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復活
夕陽的餘暉從楓林一角斜斜灑落,給耀眼的楓紅渡上一層淺淺的暖色。
美得如火如荼的公園森林裡,卻沒有幾個遊人,只有一對十三四歲的少年男女並肩坐在樹梢上,百無聊賴的吃著一包零食。
女孩明眸皓齒顧盼飛揚,男孩眉目精緻白皙冷俊。
「沒勁。」女孩突然把滿是英文單詞的零食包丟給男孩,說道:「想吃辣條想吃小龍蝦想吃水煮肉片想吃火鍋。」
男孩看了看女孩嘟起來的嘴唇,什麼話也沒說,繼續吃起手中的零食。
女孩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又說了一句「沒勁」。
…………
金烏落地,黑暗籠罩過來,路燈從公園依次亮起。
嘟著嘴的女孩從楓林轉到第三街區的小棟廚房裡,皺著眉頭,看著廚房裡參差不齊的中餐用具,突然門口傳來聲響。
她探出頭去,就看見男孩提著塑料袋向她走來。
「辣椒、花椒、火鍋調料、老乾媽、小龍蝦!」女孩翻著塑料袋裡的東西,忍不住一聲比一聲的驚喜呼喊,「還有八角、白果、香葉、陳皮!!佛祖上帝馬爸爸!你在哪裡買到這些的。今晚我們吃小龍蝦吧,清蒸?蒜香還是麻辣?還是麻辣吧,我多久沒吃辣了……」
女孩興趣盎然,一邊吧啦吧啦說個不停,一邊麻利的下手。
「都可以。」男孩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語,只微微勾了勾嘴角。
眼底碎光閃耀,與柔和的燈光交相輝映。
…………
「范遇行!范遇行!范遇行……」
燈光明滅間,雷鳴陣陣。
女孩站在院子門口,大聲呼喊著少年的名字,可是男孩的身影人去樓空,只剩草坪邊上一棵孤零零的楓樹。
滿枝椏的紅葉在狂風中零落飄散,搖搖晃晃的送走了一個少年時光最後的溫情。
………………
荊岑從睡夢中驚醒,恍惚間睜開了眼睛。
還沒適應酒店房間被遮光嚴密的窗帘裹挾的黑暗,聽覺感官率先迸發出耳鳴抗議,顯然是對窗外聲勢浩大的狂風雷雨所不滿。
睡意消退,五感逐漸蘇醒。
電閃雷鳴中,一陣帶著梨花清香的潮濕水汽飄進鼻端。
荊岑這才想起窗戶沒關嚴,但又不想起身,在床上輾轉了兩下,聞著越來越潮濕的花香水汽,終於懨懨的起床,拉開窗帘一邊,按著把手關緊了窗戶。
她回想起昨晚看到的案卷材料,再想起那張合照裡面站在最中間最前面的那個青年男子,越來越覺得他很像范遇行。
她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個C位青年。
當然站在這個位置兼外貌氣質絕然,即使一張靜態照片,也很難不抓人眼球。
可讓她目光凝固的顯然不是青年的驚艷,而是那褪去青澀后的成熟眉眼,還有嘴角那顆褐色小痣。
和記憶中的范遇行有七八分相似。
她當時立馬問了提供照片的委託人。
「這個人是誰?」
委託人也是她的大學朋友,叫蘇岱雨。
前幾天打電話給她,請她幫忙做個刑事辯護,當事人是蘇岱雨的弟弟,叫蘇岱林,捲入一起強姦殺人罪。
據案卷記載,證據充分,事實清楚,已經移交檢察院準備起訴了。
而這張合照,包括了整個案子的受害人、犯罪嫌疑人、證人、報案人以及案件發生的背景生態。
因為這是一張小型的劇組開機儀式紀念照。
而蘇岱林正好飾演劇本里一個戲份不輕不重的角色,受害人是戲里的女二號,名叫易曉棠,至今還在醫院ICU躺著,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這個劇組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電視劇或者電影劇組,而是一個電視台綜藝節目臨時湊出來的。
