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立春,沈家姑娘沈清和年滿十六,來說媒的媒人踏破將軍府門檻。
好景不長,很快盛京被一則小道消息轟炸,接連三日,沈家門前不復接踵而至的洋洋喜氣。
「夫人,夫人您慢點,仔細腳下的路。」
丫鬟忙不迭吐露關心之語,被攙扶的美婦人一身雍容,眉眼裹霜:「是,是要仔細腳下的路,省得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妖!」
綉春院乃沈大姑娘住所,整座將軍府最雅緻的地兒,唯一不好大抵是地處偏僻,尋常沒什麼人來顯得甚是冷清。
好在春日近,冬天的冷雪霜寒被一場場春風吹散化作枝頭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為滿院增添幾抹稚嫩亮色。
幽靜被打破。
一陣難捱的咳嗽悶聲如鼓捶打在脆弱的胸肺,隔著道門都能感受患疾之人的隱忍痛苦。
喉頭癢意好不容易被壓下,沈清和病懨懨倚在床榻,丫鬟柳瑟手捏錦帕為她擦去唇角葯漬。
蜜餞的酸甜融化在舌尖,臉頰因疾咳蔓延的潮紅漸漸褪下映出原本的蒼白雪色,少女衣衫素淡,唇色更淡,眉目如被清水洗濯過,不聲不響間光華瀲灧,病弱又迷人。
「算算時間,姨母該知道了罷。」她倦懶支起身,嘴裡嘀咕一聲:「煩人。」
累贅似的巴不得趕緊把她嫁出去煩人,這病歪歪的身子骨也煩人。
見慣她算計人心的冷淡性,這難得的孩子氣愈發襯得可愛,和院子里含羞待開的花一樣可愛。
柳瑟柳琴一左一右攙扶她下地,漂亮暖和的狐毛大氅披著身上,沈清和眼睛一亮:「阿池說什麼時候回來?」
柳瑟扭頭看了眼漏壺,池小將軍巳時出門,眼下不過午時一刻,將將過去一個時辰小姐就忍不住惦念,想著小將軍趴在牆.頭囑咐過的話,她恭敬道:「小將軍說了,最遲午時二刻回。」
沈清和眉梢喜色更濃,自言自語,語調頗有兩分痴情繾綣,似炫耀又似小心藏著旁人待她的那點好:「也不知他還記不記得為我帶外面的小食回來,肯定玩瘋了罷。」
「玩得再瘋,小將軍都不會忘記小姐的。」
「是么?」她踏出門。
光線柔和。
沈夫人氣勢洶洶帶人闖進綉春院,一腔怒火在看到正主波瀾不驚的面容時被火速推上頂峰:「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哪家女兒像你一般?我費盡周折要你嫁個好人家,難得蘭家不嫌你身子骨差、脾氣倔、性情寡淡,你想和我作對也沒必要自毀名聲,現在好了,哪家肯要個生不齣子嗣的媳婦!」
「嫁不出去不是正好?姨母,稍安勿躁。」
一盞香茶奉上,沈夫人身子僵硬,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劈頭蓋臉一頓罵被少女一聲「姨母」輕描淡寫推回來。
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說到底謝折枝當家主母的身份還是撬了嫡姐牆角哭著求來的。於少女而言,甚而在沈大將軍心中,謝折眉才是正兒八經永遠的『沈夫人』。
哪怕她身骨已埋黃土。
但她女兒還在。
十六歲如花初綻的年紀,饒是一身病骨也是傲骨錚錚。
謝折枝拿「身子骨差、脾氣倔、性情寡淡」委婉地將人踩進泥土,那麼沈清和勢必要在她得意忘形的當口提醒她當家主母的位子贏來的是何等不光彩。
將軍在外領兵作戰,後院火.藥味沒個消停。
謝折枝緩過神來不錯眼打量自己血緣上的親外甥,這張臉,這雙眼,長得可真像謝折眉啊。
折眉折眉,不管名字起得多大氣,還不是栽在上不得檯面的後院之爭?
可嘆沈延恩至今都將愛妻之死歸咎在他親生的寶貝女兒身上,父女多年不和,可不是大快人心?
料想九泉之下謝折眉魂魄都不得安生!
心氣順了,她穩穩噹噹接過那盞茶,輕撥茶蓋,香氣氤氳遮眉目,又穩穩噹噹坐在梨木圓凳,茶碗清清脆脆擱在打磨光滑的石桌,語重心長:「胡說。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將門之女在最肆意張揚的年歲少有耐得下心性的,換個脾氣暴的哪有功夫聽她佛口蛇心?
