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夢

新夢

民國二十年,百花門內歌舞昇平。

昏暗的二樓包廂里,半老徐娘倚在門邊,笑吟吟推出身前的小丫頭,「沈先生您瞧,這便是阿音,白香門未來的台柱子呢。」

未來的台柱子么。

她近看更小了。

天生一副嬌俏靈媚的長相,黑髮紅唇襯得皮膚如雪,獨獨雙眼泛著清澈細碎的光、稚嫩。

要說天底下的男人要女人,無非紅白玫瑰,無非在清純嫵媚里擇撿。那麼這小孩便是又紅又白,又清又欲,兩廂平衡生得妙極了,只可惜被外來的濃妝艷抹壞了底,生生落成艷俗。

沈先生低下頭去抿茶,忽然開口道:「年紀還小,不該往臉上抹這麼多胭脂水粉。」

語氣談不上說笑,又不太像不悅。紅姨拿不准他的心思,只管胡亂附和:「是、是,沈先生說得對。」

好在大人物無意為難她,抬起眼皮望向小丫頭,溫溫然問:「你今年多大?」

她給他比劃個數字:十四。

「剛才在台上唱的什麼?」

「上海灘呀,你沒聽過?」

一臉『你連這個都不曉得,真真沒見識』的表情,被紅姨低低斥責之後才不情不願地收回去。

原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又問:「你家還有人么?」

「沒了。」

「怎麼沒的?」

沈音之心不在焉:「她們都說我爸媽嫌我太傻就賣掉了。所以我沒有家,家裡肯定沒有人的。」

再問:「哪個她們?」

她不吱聲了。

腳丫子在布鞋裡動,目光鎖定小圓桌。

沈琛循著視線看過去,瞧見那碟綠豆糕。這回終於提了個好問題:「你餓了?」

沈音之坦蕩蕩地點頭,眼看著他指尖推來小碟子,頓時眸光燦亮。

她伸出五根青蔥似的手指,一把抓住糕點往嘴裡塞。動作迅速而粗魯,恐怕大街上的小毛賊都做不到這份敏捷,用來毀屍滅跡綽綽有餘。

「慢慢吃,這裡還有。」

精緻的碟子接二連三挪進眼皮子底下,沈音之高高興興地說謝謝。全然不顧紅姨在後頭青紅交加的臉色,她只管自個兒填飽肚子。

一連下口五六塊糕點,打了個小小的飽嗝猶不滿足,竟然還掏出個布袋子,試圖將油膩膩的餅往裡頭塞,留到夜裡做宵夜繼續吃。

天殺的死丫頭!

千叮嚀萬囑咐講規矩,這樣小家子氣!

紅姨氣得翻眼睛,面上陪笑:「萬萬對不住啊沈先生,小丫頭頭天上台犯緊張,這麼沒禮貌,實在是我沒教養好……」

她想上手掐,卻被沈琛攔住。

沈音之抽空掃來試探的眼神,發現所謂沈先生很默許她的行為,便得寸進尺將桌上美食統統掃蕩乾淨,最後甜甜軟軟地誇:「你真好。」

「有多好?」

「這麼這麼好!」

她抱住一團大大的空氣,臉邊沾著碎末。兩隻手更是髒亂,反手便要抹在衣服上……

結果被他瞬間扣住。

幹什麼?

沈音之警惕抽手,但用儘力氣依舊抽不出來。只聽這位沈先生說:「手抹衣服未免髒了些,女孩子應該講究乾淨,是不是?」

男人眉目間凝著化不掉的鋒芒,音調手指皆是冷而有力。沈音之定定看著他,依稀窺見日後數年漂亮乾淨的日子。

又好像沒有,他眼裡什麼都沒有。

她小聲說:「我不抹衣服了。」

沈琛沒有立即放開手,而是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方漆黑的手帕,細細擦拭過手指手心,恍如冰的魚、滑膩膩的鱗片貼著皮膚滑動。

沈音之乖乖地不動,他慢條斯理地擦兩遍、第三遍,猝不及防開口:「紅姨,這未來的小台柱子,你收多少錢才肯放?」

紅姨幾乎驚掉下巴,進而瞠目結舌:「沈、沈先生,您這是怎麼意思,阿音她……」

「我要帶她走。」

他耐心十足地重複了一次:「多少錢?」

「這、這……」

紅姨眼神閃爍,精於算計的腦子立刻轉起來。

這樣那樣衡量老半天,最終掐著手心道:「沈先生呀,阿音是我花大價錢買來的,足足教養四年才捨得放上檯面。您不信的話,可以隨便找個人問問,她們都曉得我在百花門做紅姨這麼二十年,從沒有這麼手把手帶過別的人。」