該電視台借鑒外國一款火爆的綜藝,以單元電影為表現模式,以發掘一批新生代優秀導演和演員為宗旨,從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的電影娛樂公司挑人,弄了一場曠日持久聲勢浩大的演藝新星選秀。
所以劇組來源雜亂無章,水平也參差不齊。
蘇岱雨當時指著照片上的C位青年說:「這是他們劇組的導演,也是製片人。」
「他從好萊塢歸國,雖然年紀輕輕作品不多,但唯二的兩部電影都獲得過國際新人導演獎和新人演員獎,前段時間唯二的兩首原創詞曲被高價買去后,迅速紅遍北美,更有人說今年北美金曲獎可能也有他的提名。」
蘇岱雨溫柔和緩的聲音好像在旁邊響起:「他是導演,也是演員,是詞曲創作人,還是一個名副其實帶資進組的富二代。」
「他叫什麼名字?」
「唐路行」
…………
雷鳴聲漸小,天邊的閃電也收起了張牙舞爪的觸角,只是像煙火一樣絢出白紅兩色就輕輕退場。
夜色越發濃厚,後半夜噬骨涼意攀上了摩挲袖口半天的指尖。
荊岑已經毫無睡意,索性走到小型辦公桌前,打開了手提電腦。
搜索引擎上輸入「唐路行」,出現了幾個名人,她點開了那個頭像標上做了演藝圈標記的男人。
她手心又冷又汗,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可黑夜中亮起的屏幕和豐富的羅列顯示,一切,是和范遇行風馬牛不相及的生平簡介。
完全不同的年齡介紹,大跌眼鏡的角色塑造和創作風格,還有鋪天蓋地360度寫真照片里那絕不可能的肆意笑容。
只有那雙七八分相似的眉眼和嘴角的褐色小痣,讓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下心中的懷疑。
懷疑范遇行沒死。
懷疑他「死而復活」。
荊岑在黑暗中久久的盯著眼前屏幕上的照片。
佔了滿屏的男人也微微勾唇看著她,似笑非笑,似含情又無情,只有那顆褐色小痣好像越來越亮,似要燒起來一樣。
灼人雙眼,焚人心肺。
坐了半響,荊岑拿出手機,點開音樂軟體,搜索到唐路行創作的的歌曲。
是一首英文歌。
她戴上耳機重新躺回床上,被窩余留的暖意和如潮水一樣漲漲停停的歌聲包裹住了她涼意陣陣的身體。
她再次進入了遙遠的夢鄉。
…………
第二天的梨城艷陽高照,經過一夜大雨洗刷后的天空和路面都拿出了十足的誠意來迎接她這個外地人。
荊岑穿著一套淺色休閑套裝,頭髮扎了一個高高的馬尾,掛了電話后,站在酒店前街的路邊等著蘇岱雨來接。
片刻后,一輛雷克薩斯的SUV穩穩的停在她面前。
蘇岱雨從後座上下了車,親切的招呼她。
她眉眼微愁卻仍嘴角帶笑,著一身淺色針織衫,一派南方女孩的溫柔典雅。
荊岑掃了一眼眼觀鼻鼻觀心的司機和梨A3555的車牌號,疑竇叢生。
雖然蘇岱雨解釋說這是她找來幫忙開車跑腿的一個朋友,但這個司機規矩又殷勤的態度明顯更像是下屬,這種同號車牌雖然不算少見,但也不是搖號能搖到的,再看幾年不見的蘇岱雨,雖然穿著打扮已經竭力在低調了,可那經常保養才不見一點毛刺的頭髮,手腕上若隱若現的小眾卻不便宜的手鐲,吹彈可破的皮膚,還是在這種家裡攤上大事時沒有精心打扮的情況下,可想而知他們家絕不拮据,至少是中產。
一個中產家庭要請刑辯律師,梨城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個可以選擇,可偏偏蘇岱雨找了遠在千里之外的她。