沈清和與她交手不是三年五載,適應良好,安安然然躺回小竹椅又是一副病懨懨有氣無力的嬌弱樣:「姨母勿憂,我的婚事自有父親做主。」
沈延恩因髮妻身死遷怒女兒,一年到頭和長女說不到三句話。即便如此,沈清和日常嚼用用的都是府里最好,身邊除了柳瑟、柳琴武功高強的兩姐妹,背地裡說不得還有暗衛相護。
這樣的事沈延恩不是做不出來。以他昔年對謝折眉的疼寵深愛,哪怕遠在千里也容不下任何人真的辱沒她的嫡長女。
婚姻大事,沒人繞得過這位沈大將軍。沒他點頭,當今聖上都不敢貿然賜婚。
畫面看起來『母慈女孝』,卻是字字如刺釘在謝折枝心頭。
眼瞧少女弱不經風的孱弱身骨,她恨得牙癢。
身子骨差成這樣還能十年如一日膈應人,愣是教她投鼠忌器不敢動她一根手指。
沈延恩不在家,哪怕是做給外人看,做給暗地裡看不見的「眼睛」看,她還得盡職盡責萬分小心地替他養女兒。
「再拖延幾年就成老姑娘了。你爹常年在外領兵,回來的時候少,你和我置氣無妨,壞了名聲哪家還敢娶?」謝折枝做夢都想送走這個打不得殺不得的便宜女兒:「婉婉——」
少女眉峰陡然冷厲,音色清淡:「姨母慎言。」
婉婉是謝折眉為女兒起的小名,女子的小名,少一分親近都不能冒昧開口。
一個死了娘的小丫頭片子句句指摘她不配,謝折枝一口血悶在喉嚨,深深看她兩眼,起身欲走,回過頭來:「蘭家嫡長子,再好不過的夫婿人選,縱是你爹知曉都得贊我一聲盡心儘力,這麼好的人你不要,清和,日後有得你後悔。」
「謝過姨母好意,清和體弱,便不相送了。」
綉春院隨著謝折枝的離開恢復早先安寧,少女輕攏大氅,只覺心底泛上來的涼意惹得心生煩躁。蘭家嫡長子人再好,和她有何干係?
她望向那堵牆,渾如凝望人生理想的歸宿,唇瓣掀起柔柔軟軟的笑,恰如三月春天裡潔白盛開的梨花,簌簌如雪,低柔含蓄。
這番情態,哪還有和繼母唇槍舌戰的隱晦鋒芒?
「小姐,奴還是扶您回屋等罷。」
沈清和依依不捨移開視線,唇角微勾:「先不回屋,去浴池,昨個【錦衣坊】送來的衣裙取出來,稍後要穿。」
「喏。」
……
運國,盛京,從最開始門檻被踏破到現在媒人不敢往大將軍府跑,僅僅過去三天。
炙手可熱的沈家嫡長女成了坊間人人都能說上一嘴的談資。
沈大姑娘一身病骨無法生育,對此有表示嘆惋的、遺憾的、慶幸的。
一道被當事人主導的『小道消息』炸出眾生百態。
雲桂樓,喝花酒看美人,極樂無窮的銷.魂地。
「要說這沈姑娘,去年我打遠看過一眼,嘖,好個弱柳扶風、貌比西子的病美人,那纖腰、細腿、蒼白不見血色的臉蛋兒,一根頭髮絲都帶著柔弱風情。可惜了,再好的美人,經不起折騰又有何用?」
禮部尚書的公子曖.昧一笑,手裡酒杯搖晃,煞有介事道:「母雞下蛋,公雞打鳴,下不了蛋,又不會打鳴,連個聲都聽不過癮,那得多無趣……」
這話出來,狐朋狗友們都曉得他醉了。
知情的少不得心生鄙夷,別看左雲青嘴上提起沈姑娘不客氣,三天前議婚的人家裡面數左家跳得歡,一想攀附將軍府,二想抱得美人歸。可惜,跳得最歡,被拒絕的最狠。
一個文不成武不就整天流連花叢的浪蕩子,不自量力企圖染指沈家嫡長女。即便是做做樣子沈家都得言辭推拒,否則沈大將軍一朝回京,謝折枝多年來的『慈善厚德』美名怕要功虧一簣。
牽涉到大將軍府,沒人敢應話。
氣氛冷場,左雲青紈絝勁頭上來,酒杯「哐」地一聲砸在酒桌:「正妻做不了,活該給人做妾的料!一個病秧子,還敢看不起本公子,她以為她是誰?盛京還有哪家敢娶她,大將軍的名頭抬出來都不管用!」
砰——
門應聲倒地,掀起薄薄一層灰塵。
陽光溫煦,唇紅齒白的少年郎背光站在那,銀灰里襯,淡緋貼身長袍,腰纏玉帶,墨黑色靴子側面綉著威風霸氣的吊睛白額大蟲。
一腳震懾住了一群雜碎,『他』弔兒郎當收回筆直修長的腿,輕甩衣擺,眼尾斜斜上挑,漫不經心就差在門縫裡看人:「哦,這是哪家的癩.蛤.蟆口出不遜呀,來,繼續,說給小爺聽聽。」
「池、池蘅!」
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絝們臉色頹唐紛紛後退,獨留造了口業惹來禍端的左公子面對瘋起來六親不認的盛京小霸王。
沾了灰塵的糖人被池蘅隨意丟給小廝,她上前一步,翻臉無情:「池什麼蘅,蘅你大爺!在這的一個別想跑!嘴不想要那就撕了,叨叨叨,叨叨你爹呢!」
吊睛白額大蟲的靴子狠踹在足夠十二人合圍的圓木桌,霎時杯盤狼藉,鬧哄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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