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
閻君們圍坐在三張拼起來的八仙桌旁,緊張的磕著瓜子,緊張的看著飄在半空中的圓光上顯出的秦皇行容圖。
嬴政正在揮舞著青銅劍,兢兢業業的砍樹。小腿粗細的樹木隨手而斷,被他拖到旁邊,削掉枝葉樹杈,只留下直挺挺光溜溜的樹榦,留著當建築材料。
過不了幾秒鐘,原地就會刷新一顆樹繼續讓他砍。
他現在需要的不多,只需要三間屋子,一間屋子做正廳,左右兩邊分別是書房和卧房。
不知道需要多少木料,估摸著需要幾十根,做柱子房梁和牆壁。
始皇帝陛下已經把自己的生活所需降到最低,不要求威嚴赫赫,不要求樓台殿閣,只要有房頂有牆壁就行。他實在無法接受露天睡覺這種事。
整理陪葬品時才發現,有自己喜歡的以及記錄生平歷史的竹簡也在其中,還有一些錦書,以後有書看。
陪葬的東西太多了,實在記不清楚都有什麼。只可惜陪葬了竹簡卻沒陪葬書架,現在得做幾個書架,把這些竹簡和錦書分門別類的整理好才好。陪葬品中還有竹席與寢具,搭出卧室來,用土壘台,弄平夯實就可以鋪上席子,或坐或卧,都很合意。
九鼎與禮器可以堆在正廳,假裝在宴飲。編鐘理應放在檐下。金玉珠寶玩器,從六國收集而來的昂貴寶物,數以百計的發簪可以羅列在卧房中……
嬴政一邊機械性的重複砍樹,一邊想,如果閑極無聊,可以用發簪和玉壺做投壺的遊戲。
他不知道自己到陰間有多久了,似乎是很久,看看做成的事,又似乎時間不長。他生前奮力工作,不知懈怠,也不想休息,現在有了漫長的時間休息,恨的牙根發癢,恨不得立刻有一份工作每天做十二個時辰。
為首的是一位白頭髮的閻君,輕輕敲了敲桌子:「自贏秦趙政繼位以來,生死簿上浩劫已定,我等議來議去,議了十幾年,等到他死去才草草拿出方案來,爾等豈不汗顏?」用的方案還是我十幾年前拿出來的方案。
諸位閻君紛紛表示汗顏。
很汗顏,特別汗顏,可以走了嗎?
「且慢,眼前正有一件為難事。」白髮閻君皺著眉頭,又說:「昔年帝辛剛死,成湯、武丁、婦好、帝辛率領士兵去砍姬昌,幾乎攻入酆都城,我等派兵制止,又以其他商王為要挾,才使其退兵。」
說幾乎攻入酆都城就是說著好聽,實際上把都城大門給拆了。
姬昌機智的躲在閻君殿前求救,求到面前就不能不管,閻君們一面派兵禦敵,一面派人抓了其他的商王帶到城裡來,又威脅他們如果再不收兵任命,就把他們押向天涯海角,讓他們永世不得相見,這才讓這些善於帶兵打仗的商王咬牙切齒的接受了朝代更迭的悲慘現實。
武丁婦好這夫妻倆不僅恩愛,還特別能征善戰,扛著陪葬的大鉞衝鋒在前,是兩個禍害。帝辛不僅高大英俊,又善於言辭辯駁,又能力搏虎豹,也危害地府的和平和秩序,他如果不是恃才傲物、用兵用人不當,哪有周朝的事。不認命很正常,毆打篡權的臣子也很正常,到了閻君們面前還不客氣那就不行了。
眾閻君屏息凝神聽他說話。
想來嬴政也是一樣的人,能言善辯,智慧謀略超群,他有那麼多善用計謀的大臣應該也學了不少。橫掃六合一統八荒是何等的輝煌功勛,等他知道秦朝滅亡,肯定要瘋。
閻君們無法預測他會幹出什麼事來,反正肯定不是小事。
「秦朝將亡。」白髮閻君毫不客氣的敲了敲桌子:「胡亥繼位至今沒幹過一件人乾的事,只要他始終如一,將來他的功過是非就容易下定論,可以扔到地獄里。秦皇無後,將來秦朝的皇帝留在鎮子里的只有他一個,又沒有妻兒相伴,孑然一身的人要發起瘋來,何以威脅?難道對他說,我們要拆了他親手搭建的房屋,毀去他的兵馬俑,他就會為這些死物安分么?」
眾閻君連氣兒都不喘了。本來也不需要喘氣。
「您有何高見?」
「給他留一個人。」白髮閻君皺著眉頭:「不論是妃妾還是兒女,必須給他留下一個。嬴政不算刻薄寡恩,總會有人願意留下來陪伴他。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常年相伴左右,會有變化。」
年輕的閻君捧起生死簿翻了一會:「快了。都快死了。」
……
扶蘇有些茫然的站在這裡,眼前是高大威嚴的殿堂,如秦王宮一般,只是風格不大相同。一樣高大巍峨,一樣有披甲執戟的侍衛在門口守衛。
他想了想自己剛剛做了什麼,呃,陛下的旨意,命自己自殺。
然後我就乖乖的自殺了。
「這裡是陛下在陰間的宮殿么?看起來有些不一樣。」
他最後一句話無意識的呢喃出來,旁邊的侍衛答道:「這是閻君的宮殿,扶蘇公子,你……真,真聽話。」讓你自殺你就自殺啊我的媽呀。
扶蘇沒有說什麼,只是很溫和的笑了笑,臉上的淚痕已經被風吹乾。他仍然筆直的站在原地,安安靜靜的等待著。
閻君們偷眼向外看,扶蘇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身材高大健壯,頭戴小冠,身穿一件褐黃色鑲黑邊的常服。
他的相貌和父親有些相似,只是更加白皙,眉目也更柔和一些,身上有一種剛毅勇武的氣質,和他父親的威嚴陰鬱大為不同。人以類聚,他能和蒙恬交好,自然不只是一個聽話的乖孩子。
