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
「我其實另有所愛。」
說完這句話,顧宗霖鬆了口氣,話一旦開了頭就好出口多了,他上前一步坐在了床沿上,特意與容辭隔了半臂的距離,他正在努力措辭,也沒注意到容辭也不著痕迹的向外移了一下。
「我有自己喜歡的女子,我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但因為……種種原因,我沒辦法娶她為妻,她……也已經嫁給了旁人,但我向她承諾過,絕不背叛她,所以……。」
說到這裡顧宗霖看了一眼容辭,發現她微微低著頭,看不清神色。
「所以我不會跟任何人有夫妻之實,雖然她沒有要求我這樣做,但這是我的承諾,我一定會做到。」他問道:「你懂我的意思嗎?」
容辭在陰影中輕輕笑了一下,儘管是第二次聽到這些話,她心裡還是泛起了一種覺得好笑的感覺。
守身如玉……呵,如果這話不是在和另一個女孩兒新婚之夜的時候說的,確實很讓人感動。
她慢慢抬起頭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問出了其實早已知道答案,但兩輩子都從未親自問出口的問題:「您既然如此深情,又為什麼娶我呢?」
你的情深似海,又干我何事呢?
顧宗霖這才發現今天自己的新婚妻子從進門起就一直一言不發,這還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很細,相當輕柔,還帶了點童音,卻意外地不顯得綿軟,不是清脆,而是一種彷彿溪濺山石般的沁涼。
他聽到這聲音怔了一下,又因為沒想到她居然直接將如此尷尬的問題問了出來,不得不斟酌了一下才開口:「父母之命,不得不從。」
這是實話,不過省略了不少,顧宗霖馬上就要到及冠之年了,雖說本朝不像前朝乃是外族,有不開化的習俗,少男少女們十二三歲就結婚生子,本朝正常成親的年齡是男子十七八,女子十六七。但是顧宗霖這年紀成親在本朝也不算早了,恭毅侯夫婦確實一直在為此事發愁。
但真正促使他成親的原因不僅僅是父母之命——他中了進士后被點為翰林學士,已經算是官員,正式踏入仕途了,一段明媒正娶的婚事開始變得不可或缺。
這一點,容辭又怎麼會不知道。
她表情變得平靜,只是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他的解釋。
顧宗霖看她恢復了沉默,又道:「你不必擔心,除了沒有夫妻之實,你應得的用度都不會少。我知道你父親是庶出,又早早去世,你在靖遠伯府過得可能不是很好,但你嫁進了顧家,就是名正言順的顧二奶奶,誰也不會看輕了你。」
可不是嗎,容辭心想,一個伯府庶房的喪父孤女,嫁給了恭毅侯的嫡次子,這個嫡次子還是個少年進士,前途無量,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好親事。在他眼裡,只是守一輩子活寡而已,跟錦衣玉食、誥命加身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他們從沒想過,就算從小不受重視,她在這時候仍然是個對婚姻抱有幻想的小女孩兒,希望有個少年和自己結為夫妻,從此琴瑟和鳴,相敬相愛,風雨共濟,乃至兒孫滿堂。
這是一個女孩子對未來所抱有的希望中最卑微的一種,她甚至不求這個男子有怎樣的本事,怎樣的相貌,怎樣的地位,只求他能像天底下任何一對普通夫妻一樣,與她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的度過一生,生同裘,死同穴。
這很難嗎?這不難,但作為顧宗霖的妻子,這又難如登天。
顧宗霖生的很是英俊,他的臉在燭光中顯得更是稜角分明,眉目俊朗,卻又透出一股冰冷堅毅的味道:「我要說的就是這些,該是你的一分也不會少,但不該是你的,我也希望你不要奢望。」
為了不留一絲幻想,這話說得冰冷無情。如果聽到這句話的是個普通的小姑娘,此時可能已經委屈的掉眼淚了吧。幸虧容辭不論是這次還是上一次都算不上是「普通」的新婚女子,雖然兩次淡定的原因並不一樣,但顧宗霖擔心的哭鬧依舊沒有發生。
他頓了頓,還是沒有等到容辭的任何反應,不禁問道:「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能說什麼,話都讓他說盡了,她還能說什麼?
