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金01

一寸金01

這是薄若幽第一次入安慶侯府。

大雪初霽,晴空如碧,連綿的亭台樓閣朱漆華彩,貴胄森宏,遠處雪壓松柏,瓊枝玉掛,近處白牆下,兩叢臘梅凌寒而綻,幽香襲人。

薄若幽一邊打量闊達雍容的宅邸,一邊徐步跟在青州知府賀成身後。

今日正月十三,天氣尤寒,可賀成手拿一方巾帕,邊走邊擦額上的薄汗,「大過年的把你叫來,只因實在是沒辦法了,這案子棘手的緊,整個青州府,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人能幫上忙了。」

兩日前,州府衙門的捕快到了青山縣,當天夜裡,薄若幽便坐上了來青州城的馬車,晝夜不停的趕了兩日路,片刻前才到了侯府。

不用說,賀成又遇到了麻煩案子。

賀成身高五尺,中年發福,今日著了件毛領大裘,走起路來越顯圓滾,「死者是侯府老夫人,大年三十晚上在佛堂守歲,初一早上,卻被發現死在佛堂之中,發現的時候人都僵了,如今快半個月過去了,仍然查驗不出死因,不僅如此,府上還生了怪事……」

薄若幽沒想到死的竟是侯府老夫人。

青州乃大周江南重鎮,雖距京都數百里,卻是不少世家族地,安慶侯府鄭氏,便是青州世家之一,她從出發到進城從未聽說老夫人故去,足見侯府將此事瞞的極嚴。

見賀成沒說下去,薄若幽問,「生了怪事?」

薄若幽開口,語聲柔婉明澈,賀成回頭看來,只見她明眸若星,秀眉似黛,一襲青色湘裙外罩著件月白竹枝紋斗篷,整個人清靈靜雅,沉定從容,頗具修竹風骨。

賀成收回視線,語帶嘆然,「先驗屍吧,老夫人的死就很怪,她老人家沒有舊疾,死後亦不見任何外傷,也不是中毒,你知道的,查不出死因,又沒有別的線索,案情便是無從下手,這幾日我真是頭大如斗。」

薄若幽只覺賀成話沒說盡,見他滿頭大汗,便安撫道:「但凡人死,是一定有死因的,大人放心,民女會儘力而為。」

賀成苦笑一聲,「我自是信你的,只是一定要快。」

說至此,賀成語聲更沉重了,「你是自己人,我便不瞞你,你當知道安慶侯府地位尊貴,且老夫人本出身信陽侯府,往上追溯,還是已過世的孝懿皇太后的親堂妹,因此老夫人之死事關重大,案發後京城得了消息,信陽侯府已派人往青州來,只怕今天夜裡就要到了。」

賀成喘了口氣,「此案消息封鎖的嚴,依侯府的意思,最好無聲無息的查出兇手來,眼下先帶你去驗老夫人的屍首,你最好在黃昏之前驗出個結果來,不,不能等到黃昏,最好在一個時辰之內就驗出死因來——」

薄若幽這才明白為何賀成這般急慌。

她雖非青州人,卻在青州下轄的青山縣長大,後來機緣巧合成了青山縣衙仵作,尋常時候,只有拖延日久的懸案,或者死傷眾多的慘案賀成才會請她來。

見賀成急的火燒眉毛,薄若幽也提起了精神,二人轉過兩處花圃,越是往裡走,位置越是偏僻,就在薄若幽要開口詢問停屍之處還有多遠時,一個僻靜的小院映入眼帘。

小院白牆灰瓦,牆外積雪未化,兩叢紫竹青翠如黛,賀成道:「這便是老夫人停靈之地。」

賀成帶著薄若幽踏入了院門,一進門,薄若幽就皺了眉頭。

院中掛著縞素靈幡,可奇怪的是,廊檐下還掛了兩隻抹了硃砂的木葫蘆,正門外放著一隻形制古樸的銅鼎,銅鼎內插著佛香,正門之上,兩道明黃符紙牢牢的貼著。

院內只有兩衙差守著,見賀成帶一女子前來,不見怪不說,還對薄若幽一拱手,「薄姑娘。」

薄若幽來州府衙門驗屍多回,和這些衙差早已相熟了。

薄若幽點點頭,賀成便問:「今日可有人過來?」

衙差齊齊搖頭,賀成便似放了心,帶著薄若幽往正屋走,到了門前,他停步,圓滾滾的身子一鼓,深深吸了一口氣。

薄若幽:「……」

案發已多日,賀成怎還會怕老人家的屍體?

