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2
誰都沒開口,寂靜空氣里隱約摻雜了點什麼,程彌講不明。
幾秒后,對方視線冷淡滑過她,轉動輪椅。
程彌歪在門框上沒動,視線跟著他。
藏進暗影的眉眼,蒼白到毫無一絲血色的皮膚,像一件誰都不忍磕碰一分的易碎品。
凌晨兩點,兩個人的客廳,所有細節被無限放大。
直至西側那扇厚重實木門關上,房間內湧出的燈光被切斷,程彌才收回視線。
乍一陷入黑暗,眼前只有沒有盡頭的空洞。她緩慢眨巴兩下眼睛,無果,黑夜像張漆黑的膜緊扒在她瞳孔上。
程彌沒在門口呆著,起身推行李箱進門,站在玄關,她此刻才思考起自己房間在哪的問題。
掏出手機,司惠茹不出意外給她發了簡訊。簡訊是幾個小時前發的,司惠茹確實體貼入微,她房間在哪裡浴室在哪裡新毛巾牙刷又放在哪裡,她全事無巨細寫在簡訊。
程彌沒去開燈,等適應黑暗后推上行李箱往西側走。
朝剛才關門那個房間走。
行李箱轉輪骨碌響,從寬敞客廳到一米寬的廊道,最後在那扇門前戛然而止。
廊道盡頭一扇平開窗,往外推了一半窗扇,月光透過窗外枝杈落在地上。
程彌夾在兩扇房門中間,纖指閑搭在行李箱拉杆上,眼睛從手機簡訊上抬起。
右手邊那間是她的。
左邊方才關門那間對門底下縫隙有一絲微弱光線漏出,夜悄無聲息。
程彌視線經過時停頓一瞬,沒怎麼放心上,很快一晃而過,推開自己房門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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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鬧鐘六點半,程彌比它還早起。
按理來說昨晚折騰到半夜,大腦又灌了幾杯酒精,此刻是個正常人都應該睡得死沉。
但程彌不是那種正常人。
她的自律遠強大於生理懶惰,該做什麼,怎麼做,她每天都活得很清楚,即使她看起來往往是人群中最散漫從容那個。
天光乍亮,薄陽擱淺在紗簾縫隙,灰暗裡破開一道光。
睜眼是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床,還有門外同樣陌生的走動聲。
程彌放空幾秒,緩慢翻了個身。
她趴在床邊,半條手臂掛在床外,酒紅色指尖懶散垂下。黑細弔帶落下肩窩,半垂不垂吊在手臂上。
她白,黑色紅色兩個極端使那身白更為扎眼。
隔著扇門板,外頭隱約有開水燒沸聲和熱油煎食聲,她視線定格在門上。
有點起煙癮,已經摸去床頭柜上的指尖無意識在煙盒上敲扣,最後指尖還是將煙盒推開了。
光腳走去行李箱邊,拎出件貼身衣物從背後扣上,又挑件衣服換上。弄完這些從房間出來,打開門時玄關那裡有聲音傳來。
程彌抬眼看去,一個女人正塞傘給男生:「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傘要帶著,千萬別淋雨著涼了。」
又問:「真有辦法去上學?身體還難受嗎?」
女人腦後鬆散扎了個髻,髮絲細軟柔順,聲音和昨天電話里聽到的一樣,這人大抵就是司惠茹了。
而男生。
伴隨司惠茹又一聲「葯帶了沒有?」,他似是察覺到目光,看了過來。
視線越過身前女人肩膀,程彌沒來得及從他腿上收回的目光和他正正對上。
他是站著的,沒像昨晚坐著輪椅,原來腿沒問題?