心裡這樣想,容辭嘴上還是按照「慣例」問了一句:「我只是想,能讓您念念不忘的究竟是哪家的閨秀,又是如何的傾國傾城,才貌雙全。」
顧宗霖臉色冷淡下來:「這不是你該知道的。」想了想又道「她是個十分溫柔,又通情達理的女子,你最近見不到她,但早晚會見到的。」
話落,他抬腳往外走去。
容辭在這時候開口:「二爺,您不在這兒就寢嗎?」
顧宗霖停下腳步,眉頭皺了起來,不悅道:「我剛才說的還不夠明白嗎?我不會……」
「不圓房不代表新婚之夜都要分房睡。」容辭打斷他:「您的話我聽懂了,但您也應該給我一點起碼的體面……如果您覺得同榻而眠不放心,我自會去榻上安置,必不會委屈了您。」
容辭還沒長開的小臉嬌嫩甜美,聲調也平靜婉轉,偏偏讓顧宗霖覺得心裡被堵了一下,他猶豫了一下,越過房門坐到了臨窗的榻上。
容辭挑了挑眉,沒再理他,走到梳妝台前坐下,稍微一想便記起了十五年之前值得信任的丫鬟是誰,她心裡一動,拍了一下掌,喚道:「鎖朱,斂青,進來伺候。」
門外的一群人估計早就等的忐忑不安了,她話音一落,房門立即打開,不只是容辭喚的兩個大丫頭,七八個丫鬟魚貫而入,手中捧著洗漱用的東西,跪下齊聲道:「恭賀二爺、二奶奶大喜。」
顧宗霖叫了起,容辭才道:「還不快服侍二爺更衣洗漱。」
這幾個婢女里,鎖朱、斂青、舉荷、葉蘭是隨容辭陪嫁到顧家的,另外四個,不用說,一定是顧宗霖平日里用慣了的丫頭。
十五年前的許容辭肯定一頭霧水,但是現在的她清楚的記得這些人是誰。
個子稍高一點的留書和長得最嬌媚的留畫年紀稍大,是從小伺候顧宗霖的,年齡也和他彷彿;圓臉的知琴和個子最矮的知棋是這幾年才進的一等大丫頭,約么十五六歲。平日里就是她們四個和兩個小廝隨身服侍顧宗霖。
小廝不方便進新房,這四個丫鬟就殷勤的服侍顧宗霖到隔間沐浴洗漱。
雖說這些婢女長得各有千秋,但這個時候的顧宗霖確確實實在遵守對那個女人的承諾,這四個丫鬟真的只是丫鬟,並不是通房。顧宗霖自己確實是沒有收用她們意思,但他成親成的太晚,沒有女主人「操心」她們的婚姻大事,王氏又打著讓他挑兩個收房的念頭,所以這些丫鬟到了年紀也沒配人,又和才貌雙全的侯府公子朝夕相處,難免會有別的心思,四個裡頭倒有三個是盼著有朝一日能當姨娘的。
容辭坐在梳妝台上任由斂青摘下頭上沉重的首飾,檯子上水銀鏡里清晰的映出了自己的樣子,她恍惚的看著這個稚嫩的女孩子,都有點不敢相信這個人是自己,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曾經的自己居然是這麼一副稚氣又嬌嫩的模樣。
她抬起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覺得現在是夢,又覺得夢境沒有這般真實。
頭上繁瑣首飾被小心翼翼的摘下來,收到匣子里,一頭烏黑的秀髮如瀑布般散了下來,斂青輕輕地用梳子將頭髮通了幾遍。容辭隨手指了一支雕玉蘭花的碧玉簪子,斂青會意的用它把頭髮挽了個簡單的髮髻。
容辭輕輕的笑了笑——真是懷念,這種和你心意相通又貼心的丫頭,自從她們嫁了人之後就再沒有過了。
鎖朱俯下身子輕問道:「姑娘,您一天米水未進,要不要吃一點宵夜?」
不提醒則已,一被提醒,容辭立即感覺到了胃中火燒火燎的飢餓感,這久違的食慾讓她心情變得愉快,畢竟她臨死前的很長時間裡,虛弱的就算整日不進飯食也感覺不到這樣鮮活的飢餓感,讓她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不過等她看到一桌子的大魚大肉,皺起了眉頭,感覺胸口有點悶,不由道:「沒有稍清淡的嗎?」
鎖朱抿嘴一笑,帶了點小得意:「就知道您會這麼說,我吩咐廚房做了碗雞絲麵,應該馬上就做好了。」