這念頭剛落定門便被賀成推開,薄若幽自然而然的看向門內——

下一刻,她面色微微一僵。

她知道賀成為何那般深吸一口氣了。

堂屋方正,昏暗無光,停屍的棺床就放在正中央,侯府老夫人身著黑色福壽紋喪衣靜靜躺著,依稀是五領三腰的穿戴,雖然天氣嚴寒,可老夫人已過世近半月,此刻從喪衣領子處露出的頭臉和袖口露出的雙手,皆已青紫腫脹,屍斑滿布,早沒了人形。

可讓薄若幽色變的卻不是這些。

屋子本闊朗,棺床停於其中稍顯空蕩,然而此刻,屋子裡除了棺床屍體之外,棺床左右竟還停放著十多個紅紅綠綠的紙紮童男童女。

這些紙童半人高矮,男童著正紅錦衣,女童著深綠裙袍,如同真正的孩童一般圍繞著棺床,若都是活人,便是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可偏偏,老人是死的,孫兒是假的。

這情狀,是個人看到都要覺的毛骨悚然。

薄若幽攏了攏斗篷:「大人,這……」

賀成似乎也很無奈,「說來話長,你別怕,都是假的,先驗屍。」

薄若幽覺得,若都是真的,也是一樣的可怕。

邁步進門,薄若幽鼻息一動,先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再定睛一看,一片昏光之中,那棺床之上竟貼滿了符咒,而那些童男童女的身上,更是用血紅色硃砂畫著詭異符文,薄若幽蹙眉,「大人,府里人是否覺得老夫人過年亡故頗有不吉?」

她聞到的血腥味是狗血,再加上院子里的葫蘆銅鼎,屋內的硃砂畫符和紙紮孩童,已經不是簡單的亡者辟邪那般簡單了,這模樣,簡直像是在鎮壓什麼凶煞邪祟。

賀成長嘆了一口氣,「若只是這樣,就簡單了,你先驗屍吧,小薄啊,這次真的靠你了,若是京城的人來了,我還毫無所獲,實在是說不過去。」

器具皆已備好,薄若幽隨時可以驗屍,然而看著這些童男童女,薄若幽多少有些膈應,「大人,這些東西能不能移走?」

賀成一臉的苦笑,顯然也對紙童有些發怵,卻道:「這可動不得——」

薄若幽無奈嘆氣,「那請大人添兩盞燈來。」

燈很快點好,燈火一照,紙紮童男童女們更生出幾分可怖的艷麗。

做紙紮也叫撈陰門,最是陰氣,紙人更有畫眼不點睛的規矩,此刻薄若幽被十幾雙黑洞洞的眼睛注視著,心底雖有些悚然之感,面上卻仍是沉穩若定,她先在屋內點燃了蒼朮等物去穢除臭,又口含蘇合香丸,而後才走到棺床旁觀察屍體。

當目光落在屍體上的剎那,薄若幽周身氣韻一變。

溫婉褪去,肅穆和專註從她眼底浮了上來,周身的靈秀親和,彷彿瞬間裹了一層生人勿近的冰霜,便是賀成都屏住呼吸,不敢打擾。

看到這樣的薄若幽,賀成不由得想到了第一次召她來驗屍時的情形。

那是兩年前的寒冬,青州城內生了件滅門慘案,州府衙門的仵作驗屍數日也得不出死因,衙門多番走訪,亦難尋線索,他愁眉不展之時聽聞青山縣有位厲害的女仵作,可令死人開口,於是半信半疑將其召來。

等了五日,才見到了傳說中的女仵作,可看是位花容月貌的小姑娘,賀成大怒,只覺被謠言誆騙,熟料薄若幽夜驗數十具腐屍,很快便破了兇手殺人之法,甚至連兇手模樣都推了個七八分,後來,那案子在三日後告破,年底評績之時,是他功勞簿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那時的薄若幽不過才十六歲,卻已如今日這般沉穩若定。

薄若幽目光深幽,纖毫畢現的從屍身之上掃過,壽衣扣得嚴絲合縫,脖頸處腐爛的屍水已將領子浸透,頭臉雖不似人形,卻未有外傷痕迹,略一沉吟,她傾身將壽衣解了開。

屍體的腐爛超出了薄若幽的預想,因屋子裡曾點過香燭。

屋內越熱,屍體腐爛的越快,眼下不僅頭臉唇鼻處屍水污物漣漣,胸腹□□處更生綠色霉痕和細小蛆蟲,而屍體其餘部位有肉眼可見的屍綠和腫脹,借著燈火,還能看到皮下暴突的枝狀紫紅血脈。

