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柳承炎第一次見到翁奕為,比預想要意外三分。
翁奕為個頭很矮,和白首輔相比要矮兩個頭。
他如今年近六十,已是乾瘦的小老頭模樣,按理說這般模樣很容易叫人輕視,卻能在前朝一路做到戶部尚書的高職,這一點便足夠驚奇。
翁奕為本是在側殿里略作休息,一聽陳毫解釋陶皖帶孤女前去哭冤,才拔腿就走過去攔截。
此刻陶皖倉皇回頭,以為是張平的黨羽過來胡攪蠻纏,聲音里都帶著怒意。
「你難道要替那畜生打抱不平?還是覺得他比我這腿都斷了的義女更來得受罪?」
「且慢,」翁奕為氣還未喘勻,伸手攔道:「我攔的是陛下。」
柳承炎皺眉不語,看他後續如何。
「張平已是犯了種種死罪,」翁奕為轉頭看向陶皖洪秋娘,雙眼矍鑠帶著洞悉:「輕易砍頭便宜他了,您說是不是?」
商屬賤籍,他哪怕已經辭官歸鄉也不必如此客氣。
陶皖很少被人尊敬,此刻才緩過神,意識到自己在御前顯得唐突,伏身告罪。
程潮忙拱手道:「微臣這就領兩位去太醫院診斷病情,稍後回來複命。」
陳毫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也默契告退。
一時間乾清殿恢復寂靜,只剩君臣兩人獨處。
翁奕為這才揮袖跪下,行雲流水般做完全套禮數。
「老朽見過聖上,恭祝陛下千秋萬代,江山昌榮。」
「不必說那些。」柳承炎揚了笑,眼裡還在觀察這個得低頭看的小老頭:「起身吧,朕還未請你去太液湖釣魚呢,一路顛簸可辛苦?」
「那可折煞老朽了。」翁奕為起身道:「老朽請陛下三思,是因為張平之事,剛好切合陛下新登基不久后的需求。」
需求?
柳承炎心中一凜,理解到他指的是什麼。
張平怕是他殺雞儆猴的第一樁案子,為帝為官,免不了立威二字。
只是……翁奕為的計策是?
「還請明示。」柳承炎轉身走回御案邊,把陶皖遞交的數卷證據又看了一遍,聲音放低。
「不知程潮可否有和先生提過,朕一度向白首輔詢問名師人選,首輔推薦了您。」
「今日來不及擺案點香,但今後,朕應尊稱一句老師,提前謝過先生點撥教誨。」
翁奕為許多年前被先帝氣到撂挑子不幹,哪裡受過這樣的尊重,也是連連擺手,不敢接受。
「老朽以為,權勢權勢,前一字是權,后一字是勢。」
他的才能在鄉野田舍里荒頹數年,如今終於有機會一展宏圖,自然毫不保留。
「陛下,您以為,什麼是勢?」
柳承炎不假思索道:「怕。太多人怕張平,他便趁勢為非作歹。」
「勢如浪潮,一旦激起,便有裹挾翻卷之態。」翁奕為正色道:「鯨尾拍岸是潮,巨石墜湖是潮,重要的不是前因,而是後果。」
重要的不是碧血案如何駭人聽聞,而是張平最終的結局是如何。
「老朽愚見,以數條罪名關押張平乃是中策,但絕非上上策。」
就在剛才,皇帝差一點以常規流程將他定罪處刑,反而不一定能佔上風。
他驚險攔下,也是時機搶得剛好,再晚一步都木已成舟。
「你的意思是?」
柳承炎直到觸碰問題到這個深度,才能察覺到自己閱歷太少還不識人心,初見面便對翁奕為心生敬意。
「真龍一怒,萬民俯首。但比起怕巨浪滔天,人們更怕不知浪高几何,將淹了多少人的屋子。」
不知道,才會引發真正的恐懼,才會將江潮的陰影映射進所有人的心裡。
張平自負家世淵源溯及開國,但如今軍權由馮家為首的南黨一派把握著,文臣以北派白首輔為核心凝聚,外強中乾,不過如此。
皇帝初次立威若手段得宜,必將震懾一概昏聵庸碌之輩,沒有過錯也得警醒三分!
柳承炎眼中泛起刀鋒般的銳光。
「就按老師說的做。」
當天夜裡,就有錦衣衛直接進了張府,宣讀聖旨,將張平削爵免官,烏紗帽同寶冊都當場丟進火盆里燒了個乾淨。
但只說聖上垂憐,留三日給他自省罪過。
三日一到,再行判決。
子時張府被敲門,丑時文武百官便全都聽見消息,徹夜未眠。
張家突然被發落,雖然好些知道舊情的一聽見大覺寺唱賣金被就猜到幾分,但根本沒想到聖上會來這麼一出——
不宣罪不審問,反而直接剝了官袍紗帽讓他自陳罪情。
毒,太毒了!
若是錦衣衛主持審問,張平興許還能轉移些罪證再自辯幾句。
聖旨一下,底牌有幾張都完全摸不著,三天里怕是能嚇破他的膽!