果然沒過多久,廚房就派人送了個食盒來,鎖朱從舉荷手裡把食盒接了過來,打開蓋子,端出了裡面冒著熱氣的麵湯。
等到容辭津津有味地把一整碗面都吃乾淨時,顧宗霖已經沐浴完從隔間出來了。
可能是剛剛洗完澡的原因,他的臉色被熱氣蒸的有些發紅,頭髮還有些濕,幾滴水順著鬢角留下來,穿著新婚的紅色寢衣,淡化了過於鋒利的眉眼,竟顯出幾分平時沒有的艷色。
可惜容辭到底已經跟他夫妻多年,就算不怎麼親近,該看過的也都看得差不多了,一點也沒有被驚艷到,反而越看越煩,她用帕子沾了沾嘴角,站起來說:「二爺安置吧,妾身去更衣。」
這時候的顧宗霖到底還沒有十五年後那樣全然的冰冷無情和波瀾不驚,第一次沐浴后穿著寢衣和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女子共處,他面上鎮靜,心裡其實是有些局促的,可還沒等他說什麼,容辭竟看也沒看他一眼,就帶著丫頭去隔間洗漱了,留下他一人站在原地竟有些無措。
這邊容辭繞過紅木繪桂林山水大屏風,突然感覺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她側了側頭,瞥見了鎖朱和斂青微露出止不住焦急的神色,心下一動,停下步子,對舉荷和葉蘭道:「我這裡留鎖朱和斂青伺候,你們去外間幫幫忙,看二爺可有用人的地方。」
聽了這話,舉荷倒還罷了,只點頭應是,葉蘭卻是一副止不住欣喜地樣子,迫不及待的拉了舉荷去了外間。
到了裡面,三人誰也沒急著說話,容辭脫下喜服,兩人服侍她進入浴桶浸入水中。
蒸騰的熱氣中,兩人沉默的幫著容辭沐浴,直到外間傳來動靜,似乎是在收拾床鋪和桌子,聲音有點嘈雜,可以確保這裡的話不會傳到外面,鎖朱這才憋不住了,壓低聲音焦急道:「姑娘,剛才那兩個小蹄子也在,我實在沒敢開口問——你還沒把事情都坦白吧?」
容辭一愣,這才想起來鎖朱她們兩個急的是什麼,時間到底太過久遠,這些細節她確實模糊了。
看她一直沒說話,連一向穩重的斂青都忍不住急了:「我的好姑娘,您到底說沒說啊……您可不能犯傻,不說您還有餘地,說了的話可就一點退路也沒了呀!」
「放心吧。」容辭道:「我沒說,事情有點變化,今晚上不會圓房,暫時……可以放心。」
她又想起顧宗霖那句「另有所愛」的話,輕呼出了一口氣。
兩個丫頭都鬆了口氣,她們就怕姑娘因為愧疚,不想欺騙別人,就傻乎乎的什麼都招了,但如果真的說了,姑娘一定會萬劫不復,沒有一個丈夫會容忍自己的妻子婚前就……
況且在她們兩個看來,如果不是顧家莫名其妙的更換求娶的人選,過後又什麼都不解釋,害的自家姑娘平白背上了一個勾引堂姐夫的帽子,惹怒了伯夫人,姑娘又怎麼會被發配到莊子上,以至於發生了……那件事。
顧府就是罪魁禍首,姑娘有什麼好愧疚不安的。
斂青越想越氣,勉強斂下心頭的火氣,不放心的叮囑道:「您沒說就好……還有那個、那個什麼,您千萬不要衝動行事,是保是留,咱們再斟酌……這可不是小事啊!」
是保是留……?
容辭一愣,剛才一直覺得不對的感覺又浮現上來,從重新醒過來開始,就好像有人在她腦子的某一處蒙上了一層紗,不自覺就會忽略,怎麼也記不起來,被這麼一提醒,這層紗才像是被緩緩抽走了,一直被忽略的事也漸漸清晰。
她的心開始狂跳,整個人都有點顫抖,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本來搭在桶沿的手輕輕放下,沉入水中,慢慢貼在了小腹上。觸感應該是意料之中,卻又難以置信,讓她瞬間感覺到了這世界的真實——
她觸到了一點微微的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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