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錢塘府
八月的錢塘才褪去季夏的暑熱,清風拂來有些微涼。
鍾開儀被這溫柔和緩的風吹得有些沉醉。
他想起,離自己上一次到錢塘府已了過二十年。那時他還未得舉子之名,如今卻是欽定的秋闈主考官。
「南宮,這裡看著比二十年前更加繁華生姿了!」他對隨行的鐘家僮僕感慨道。
「正是呢!小人還記得,公子上一回是和老爺夫人一起來的,遊玩了十幾日,臨了卻怎麼都不肯走,直說要做個錢塘人呢!」南宮笑道。
「是啊!當時和爹、娘一同來的錢塘,如今想來,真是物是人非……」
鍾開儀默了一默,又笑道:「我最愛錢塘這不動聲色的美,清清淡淡,有一種要在心裡長駐的意思。」
「公子說得忒怪,小人快聽不懂了!」
鍾開儀大笑幾聲,搖著摺扇念道:「歲熟人心樂,朝游復夜遊。春風來海上,明月在江頭。燈火家家市,笙歌處處樓……」
主僕二人衣著簡素,充作尋常遊客的樣子,在那市街上逛到東又逛到西。看見個新鮮玩意兒,鍾開儀便駐足欣賞一回,又買了好些南方獨有的糕餅鮮果,一面行來,一面說笑個不停,惹得行人紛紛側目,竊竊私語道:
「個兩個男人家真當奇怪了,直撒啦?(這兩個男子真是奇怪,在做什麼?)」
閑逛了許久,眼見日已向晚,二人便提著大包小包回了官舍。
方用過哺食,正在更衣,外門小廝便急急來傳報,說是江左布政司屈平老爺忽來拜會,正在門外下馬車。
鍾開儀忙出門相迎。還未及門,只見一位四十歲上下的鶴髮男子已然含笑著入內了。
「探花郎南下辛苦!」
鍾開儀忙揖手一拜,屈平趕緊伸手,上前托起,迭聲道:「快別拘這些虛禮罷!」
「屈叔叔來得好快!我方才還對南宮說,明日就去府上拜謁,萬萬想不到你今晚就來了!」鍾開儀一面帶著屈平往內堂走去,一面笑道。
「我這不是見你來,高興嘛!」屈平仔細看了看鐘開儀:「真是男大也十八變啊!小時候你的胳膊渾圓得那樣,我想抱你還得費點勁呢!現在個子拔得這般高,倒是越發清俊了。」
「屈叔叔快別提我小時候的樣子了,都胖得沒邊了!也怪我貪嘴,有什麼時令點心的都要嘗上一遍,後來為了去除這一身肥膘,可遭了不少罪!」
屈平大笑道:「那可不得受罪嘛!對了,老師在秣陵還安康?」
「爹一切都好,屈叔叔放心。」
二人在內堂坐定,南宮奉上茶來。
屈平四下望了望:「這官舍也太簡陋了,眼見著就是白露了,別看南邊暖,這秋高氣爽的日子統共也沒幾天,總是剛過完夏日,便入冬了。這牆壁看著單薄得很,萬一漏起風來可熬不住啊!你還是去我府上!我家後院有小湖,保管你喜歡!」
鍾開儀推辭道:「屈叔叔,我此番來是有差事在身的,你讓我住到你家,等回了京,那幫御史不得卯足了勁參我啊!我知道你念著我,不過這挺好的,整潔乾淨。若是你能讓我時常去府上拜會、遊玩一番,我便滿足了!」
屈平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看你來,我真是高興得口不擇言了,都忘了差事在身的官員只能住官舍了。你必須常來我家!我這幾年排的戲,總是缺個得力的詞曲師爺指點一番,你可不能偷懶不來啊!」
「一定到!我還想多吃些錢塘的點心!」
「保管你在我家次次吃到的都不重樣!」
二人又說笑、閑談一回,直到遙遙聽見催更聲,屈平才告辭離去。
回府的馬車才行了一時,屈平便把周管家叫進車內。待馬車繼續上路,方低聲道:「人都安排好了?」
「老爺放心,小人做得十分嚴密,那張秀才只當自己是通了主考官的關節,其他一概不知的。到時候只要他在答卷時,以藏頭的筆法,寫上一句鍾主事曾經寫過的詩句,我們安排的謄錄人立即就會發現。這樣做最是穩妥,也無需再去打點巡視官,或者抄書夾帶,只要那張秀才一番巧思即可。」
屈平滿意道:「此法確實風險最小,等事發后,張秀才只會一口咬定鍾開儀,畢竟他是真的以為,自己手眼通天,竟然連主考官都買通了。無知啊!」他冷笑一回,又咬牙道:
「鍾思鼎,當年我父親因巡查松江不力,被下了獄。我跪在鍾府門口一夜,求你在聖上面前說情救他,你卻絲毫不念同袍之誼,只說他有罪當罰。
「若不是中貴人雪中送炭,願救我爹於水火,今日我便早已是個無父之人了!可憐爹在牢中遭了幾番大罪,如今病痛纏身,垂垂老矣。
「不報此仇,妄為人子!此番鍾開儀落在我的手裡,便讓你嘗嘗這親人遭罪的痛!」
屈平怒目圓睜,心中似有千般難解的仇恨,更與適才和鍾開儀談笑風生的「屈叔叔」判若兩人。
這個機會他等了很久。
父親出獄后,他在魏誠的勸說下隱忍多年,從不流露對鍾家的怨恨,反而頻頻通信,關心更勝從前。
他從不去想當年自己的父親到底有沒有錯,只見得親父遭罪,便恨不得以身代之。
坐在馬車內的屈平漸漸平復了心情,但他仍然覺得這樣的選擇是對的。
他並不准備置鍾開儀於死地,只想讓鍾思鼎也受受這剜心割肉之苦。
想到此處,他又堅定了心智。
住在官舍中的鐘開儀卻不知道,對他關心不已的屈叔叔,竟然在這令他心馳神往之處,布下了一張天羅地網。
他只當此處與北方不同,暖風熏人、煙波畫竹,忘卻了身處朝局紛亂之中,又哪得心寬之所,流連之地?
他還是和往常一樣,讀了一會閑書後,便吹燈安睡。
鍾開儀確實被這錢塘迷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