白天這人蒼白感也絲毫沒少一分,像漫天白雪冒著寒氣。
他像只是隨意撂過來餘光而已,沉默挪眼。
司惠茹也發現她了,忙轉身朝她笑:「程彌醒了?」
程彌轉而看向司惠茹,莞爾:「醒了。」
「昨晚睡得還習慣嗎?」
「挺好的。」
「那就好,」司惠茹笑笑,雙手無意識在圍裙上抓兩下,「那你趕緊洗漱,阿姨做了點早餐,待會你能趁熱吃。」
「嗯。」
她的回答被關門聲打斷,男生接過傘便轉身出門了,玄關已不見身影。
洗漱后坐下和司惠茹一起吃早飯,司惠茹說送她去學校報到,程彌沒讓:「昨晚認識了幾個朋友,很巧也是奉高的,約了今天一起過去。」
司惠茹略有遲疑:「今天是去報到,這是你第一次去奉高……」
「報到就是走走流程,這些我自己能搞定,」程彌微笑說,看著像十分體貼,「如果實在遇到什麼麻煩的話,回頭我會打電話給你。」
司惠茹聽她這麼說才放心。
吃完早飯後程彌出門,和紅毛他們在街對面某個路口碰面。
早高峰堵上糟糕交通,耐性盡消,鳴笛扯著嗓子此起彼伏。
紅毛他們扎堆在路口,今天是去學校因此程彌穿著簡單,一身白T在下擺處打結,還沒走近紅毛他們就朝她吹了幾聲口哨。
「我看你這麼一來,高二那誰校花位子不保。」
程彌走過去:「少拍馬屁。」
一男生搭腔:「還真不是拍馬屁,就那小細眼跟你有得比?也就鄭弘凱這傻逼喜歡。」
叫鄭弘凱那男生突然被點名,抬腳就踹:「滾蛋,不提老子你是會死?」
程彌記得這張臉,昨晚遊戲懲罰接吻被女生嫌棄那個。
「你哪班啊?」紅毛問程彌。
「四班。」老師通知的司惠茹。
「我去,你居然跟鄭弘凱一個班,這也太他媽便宜這小子了。」
鄭弘凱鎖他脖子:「怎麼了,跟老子同班怎麼了?做夢都得笑醒好嗎!」
程彌懶得理他們,事實證明不止她一人覺得吵,很快有人打斷他們。
「行了,別廢話,走了。」一旁厲執禹吭聲,率先抬腳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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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彌走完入學流程后第一節上課鈴湊巧打響,班主任領著她往教室走:「帶你上班裡認識認識新同學。」
班主任叫魏向東,三十歲出頭,一米七的個子,五官湊一起寫著精明兩字。別人眼鏡架鼻樑上,他是搭鼻尖,小眼睛從鏡片上方瞟過來像在瞪人。
魏向東把手裡三本課本拿給她:「這是三科主科課本,正好之前分發教材剩下的,其他幾本副科得等教材部那邊批,我估摸著明天能下來,你今天先跟同桌湊活看一下。」
程彌接過:「嗯。」
魏向東課本在手心敲了敲,說:「到一個新環境剛開始可能會有點不適應,但也別太緊張,咱們班同學和其他老師都挺好相處的,你學習上要是有什麼不懂的直接到辦公室找老師就行。」
「今年高三了,勁兒往學習上使,就別受換學校這事影響了啊。」
何止換學校,是換了個家。
但程彌看起來像沒太當回事,視線從走廊外收回。外面厚雲蔽日,短短兩小時,太陽剛從東邊探頭又被淹沒,透不過氣。她彎唇點頭回應老師一番語重心長。
去到教室,哄鬧嘈雜在課桌間遊走,課間躁動還沒被上課鈴收乾淨。
打眼望去兵荒馬亂,埋頭疾筆補作業的,眯瞪眼背單詞的,還有幾個在過道追逐打鬧,桌腳椅腿被撞得震天響。
那堆人臉里不出所料有一張眼熟的。
前面魏向東教案啪啪往門板上甩幾下扼殺了這片吵鬧:「都閑的是吧?把教室弄得跟菜市場一樣,怎麼,以後你們畢業了是要去賣菜?」
「菜有什麼好賣的,我們殺豬。」鄭弘凱回喊,全班鬨笑。
魏向東拿書指指他,嚴肅神情里綳了絲笑,威懾力便大打折扣:「鄭弘凱,沒事做是吧?今天我給你單獨印一張物理試卷,下午放學到辦公室找我,不做完不許走!」
更吵了。
程彌肩靠門和窗中間牆后,太陽穴嗡嗡作響。
「行了行了,都安靜了啊。」
她耳朵里響過這麼一句后,視野里出現長繭的手。
魏向東課本往教室里指指:「上去做個自我介紹,讓大家認識認識你。」
班裡似乎早就掌握新生轉學過來的小道消息,還沒等程彌進去,一波視線朝門口涌,交頭接耳窸窸窣窣,還有幾個男生從窗口探頭出來看。
一看鄭弘凱功不可沒。
程彌不畏生,自然不需要心理建設,向前一步踏進班裡。
底下烏拉一片人頭瞬間安靜,和這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後排鄭弘凱幾乎衝破嗓的熱情,他朝程彌招手,示意她前桌空座:「程彌,坐這兒。」
