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散
許崇離開得悄無聲息,連王萱都不知道,只是在三天之後,收到了他從懷遠驛寄回來的一封信。
王萱看完那封信,心中頗有些悵然,那一夜的變故,到底還是在她心頭留下了陰影,李佶死了,蕭睿從此沉溺杯中之物,現在就連許崇,也要遠走邊關,避開她了。
少年時的玩伴,終究是佚散了。
好在還有元稚,一直伴著她。
「皎皎!皎皎!」元稚風一般席捲而來,像只活潑好動的初生牛犢,睜著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世間一切有趣的事物。
王萱攏了攏衣襟,將手裡的書卷放下,微笑著看向元稚。
「皎皎,我要告訴你一件大事!」
「你要同邱兄定親了。」
「誒?你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阿耶和阿娘才定下的,都沒有通知邱兄來提親,我就跑來告訴你了,你怎麼比我還早知道?」
王萱一手拿著玉勺,輕輕撥弄著爐中香料,這是她新近調製的一味安神香,比從前的配方更好,香味更淡。
她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道:「你口中的『大事』,除了邱兄,邱兄,邱兄,還能有誰?」
「那你怎麼知道是定親?」
「臉兒也紅,耳根也紅,除了定親這樣的大事,還有什麼喜事能讓從不臉紅的阿姊如此激動呢?」
「啐!皎皎你又在取笑我!」
王萱懶懶地靠在杌子上,打了個呵欠:「蒼天可鑒,我真沒有。」
元稚湊近她,仔細瞧了瞧她滑如凝脂的臉龐,又拉起她柔若無骨的手捏了捏,道:「皎皎,我怎麼覺得你這些日子變了許多?」
「嗯?」
「好像胖了……」
王萱怔了一瞬,抬起手腕,用另一隻手去比劃,果然比從前圓潤了許多,難道是因為她近來養傷,先生特意遣了東宮裡最好的大廚過來,才將她養得這樣胖?
「而且動不動就打瞌睡……」
王萱瞟了一眼身邊的安神香,默不作聲,無度公子在東宮閑著無事,用一年的時間編了一本《散香志》,詳細記述了他制香十五年的心得體會,給出了不少珍貴配方,這一味安神香,便是按他的配方,結合王萱自己的喜好調的。
這一味香裡頭,有她曾提過的七曇蓮,替換了常見的雪上梅蕊。
「儀態也不比從前端莊……」
王萱下意識坐直了身子,細細一想,又軟下腰身,靠了回去,大約是先生給她太多安全感,讓她不必再端著貴女風範戒備,私下無人的時候,可以放鬆下來。
「且罷,不用再說我了,」王萱打斷元稚,轉移她的注意力,「說說你的邱兄吧。」
元稚又羞紅了臉:「說他做什麼,我今日來,除了這個,還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阿耶說,等我和邱兄定了親,就派阿兄回中陽去,那裡有他的舊部,還有孫世叔在,讓他們帶著阿兄歷練。皎皎,你說,阿兄那樣的性子,怎麼能投軍呢?」
「也不見得不合適,泓兄心性單純,練武之心比許多人都堅定,方能扛鼎裂石,他這樣的人,若駐守一方,倒也不失為邊城柱石。」
「可阿兄他吃了那麼多苦,這兩年才與我們團聚,日子好過了一些,便要讓他回去中陽,你也知道,我打小便是在中陽長大的,那裡風沙大,處處都是石山啊,枯草啊,什麼都沒有,軍中紀律更是嚴明,他怎麼能受這樣的苦呢?」
王萱望著元稚,知道她是同元泓處久了,感情愈發深厚,是捨不得他離開,才找了各種理由來勸服自己。
「那你想怎麼辦呢?」
「皎皎……」元稚支吾片刻,終於還是鼓起勇氣開了口,「我知道你同太子殿下關係好,阿耶常在家中誇讚殿下,對他很是欽佩,若是太子殿下肯開口,讓阿兄在京兆隨便哪個營里歷練,阿耶定會看在他的面子上,留下阿兄的。」
王萱訝然,道:「元伯父是鎮遠大將軍,先生雖是一國太子,卻也干涉不了你的家事,更何況是長輩決定了的事呢?不如問問泓兄,看他願不願去。」
一提到元泓的想法,元稚「哇」的一聲哭出來,眼裡含著淚花,十分委屈地說:「就是阿兄也願意,我才勸不動阿耶的啊!」
「阿姊,泓兄只是小兒心性,並非痴傻,想必伯父已經同他說過了,他懂得中陽的兇險與艱苦,也懂得沙場廝殺的殘酷,他同我們一樣,也有自己的抱負,就讓他去吧,或許幾年以後,他會是大端最出色的將軍。」
元稚哭著點了頭。
沒過幾日,鎮遠將軍府便傳出結親的消息來,全盛京的人都很詫異,為何一向賢淑精明,為世家夫人之榜樣的鎮遠將軍夫人楊氏,會給她的獨女選擇一個五品的太子詹事,還是寒族出身,身無片瓦,僅僅有點治水造橋的才幹和清廉正直的聲名。
有人嘲笑元稚,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她到底沒有嫡親的兄弟,就連那個身份不明的庶兄,都是個小傻子。
元稚被氣哭好幾次,楊氏卻道:「日子是你自己過的,夫君也是你自己挑選的,她們說得不錯,你阿耶年事已高,不宜再上陣拼殺;你阿兄心智不全,還要看將來的造化;你外家是個沒落的世家,幫襯不了你;你嫁了一個兩袖清風的夫君,將來恐怕還要靠著你的嫁妝過活……這些都是你要自己面對的,阿娘幫不了你,旁人也幫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可是,阿耶阿娘長命百歲,我怎麼會像她們說的那樣?」
