮中。
宮宴散去,裴道如只覺得身心疲憊,這麼多年過去,在民間生活太久,她好似忘了當年在裴氏那種如魚得水的感覺,亦或是如今身居高位,不再想附和敷衍那些人,只想隨心所欲,不受拘束。
文惠帝未經通傳,獨自走了進來。
「聽說愛妃今日舉辦宮宴,為朕和太子祈福,愛妃有心了。」
裴道如一驚,連忙起身行禮,卻還是慢了一拍,文惠帝不以為忤,反而握著她的手,一同坐在了榻上。
「今日朕去奇華殿,安陽也在,她少不更事,做了錯事,滿朝文武彈劾,她怕得不得了,躲在德妃懷裡哭,眼也腫了,人也憔悴了許多,朕看著,真不是滋味。」裴氏性情溫和,最擅長傾聽,只要望著她那雙似水柔情的眼眸,文惠帝就忍不住將心底的煩悶傾吐出來。雖然淑妃也是如此,但裴氏與淑妃不同,她很聰明,能為他出謀劃策,處理起國家大事來頭頭是道,文惠帝便習慣了遇到難題就來問問她。
裴道如與德妃暗中鬥法也有一段時間了,德妃這人,若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就是她的諂媚與巧舌,文惠帝忍了她這麼多年,崔氏倒了,德妃還能卯著勁復寵,也是她的本事。
「妾身不知前朝事,只知道陛下應當舒心,少憂少思,說到底不過是一隻貓,命安陽公主認個錯,賞賜一些貴重東西便是,端安國主想必還會感恩戴德。」
「他們彈劾的可不止安陽虐殺玲瓏這一件事,這安陽,實在是放肆了些。這兩年朕的精神愈發不濟了,她只會胡鬧惹事,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懂事?」
裴道如嘴角輕撇,眼底閃過一絲不麻煩,口氣卻愈發輕柔,道:「這女兒家,在室時都是長不大的,安陽公主金枝玉葉,性情飛揚些也不妨事,其實公主去歲已經及笄,也該是時候相看駙馬了。」
文惠帝忽然想起今天沒見到的王萱,問:「午後德妃身子不適,太醫診斷,說是少眠多夢,需要流雲香助眠,朕記得宮裡只有你得了半匣,所以來你宮中取香,在後殿遇見了嘉寧縣主的侍女。許久不曾聽到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如今出落得怎麼樣了?朕記得,這孩子是今年及笄吧?」
裴氏有些驚訝地問:「陛下怎麼會在蓬萊殿見到嘉寧縣主的侍女?」
「重華宮與蓬萊殿後殿相通,想必是迷路了吧?說來這孩子天生貌美,滿腹詩書,又孝順守禮,王朗這人,朕雖不喜歡,卻還是倚仗他的,他教養出來的孩子,不論如何都不會差,嘉寧縣主幼承庭訓,宜室宜家,一旦及笄,想必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就在裴氏以為文惠帝對王萱賊心不死,依然想要召她入宮之時,文惠帝話鋒一轉,道:「阿衍明年就成年了,朕想趁著自己還沒糊塗,為他擇一位太子妃。道如,你看嘉寧如何?」
裴氏好不容易才從泥潭裡爬起來,既報了仇又有了無上的權柄,她明白這一切都是怎麼來的——因為裴稹,那個暴雨寒夜沐光而來的少年。
少年帶來了她孩兒的消息,他說:「裴氏,你的孩子死在十年前,通州明良渠坳村一戶農家。蕭綱登基后,連你們母子的下落都不關心,任由你和他流落民間,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而那賀氏,她是推你入江的罪魁禍首,你難道就不恨嗎?」
他的聲音低沉喑啞,帶著雨夜的涼意,殘忍卻又帶著誘惑。
他將一枚青澀的「果實」推到她的面前,引她吞下,自此,不知何處而來的少年裴稹,成了她裴道如的兒子,帶著她的惡念,回到了京都,一步登天。
但是,她是多麼不甘心啊!這一切,本該屬於她的孩子,他沒有死在湍急水流中,倔強地降生在這世上,卻被接生婆偷走,賣給了貧苦且殘暴的農戶,受盡折磨,死在了四歲那年,從未享受過人世一絲溫情。
她不甘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