雖是如此,仍能看出屍身軀體完好,脖頸無淤傷,胸腹腿背等處亦不見可疑痕迹,手腳也只是有尋常腐爛污綠,人死多時,屍斑已沉定擴散,而只看這些,亦未發覺異常,檢查完屍表,薄若幽又細細按壓五臟,最後查驗了已開始腐爛落髮的顱頂。

兩炷香的時辰之後,薄若幽直起身肅然道:「的確沒有中毒之狀,亦無外傷,□□發頂等處亦不存在置入物致死。」

薄若幽多說一字,賀成面上的沮喪就更深一層,等薄若幽說完,賀成快哭了,「這意思……你也查不出死因?」

「沒有這幾種死因,並不代表沒有死因。」微微一頓,薄若幽沉定道:「民女懷疑老夫人是因隱疾突發而亡,若要確定,需要剖驗。」

賀成一驚,「老夫人生前身體一直很是康健,何況老夫人身份尊貴,怎會讓剖屍?」

大周喪葬風俗並不開化,即便過世,身體髮膚亦不可損毀,薄若幽驗屍這麼久,遇到這等情狀沒有一百也是八十,因此她並不意外。

薄若幽心平氣和的道:「許多隱疾平日里並無任何異狀,卻可致人暴亡,若想有個定論,只能剖屍。老夫人年事已高,身體臟器有隱疾是極有可能的事,只是到底是何種隱疾,光看屍表難有斷論,知道了是何種隱疾,再查問老夫人當日亡故時的情狀,便可推斷出老夫人之死和旁人有無干係。」

剖驗之法不是每個仵作都會的,整個青州城,只有薄若幽敢把無論死了多久的屍體剖開來去查驗臟器骨骼。賀成知道薄若幽言之有理,可他也有難處,「能否剖驗屍體我說了不算,如今侯府是幾位爺做主,要剖屍,得他們應允才好。」

見薄若幽滿眸茫然,賀成心知她並不了解安慶侯府,便道:「老夫人嫁給老侯爺之後,膝下有五子,長子在老侯爺去世後繼承侯爵之位,不過三年前因病亡故了,因其膝下無子,這侯爵之位一直不曾續封,後來府里便是老夫人當家,其他四位爺也同住侯府之中,老夫人前些日故去后,如今是三爺和五爺主事,他們多半不會同意。」

薄若幽下意識問:「二爺和四爺呢?」

薄若幽這麼一問,賀成的眼神忽而有些古怪,視線掃過老夫人的屍體,更是下意識往門口的方向退了半步,好似害怕老夫人的屍體忽然站起來似的。

「四爺在外遊歷,如今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說完四爺,賀成本該繼續說二爺,可他話語一斷,又往門口的方向退了半步,「我剛才說過,老夫人死後,府上出了怪事——」

薄若幽不知賀成為何舊話重提,可她也想知道府上出了何事,便靜靜望著賀成。

賀成唇角緊抿,眼神中透出了幾分驚悸來,「老夫人初一早上被發現,仵作驗屍后,推斷老夫人應該是前夜子時到卯時之間過世,當時府上三爺和其他人便說,老夫人的死,和二爺脫不了干係。因去歲一整年,二爺和老夫人因為續封爵位的事,母子關係極差。而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們還大吵了一架。」

薄若幽下意識道:「那如今……二爺被羈押了?」

賀成的眸色一凝,「不,他死了。」

「不僅死了,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老夫人從府中邀月閣的三樓上推了下來。」

薄若幽瞬間皺眉,「可老夫人已經……」

「那日是正月初七,是老夫人頭七。」賀成的目光忍不住的往老夫人的屍體上看,「所以,府中人都說,是老夫人的鬼魂為了報仇,才來害死二爺。」

薄若幽此刻正背對著老夫人的屍體,賀成這話說完,饒是她素來鎮定都覺得背脊一陣發寒,亦瞬間明白了為何放這麼多紙童,做法事的師父們有種說法,年老者死後亡魂不安,生了邪煞,獻以年幼陰童安撫或可鎮壓。

薄若幽定了定神,「所以這宗案子其實有兩位死者,那大人信鬼魂殺人嗎?」

賀成苦笑,「若是信,早先那麼多案子都有託詞了,何必遇到難處就叫你來?」

薄若幽沉聲道:「鬼魂會不會殺人我不知道,可人裝神弄鬼害人卻十分容易,大人,可要一併驗了二爺的屍首?」

賀成嘆氣,「要驗的,只不過眼下有些難,鄭三爺在二爺死後,仍然一口咬定是二爺行兇,如今將二爺的屍體停靈在別處,只要官府查出二爺害老夫人的證據,因此,二爺的屍首,官府至今還未曾勘驗過。」