這一夜,聽見消息地踱步來去,免不了夜會門客詢問對策,生怕下一個夜裡被錦衣衛敲門的就是自己。
有黨羽的放信鴿的放信鴿,遞話的遞話,生怕活絡關係不及時,少知道些密辛。
老少中青皆是苦熬一夜,沒再聽見半點動靜,還得忍著睡意天不亮就要去上朝。
柳承炎這一夜睡得很好,上朝時只當不知張平被削官禁足之事,照例聽奏收折,不流露半分異色。
他越是從容不迫,站在近處的文武官員越是心驚。
哪怕能看出來點什麼也好啊。
平日他們看這十六七歲的皇帝,偶爾還覺得他乳臭未乾,未必懂朝政。
今天一來,站得近也什麼都看不出來,當真應了君威難測四個字。
主動權登時就徹底掉轉,碧血案雖沒人敢提,但是張平干過的樁樁件件齷齪事情在眾人腦海里全都涌了出來。
——是賣官殺人的事被皇上知道了?
是他聯合工部貪墨破冒的事情被錦衣衛查清楚了?
還能是因為什麼?他娶的十幾房妻妾有人去訴狀鳴冤,還是有家奴捅破了更要命的事?
早朝上完,旁的政事批的批否的否,無人敢提一個張字。
於此同時,張家已經裡外急瘋,早早寫了紙條要遞去白家,府內府外都有程潮帶著錦衣衛盯著稍,便是鴿子也飛不出去。
明明張府地處數家官邸之間,此刻反而成了無人敢靠近的一嶼孤島,信息往來被徹底切斷。
張平本人已經身闖關卡幾回,叫嚷著要親自面聖,可最後還是被推回去關門上鎖,根本沒辦法再找退路。
下朝之後,柳承炎從陳毫那裡得到口信。
「陛下,瑞嬪娘娘已經跪在乾清宮外一上午了,她……一直在等您。」
少年不為所動,在架輦上以指點額。
「皇后可有被打擾?」
「是,瑞嬪一先去跪了坤寧宮,但坤寧宮閉門不見,說皇后得了風寒尚在靜養,也無從過問外朝政事。」
「她在坤寧宮前跪了一個時辰,才又來跪您。」
倒是知禮數。
以張疏雨的性格,她進宮前差點去大覺寺里當尼姑,哪裡會謝張平的嗯?怕不會拍手叫好,私下痛飲一回。
還能跪給誰看?
無非是讓那些太監宮女看看,她並非不忠不孝的逆女。
這時候割席才是落人口實,兩頭都套不著好。
柳承炎心裡有數,反而還有點心疼她的膝蓋,面上什麼都沒有說。
他進了乾清宮,召來馮穆談北方布防之事,一談便從中午到了下午,期間從未探看一眼門外。
便是馮穆及下屬出入乾清宮,也不敢看這苦跪的張家女一眼,面視前方不敢有半點偏移。
陳毫拿不準瑞嬪這次是禍是福,但宮裡被宿命捉弄的人太多,瑞嬪剛得寵沒幾日,難道這就要進冷宮了?
宮裡宮外多少雙眼睛在等著皇帝表態,偏偏皇帝一進乾清宮就不出來,也根本不理會後宮半分。
直到日薄西山,馮穆領命離去,政務才告一段落。
柳承炎漫步出門,路過張疏雨時掠了一眼。
後者微微搖頭。
他會意往前,不言一語。
兩人均是冷的猶如從未有過半點溫存。
就這麼揚長而去,像是落章蓋印。
再上轎輦時,陳毫已經聽見了答案,小聲問陛下今晚臨幸哪一宮。
「去坤寧宮,朕去看看皇后的風寒。」
他停頓半刻,聲音裡帶著笑意。
「降瑞嬪為六品才人,不奪封號。」
陳毫立刻應聲,心想帝王薄情不過如此。
從前賜她封號是瑞,那是真的恩寵之瑞。九嬪裡頭一個臨幸的便是她,賜號的也是她,眼瞧著就要青雲直上,誰想到張府這麼快就出了事。
現在瑞才人再頂著這封號,那才是後宮里的諷刺。
旨意一傳出去,乾清宮傳來消息,說是瑞才人直接昏在殿前,掐人中都沒有醒過來。
陳毫小心翼翼說起這事時,柳承炎正在給馮潤心喂粥。
後者面露不安,被用力握了一下右手。
她倒是識趣。
柳承炎又舀了一勺糖藕,淡笑道:「潤心,再吃一口,養圓些才好。」
馮潤心低頭接了,壓低聲音道:「皇上……」
「你在擔心她?」他漫不關心道:「便是昏了,也該叫太醫,喚朕有用?」
馮潤心不知內情,此刻又怕又為難。
「你身體要緊,最近睡得還好?」
她微微點頭,聲音里透著苦澀。
「瑞才人從前很關心我,還總來坤寧宮陪我弈棋說話。」
「那是她的本分。」柳承炎放下鎏金瓷勺,低嘆一聲:「你再提她,我可就走了。」
陳毫看在眼裡,暗暗心驚。
張家,真是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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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了!感覺這章還不錯O3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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