「傻孩子,沒有任何人比你自己更可靠,就算是邱凈之,你也不能完全依靠著他,人總有一天要長大的,總有一天,只能依靠自己。」
「阿娘,我不懂。」
楊氏嘆了口氣,將眼睛哭得通紅的元稚抱進懷裡。
後來,還是楊氏出面,在鎮遠將軍府辦了一個花會,請了全京都有名的閨秀,就是嘲諷元稚那些,她也請來了。
王萱臉上有傷,沒能去成,但去過的王蘋和王荔,回來的時候腳步都是飄著的,滿臉的震驚和不可置信。
「從前人家說楊夫人是『河東獅吼』,嘲笑元伯父懼內,今日我才真正知道,什麼叫做『懼內』……」
「真沒想到楊夫人竟然是這樣的脾氣,往日我向她請教管家理事的本領時,她溫文爾雅,春風化雨,說話都不曾大著聲……」
王萱實在好奇,到底楊氏做了什麼,讓她們倆連連咋舌。說來楊氏在她心目中也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輩,對她百般照顧,當做親生女兒一樣。
王荔抖了抖,終於回過神來,一臉興奮地對王萱說:「阿姊,你今天真是錯過了一場好戲!楊夫人大展雌威,毒評連連,將那些欺負過稚容阿姊的貴女們,批評得一無是處,頭都抬不起來。」
「想必今日一過,這些貴女就要名揚京都了,不過仔細一想,還真是解氣,大家都是女子,出入坐行都已經如同牽線木偶,規行矩步,不敢有片刻放鬆,否則就會被人批評私德不修,自己婚姻艱難不說,還會連累家族中的姊妹嫁不出去,何必為難自己人呢?」
王萱低頭想著,恰好鄭氏從外頭進來,聽見了王蘋的話,十分欣慰地說:「阿蘋說得不錯,咱們女子,處處都要矮男子一頭,守他們定下的規矩,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一生都不得自由,這是憑什麼?難道男子不是我們女子生養的么?難道他們不曾受到女子半點照顧么?若我說,女子當自強,不該聽信那些『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蠢話!」
「祖母說得是。」三個女孩一同應聲,只有王萱若有所思。
鄭氏看著王氏年輕一代最出色的三個女兒,覺得十分欣慰。她前半生顛沛流離,後半生安樂無憂,當年逃亡路上所見所聞,至今想起來,還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一個女兒家,千辛萬苦才能長大成人,卻囿於閨閣,無法見識到天地廣闊,滿心滿眼的都是父母寵愛、夫君真心、兒女孝順,輕則籌謀用盡,重則勾心鬥角,將天底下的女兒家都圈進了後院的一畝三分地,災難來臨時,只能引頸就戮。
她不願自己的兒孫,也成為這樣的人。
京中風波漸平,但李佶一個活人,消失了半月之久,總會被人發現。在李佶身死的流言傳遍京都之前,齊王府掛出了白幡,一年未曾回京的齊王李誠,頭髮花白,身形佝僂,自東門入城,一路飛奔,回到了齊王府。
「齊王世子死的不明不白,難怪齊王違旨歸京,陛下一向忌憚齊王,這一次,齊王難逃一死啰!」
「齊王也是知天命的人了,膝下獨子暴斃,他一時心急,也是情有所原啊!唉!」
市井朝堂皆議論紛紛,等著齊王上京兆尹府報案申冤,讓他們看看到底是誰這麼大膽,也等著文惠帝降旨處罰齊王。
降罪的旨意遲遲不來,卻等來了太子的諭旨,命齊王戍守南疆,可依親王建制立府劃地,采邑萬戶。
李誠跪在地上,並未接旨,等張未名又說了一遍「接旨」,才摘下頭上朝冠,緩緩道:「我兒身死,並非太子之過,實乃養不教父之過,是臣疏於管教,才致此惡果。然父子天性,誠亦不例外,只願此生能夠遠離朝堂,不必再披掛上陣,請陛下成全!」
張未名嘆了口氣,將李誠扶起來,悄聲道:「齊王何必如此?太子殿下是英明之君,他能向你主動坦誠其中原委,便是對你的信任,你一身本領,只有在戰場上才能發揮,難道就此了了餘生,籍籍無名而死?當日你勸我保下前朝太子,是因為稚子無辜,那麼今日,嘉寧縣主何其無辜?」
李誠愣了愣。
翌日,裴稹派人送了一封信給李誠。誰都不知道裴稹的信上寫了什麼,只知道,從那以後,齊王李誠便不再提起解甲歸田,反而領了數萬精兵,兼任沭陽郡守。
沭陽在不久之前,因為合併了西江府,已經一躍成為端朝最大的郡,人口約莫十萬餘。被夏虞侵佔三十年的西江府,漢人雖然占多數,仍是難以教化之地,只能以武力鎮壓,出身草莽,從前便以親民仁厚著稱的李誠,實在是鎮守沭陽的最佳人選。
在沭陽軍中,他見到另一位青年將領,相交投契,引為知己,收其為義子,將畢生本領悉數教給了他。兩人築城練兵,屯田開礦,將大端邊城守衛得固若金湯,夏虞人莫敢再犯,逃逸數十里。
裴稹對李誠的破格任用,雖然令文惠帝有些惶恐不安,但事實擺在眼前,李誠確實是因他心胸狹隘而耽誤的一個人才。
此事傳到民間,裴稹的聲望,更上了一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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