青州城世家頗多,安慶侯府尤其顯貴,而賀成雖是一州知府,卻是寒門出身毫無背景,因此他這個知府不得不當的謹小慎微,以至於在這件案子上,完全被掣肘了住。

賀成額上不停的出汗,足見其心焦無比,可看了眼外面已經西斜的日頭,他知道不能再猶豫下去了,天黑之後京城來的人到了,只會更麻煩,「罷了,我現在便去找三爺商量,若能得准,你驗屍我是放心的——」

賀成有時謹慎膽小的過了頭,可在公差上卻極少疏忽輕慢,算得上為民請命的好官,於是薄若幽道:「好,那民女在此候著。」

賀成點點頭,指了指旁邊的廂房,「去那邊待著,暖和些。」

說完,賀成便轉身出門,和衙差吩咐了一聲,帶著其中一人離開了院子。

賀成一走,衙差又在屋外,瞬間屋內便只剩下薄若幽一人,可她明白了靈堂布置成這般的用意,反而沒了初來時的悚然之感。

她轉身看著老夫人的屍體。

她沒有見過鬼,亦不信鬼魂殺人的說法,她只在想,這泱泱侯府,會是誰,假扮成老夫人去害二老爺,而後還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讓大家以為是鬼魂害人……

而連死因都難尋的老夫人,到底是因隱疾而亡,還是為人所害?

賀成這一去,卻比薄若幽想象的要久,她等到日頭西垂,又眼看著西垂的日頭被幾片陰雲遮住,院子里冷風簌簌,似又要落雪。

等的太久,天氣又要生變,薄若幽亦有些著急起來,她忍不住到院中踱步。

院子里素雪層疊,如白綾著地,和樑上靈幡相襯,無端讓這小院更顯得凄清慘淡,而眼看著賀成仍未出現,她一顆心也沉到了谷底。

賀成耽誤這般久,定是因為無法說服那二位老爺。

除了剖驗,還有別的辦法嗎?

正在她陷入沉思之時,院外卻終於響起了腳步聲。

腳步聲繁雜,來者甚眾!

面色一振,薄若幽連忙往院門口迎去,可剛走到院門口,薄若幽腳步便是一頓。

來的人的確很多,她還沒看見賀成,卻先撞入了一雙寒潭般的鳳眸之中,鳳眸的主人身量英挺,五官俊毅,玄黑華袍加身,周身儘是桀驁貴胄的逼人氣勢,冷風捲起地上的雪粒翻飛而上,亦將他袍擺上的金色蟠龍紋揚了起來。

薄若幽心底咯噔一下,是皇族!

薄若幽怔愣之時,對面那雙鳳眸,早已在看到她的瞬間就沉了下來,緊接著,一道令人膽寒的聲音陰沉的響了起來,「怎會有女子?」

這聲音帶著明顯的不悅,賀成忙從後面疾步上前,語聲幾乎有些驚恐,「侯爺息怒……息怒,這是下官請來的仵作。」說著看向薄若幽,眸帶警示,「愣著幹什麼,這位是武昭侯,還不拜見侯爺?」

變故來的太突然,幸而薄若幽素來泰然,她在瞬間回神,垂眸便跪了下去。

跪下去的剎那,她的神色凝重起來。

竟是武昭侯!

她在青山縣長大,哪怕是青州城裡的權貴,她都所知甚少,可對這「武昭侯」三字,卻是如雷貫耳,他好似天上日月,凌照在大周每一寸疆土之上。

武昭侯霍危樓,母親是當朝長公主,父親是世襲定國公,十八歲以戰功封侯,后替陛下執掌上勤天子、下查百官的繡衣使,並統攝提刑司。

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僅平頭百姓怕他,便是官場上,亦是人人畏他如閻羅,據聞,只去歲一年,他就因各方官員辦差不力,革職查辦了近百人……

薄若幽心底震驚萬分,這時,她聽見霍危樓語聲沉沉的問:「你青州府衙的仵作,是個稚齡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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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須知:

1,慢熱長篇,每一案標題和案情無直接關係。

2,作者非專業,參考古代仵作和現代法醫相關資料,劇情需要有誇張杜撰之處,背景全架空私設多,謝絕考據和寫作指導!

3,女主本土仵作,輕驚悚,類本格推理,全文無鬼神。

4,評論區有劇透,不喜劇透者慎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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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作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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