「這丫頭是個好苗子,再過三五年,以她的嗓子身段必定能撐起整個百香門。所以談不上錢不錢,這事兒實在是有點——」

「看來是我太好講話了。」

沈琛笑:「我問問題不喜歡重複好幾遍,已經很多年沒人敢讓我說上三次,你想試試?」

紅姨驟然失聲,如驚弓之鳥般瑟縮。

以為這事再沒迴旋之地,不料他半道改口:「中華民國解放思想,現在不流行賣身契了。要是紅姨真不捨得,不如問問她自己的意思。」

「那……好的呀。」

一股子威脅勁兒纏繞在脖頸,紅姨作出欣然答應的模樣。借口小丫頭人傻反應慢,要求同她她私下說幾句體己話,兩分鐘就好。

沈琛答應了。

下秒鐘女人扯著女孩出門去,沒有走很遠,壓低的聲音混雜在音樂中,瞞不過他的耳朵。

內容沒什麼新奇,大致就講他年少時心狠手辣的發家事迹。接著談及上海灘的幫派之爭,生動形象地描述他如何踩著其他六位兄弟的屍體往上爬,成為如今聲名赫赫的沈七爺。

身旁周笙滿眼利光,做個抹脖子的動作。

他搖頭。

周笙面無表情,「弄個傻子來應付沈子安,會不會太冒險了?我認為挑個端莊聰明點的良家小姐,更符合您的身份和口味。」

沈琛望著場下影影綽綽的交纏人形,有些散漫:「你覺得她不聰明?」

「……有點。」

「那說明你還不如她聰明。」

周笙不再說話。

兩分鐘后兩個女子回到包廂,紅姨紅光滿面,彷彿胸有成竹。沈先生則是鎮定自若地放下茶杯,眼也不抬:「阿音,你想好了么?」

沈音之點點頭,又搖搖頭,忽而興緻勃勃地說:「我喜歡點心,你能不能給我好多點心?」

「你聽話就給。」

她追問:「天天給?」

沈琛笑容不變:「天天給。」

「阿音!」

紅姨快把她後背那點肉擰爛了,到底被她從手心裡溜走。

萬千如意算盤功虧一簣,小小的丫頭麻利躲去沈先生背後,只露出半個腦袋,眉眼明艷艷地放話:「紅姨,我要陪沈先生吃點心去啦。」

這事兒發生在1931年9月9日。

*

「幾點了?」

醒來的時刻,全世界寂靜。

沈琛滾了滾喉結,再度戴上小紫葉檀手串。

多少像那走火入魔的邪教分子,自己掏出封印符咒往腦門『啪』的一貼,生理性頭疼得到緩解。

前排周秘書看了眼時間:「現在十點。」

「您睡了三個小時。」

車裡伸手不見五指,他的手機亮得太過顯眼,沈琛無意間瞥見日期:2018年9月9日。

「那小孩睡了?」

兩層樓的別墅燈光俱滅,已經聽不到絲毫聲響。沈先生難得睡不清醒,問了句廢話,回過神來改問:「她有沒有說什麼?」

「林小姐問房子里為什麼沒有衣帽間。」

「好像還想要個游泳池,夏天能夠學游泳。」

周秘書說話的時候,壓不住嘴角的抽動。

畢竟沈老闆清心寡欲、潔身自好,幾乎是圈子裡公認的口味挑剔,不曾沾染過丁點女色。

以至於身為秘書但單身的他,完全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需要安置老闆看上的、大約要包養的十八線小明星。

更沒想到如今的小女孩,突然被陌生人帶走都這麼坦然大方,還有膽子嫌七嫌八提條件。

怎麼不怕綁架犯惱羞成怒撕個票?