倒不是荊岑妄自菲薄,不敢跟中國一線城市的梨城律師一較高下,實際上她雖然才執業三年,卻因為連著贏了幾場大官司,已經在京城訴訟圈有了不斐的名聲。
但這個名聲還局限在圈內,還不至於被一個遠在千里的圈外人蘇岱雨熟知,而且從前幾天電話里的語氣來看,蘇岱雨對她來代理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熱切和信任,似乎……
似乎聽了誰打包票,篤定荊岑能把她弟弟撈出來一樣。
特別是蘇岱雨給她開價明顯高於當地代理費時,荊岑就覺得很怪異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本該婉拒這種千里之外的刑事辯護,奈何蘇岱雨曾於她有恩,又態度懇切,再者她所在的凈坤律師事務所最近一直想在梨城開分所,她想借著這些事南下走一走,權當是散散心,治一治最近舊病複發的失眠躁鬱。
她給律所備了案,只註明要出差去梨城接一個普通的刑事辯護案,昨晚到地方和蘇岱雨簽了委託協議后又傳了一份給律所。
沒有節外生枝讓同樣在出差的律所主任楊凈南——這個管天管地出了師還要管接案子的師傅聽到風聲。
蘇岱雨一邊招呼她上車,一邊關切的問候她是否適應梨城的衣食住行和氣候。
她不動聲色笑語晏晏的上了車。
隨口聊了幾句當地的小吃后,就讓蘇岱雨給她講講目前案子進展。
蘇岱雨很有點從容不迫的樣子,親弟弟身陷囹圄,卻能壓住眉眼間的急躁,不疾不徐的給她說起當事人的情況。
「昨天晚上給你的資料你大概也看了,如今我再複述一遍我弟弟告訴我的。」
「4月12號下午,劇組剛開機第二天,受害人易曉棠,就是這個劇組的女二號,說那天是她的生日,片場正好在給主角對戲,沒他們什麼事,就約了我弟弟在他的酒店宿舍對劇本,我弟弟當時想著是易曉棠生日,就送了一個永生花的水晶球給她。」
「一個小時后,大概是傍晚6點就分開了,傍晚7點半,我弟弟突然想起還有些話想對易曉棠說,就發微信,約她在酒店宿舍臨近公園拾步亭子里見面,可是我弟弟在那裡等了半天沒見人,打電話也沒人接,就回去了。」
「回去後過了一個多小時就聽說有人報警,說易曉棠被姦殺在在拾步亭,警察很快就趕到了,發現還有一口氣兒,送去了醫院搶救,現在還在ICU。」
「後來幾天,經過排查易曉棠的社會關係,再查了她的手機微信記錄,把我弟弟鎖定為了重要嫌疑人。」
「警方傳訊了一部分劇組人員,據一個目擊證人說,當天他本來要去拾步亭看看風景,卻遠遠的看到一對年輕男女在亭子里吵架,據說還非常激烈,他不想去湊熱鬧就反身回去了。」
「然後經過法醫鑒定,易曉棠的致命傷在後腦勺,被一個圓形玻璃物擊打多次所致,通過痕檢,發現了她傷口處的玻璃纖維,與現場發現的帶血玻璃球纖維一致,玻璃球上還有我弟弟的指紋。」
「而且……她體內查出了我弟弟的……**。再加上那條約見的微信……所以才兩天的時間,警方就以掌握了重要證據為由,抓捕了我弟弟。」
「如今表面上看,這個案子人證物證都俱全,警方已經移交了檢察院,所以非常的棘手。」
荊岑聽完,沉吟不語。
案子大概經過她昨天就知道了,但明顯裡面有些細節還是模稜兩可的。
她在分辨剛剛這段話里的可疑之處究竟是當事人蘇岱林沒說真話,還是蘇岱雨有所隱瞞。
蘇岱雨求她接案子,一開始就給弟弟蘇岱林喊冤。
想做無罪辯護。
可證據如此確鑿,蘇岱林當真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