「誰說他聽話了?他不是一直和嬴政政見不合么?嬴政不是因為他威脅到自己的權力才把他外放做監軍么?」
「軍權都給他了,還能說是提防?」
「嘖嘖,你忘了晉獻公把太子申生放逐出外,舉國臣民就都知道他要廢太子。這樣的乖孩子拿到軍權也沒有用,有些人即使不學無術也敢謀反,有些人即使譽滿天下手握兵權,也不敢謀反。嬴政看人很准。」
「對喔,統一六國之後更需要文臣,重心就在始皇帝身邊。」
「想起來啦?你想啊,嬴政病重的時候把蒙毅這個長公子派的親信重臣派了出去。蒙毅可比趙高李斯更強有力。」
白髮閻君打斷這些年輕人:「行了別猜了,一會派人去問嬴政怎麼想的好不好?咱們又不是凡人,幹嘛瞎猜。」
年輕的閻君們嘀嘀咕咕的說,瞎猜多好玩啊。
對於嬴政的妃妾和兒女,誰先死就問誰願不願意留下來。
扶蘇沉默了一會:「陛下命扶蘇自殺的詔書中,申斥了扶蘇的諸多罪狀……諸位陛下,扶蘇希望能面見我父。倘若父親要我留下來,我願意留下,倘若父親不想再見我,扶蘇不願意惹怒他。」
他心裡很不好受。假若詔書中命令自己陪葬,那是父親捨不得離開自己,那還算不壞。
可是詔書中說的…太…太叫人傷心了。那倒很像父親的真心話。扶蘇知道父親一直都對自己反對他的政策很不滿意,可是父親從未那樣直白的申斥自己意圖推翻秦律,推翻父親的畢生心血。他也從未想過自己一旦有機會繼位,要大刀闊斧的革除一切。
閻君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嘆了口氣,寫了出入鎮子的符紙派人送他過去。
……
嬴政正在揮汗如雨的伐木,他足足的砍夠了一百顆樹榦,小腿粗細,三米長。應該是夠了。他覺得自己需要繩子,但是……繩子是怎麼做的?陪葬品里沒有麻繩。
他把木料四根一組或五根一組的抱著、扛著,運回自己的宅基地。挖了坑,把陪葬的青銅尺子拿過來,每隔一尺埋一顆木頭做房屋雛形。
作為統一度量衡的皇帝,他美滋滋的把各種稱量重量和尺寸的工具都陪葬了,原本是為了炫耀功績,沒想到真有用。房屋規劃的太大了,這一百顆樹榦只夠圍一圈,還不夠搭建房頂和填滿牆壁。
又將目光對準旁邊的竹林,挑又高又大的開始砍。竹竿比木杆輕一些,搭建房頂會容易一些。而且竹筒的截面像是瓦當。啊,美麗的瓦當,寫著『唯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的瓦當啊。
韓都尉陪著扶蘇來到這鎮中,先看到用兵馬俑組成的圍牆,又看到遠處那個勞動的身影:「扶蘇你看,嬴政就在前方。」
扶蘇吃了一驚,陛下萬乘之尊富有四海,怎麼到了陰間要親自伐木?
他遲疑剎那,還是快步跑了過去:「陛下」忽然一窒,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嬴政雖然不喜歡周圍的安靜,卻已經習慣了,忽然有人對他說話,倒把他嚇了一跳。握著劍轉過身來,看到自己的長子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大驚,隨手把寶劍插在土裡,捉住兒子的雙肩:「朕之後,是你繼位?趙高橋詔命你自殺,你如何應對?」
他心思電轉,分析的極快,既然韓都尉說了,只有皇帝才來這裡,那你應該也是皇帝。可是你來的這麼快……一定不是正常死亡。可是趙高矯詔命你自殺,那麼最合理的解釋就是扶蘇抗旨不遵自立為帝,蒙恬率三十萬大軍輔佐你攻打咸陽,你敗了,也死了。
扶蘇比他還驚訝:「是,是趙高矯詔?扶蘇不知道,奉命自盡了。」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的非常高興,捉住嬴政的袖子追問:「父親,您不曾那樣看待扶蘇?」那些讓我痛徹心扉、肝腸寸斷的斥罵,並非出自父親之口!被責令自殺的痛苦遠不如那些錐心刺骨的詞句更叫人難過,他大哭著自裁,並不是因為自己要死了,而是因為莫大的屈辱和無從申訴的痛苦。
嬴政的心裡很不好受,他現在可以真正確定,面前的長子雖然和自己政見不合,卻忠誠順從。扶蘇用生命證明了這一點。他心裡難過,臉上有些發僵:「沒有。你很好。」
扶蘇吧嗒吧嗒掉眼淚,從一個健壯儒雅的成年人哭成小哭包:「父親……死後能知道這件事,扶蘇死而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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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的好爽啊好爽啊~
『唯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是傳說中阿房宮的瓦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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