不過好的秘書從不表露私人情緒。他只顧著搜刮著腦袋裡所有建築公司的聯繫方式,邊盡職盡責地問:「要滿足她的願望嗎?」

沈琛否決:「不用理她。不然再過幾天,該要上星星月亮玻璃花房了。」

這話沒經過腦子,字裡行間透著濃濃的熟悉、淡淡的無奈。

說完車裡兩個男人皆是怔住,彷彿被人摁下暫停鍵般靜止。

許久之後周秘書才詢問:「您又做夢了?」

沈琛不答反問:「周笙,你在我手底下多少年了?」

周秘書算了算:「五年零四個月再多七天。」

沈琛扯開些許領帶,「我今年幾歲?」

「二十九。」

二十九歲,五年,裡頭有不少時差。

沈琛沒頭沒尾地說:「那你不知道。」

「什麼?」

沈琛把玩手串,不知怎的生出說故事的衝動。

這個故事的開頭是:我從十八歲開始做夢。

翻來覆去、晝伏夜出的夢。

猶如棲息在黑夜裡的怪物,心理醫生、安眠藥、催眠亂七八糟的手段都用了,漫長的夜裡依舊無法擺脫。他根本沒辦法睡。

那時還年少輕狂,想著白手起家殺回國。偏偏這個夢出現的不是時候,夜夜糾纏不休。

眼看著工作效率直線下降,他沒別的感覺,就很煩。煩到完全失去美好的紳士品德,只想把夢裡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揪出來揍。

使陰招有意思么?

還不如來個正大光明的對決。

十八歲的沈琛懷疑自己被人背後搞鬼,乾脆花大價錢委託國內外所有說得上名的偵探社,勢必找到關鍵人物好好算賬。

結果當然……沒找到。

聽到這裡,周秘書忽然覺得自己知道太多黑歷史。還覺得懂事的秘書,這時候應該發表適當的言論,以免老闆時過境遷殺人滅口。

然而他怎麼想怎麼看,如今溫雅沉穩的沈老闆實在很難與熱血澎湃的沈·逆襲並為一談。

便只能摸著良心稱讚:「沒想到您以前路子這麼橫,不愧是您。」

沈琛似笑非笑:「沒想到你還挺幽默。」

周秘書摸摸鼻子,不由得想起自己七零八碎聽說過,二十歲的沈先生小有成就,曾經頻繁出入聲色場所。不但夜夜流連忘返,而且身邊無數燕瘦環肥的女人,做派墮落又張揚。

以前他從未當真,如今有些不確定了。

說不準沈先生以毒攻毒,試圖在紙醉金迷里拋開那點破夢,徹底忘記夢裡的女孩呢?

不過看結果,還是失敗的。

因此二十五歲的沈先生風光回國,經歷一番激烈的家族鬥爭。最終在事業上所向披靡,在夢境前一敗塗地,進入了長達七年的賢者模式。

——鹹魚般不屑再掙扎,淡然接受噩夢制裁。

想想都慘。

好久沒聽過如此曲折離奇的故事了。

周秘書頗為嚴肅地感嘆著,某個念頭劃過腦海,猛然皺眉:「難道林小姐她……」

沈琛倏忽笑開。

「我從十八歲開始找她,傾家蕩產;二十歲又想忘記她,刻意去醉生夢死。到現在我已經二十九歲了,根本不在意她到底是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究竟活的、還是死了。但偏偏直到這時候她才出現在我面前——」

「周笙,如果你是我,你想怎麼做?」

他用那種很普通的口氣,緩慢而清晰的咬字卻讓人毛骨悚然。

周秘書板著臉,飛速組織言語:「……想辦法控制住她,再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吧。」

自認為這個答案完美符合沈老闆的今日所為,他卻不太滿意的樣子。

「五年還太少了。」

沈琛打開車門,逆著清冷的月光起身。輕輕留下一句話:「你不夠心狠手辣,這樣做生意遲會吃虧的,周笙。」

他被他喊地渾身不自在,眼睜睜看著他逐漸走上台階,走進那籠罩在龐大樹蔭里的房子。

步步果斷、殘忍。

徑直穿過走廊,走到床幔飄揚的公主床邊。

不緊不慢地摘下手套,而後——

冰冷扼注那脆弱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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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沈是個狼滅!

至於夢……它就是個正經的前世,對照今生感情線進度。極致發揮老沈亦正亦邪談笑間滅人全家的人設,順便揭秘他執著女主的原因,瞎幾把發個糖。

另外:

謠言不能全信。

沈琛作為年近三十的老男人,有著身心雙重變態級別的潔癖,絕對的不近女色。以至於常年背負著性冷淡、gay、年輕的時候浪過頭所以現在不行了……之類的猜測,可以說是很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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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軟小畫眉[古穿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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