程彌還沒回上話,旁邊魏向東一條手臂往她眼前一擋,往後指:「鄭弘凱,別搗亂啊,人坐不坐那跟你有什麼關係,把你那點心思收起來。」
又讓程彌上講台。
程彌上去后在眾人的打量下遊刃有餘,露出平易近人的笑:「程彌,禾字旁程,瀰漫的彌。」
「以後相處愉快。」
自我介紹完后程彌從講台下來。
教室只剩鄭弘凱前面有個空座位,倒數第二排,靠窗,程彌坐下后鄭弘凱趴桌後跟她套近乎,話題拋來扔去,兩人熟稔度上升。
程彌同桌是個女生,齊耳短髮,大眼睛,鼻子有點圓。性格和靈動俏皮的長相不是一掛,相反安靜內斂。
她一直低頭寫試卷,也不說話,程彌見狀也不打擾。
兩節課過去兩人一句話沒說,最後是程彌打破這陣沉默。
第三節生物,程彌沒教材,問是否能跟她一起看課本。
女生沒料到程彌會跟她講話,忙把課本推過去,到嘴邊那句可以在抬眼對上她目光時打結。
很溫柔。
不是只挂面上的敷衍,而是眼睛和唇角都帶著笑,認真地注視你。
眼型似桃花,一層薄水光潤著笑意,像四月天。
讓人心跳加速的那種溫柔。
女生愣了一下,又慌忙低下眼:「可、可以。」
「謝謝。」
來回瞥了好幾次,又一次沒忍住看過去的時候撞上程彌目光。
講台上老師滔滔不絕,程彌眼神詢問她。
被她無聲問一句怎麼了,女生猶豫后說:「你很眼熟。」
「是么?你去過嘉城?」
女生搖頭。
程彌笑:「那應該是認錯了。」
講台上生物老師視線溜過這邊,後面兩人便無話了。
大課間程彌被魏向東喊走:「程彌,教材部剛來電話說可以下去拿教材了,你下去拿書,就在教學樓一樓105。」
程彌走後,女生拿出桌底頻繁亮屏的手機,翻開手機蓋,是她其他班朋友發來的消息,叫她中午一起去吃飯。
女生眼睛對著對話框慢慢睜大,不是因為朋友消息,而是那個朋友用了將近一個月的頭像。
頭像是一剪側影,夕陽如火燒,天台上女生手撐身後坐著。風吹髮絲拂臉,唇色比漫天殘紅更烈,眸色晃向拍照人時風情被定格。
那時大抵是在跟朋友說話,是放鬆的,卻仍舊明艷到晃人眼。
而這張臉,赫然就是一分鐘前坐自己身邊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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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平時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好學生都認出了程彌,更不用說上下課都泡在學校論壇里那幫人。
論壇魚龍混雜,埋地里的事都能被人刨出來,何況程彌那套頭像圖十個女生里三個頭像是她,不被認出來都難。
她早上剛入學,從長相生活到感情已經被來回嚼了一遍。
-名字叫程彌,一個小網紅了,之前那套圖走紅后現在粉絲很多。平時在網上挺低調的,幾乎不發東西,人粉絲都說這叫人淡如菊,不過你們懂的,現實嘛,呵呵。
-程彌性格挺好的,我一朋友認識她,是真人美性格好,女孩子都喜歡的那種。
-這女的可厲害了,已經跟高三級草厲執禹在一起了。
輕飄飄一句話掀風起浪,整日和題海打交道的枯燥學生時代,男女生之間那點事遠比千斤重的課本堆要有趣得多。
再加上厲執禹還是學校很多女生藏在日記里的心事。
一石激起千層浪,論壇關於程彌和厲執禹的帖子一時鋪天蓋地。
在別人忙著給自己貼標籤的同時,程彌抱著書往二樓走。
學校高一高二在高樓層,高三部在教學樓一二樓,剛程彌下去教材部教室還熱鬧著,現在走廊連著一排教室空無一人。
天邊滾悶雷,卻不見一點雨,走廊被灰淡日光刷成一片暗色,隱約有廣播聲傳來。
全國中學生做的可能是一套廣播體操,旋律恍惚讓程彌回到以前學校。
走廊上安靜得只有她的腳步聲,影子被香樟樹切割,時現時隱。
某刻,另一陣腳步聲闖入。步履平靜,不躁也不懶,和她的契合上又錯開。
程彌視線隨意往那邊放,轉角晃過來一個人影。
少年人身形帶著這個年紀獨有的單薄利落,背著走廊盡頭那方灰白天色,融在冗長無邊的暗淡潮濕里。天地在那一刻無形消弭,只剩那道黑白色校服身影。
眉眼處沉默罩著一片陰鬱,沉默,安靜。
黑髮黑眸,細小青筋幾乎穿透蒼白肌膚,脆弱到乾淨,儼然一副好學生形象。
卻偏偏沒半分好學生的溫潤有禮。
不知道是不是程彌錯覺,這人周身氛圍比昨晚還要凍人幾分,她步伐不慌不忙維持原來頻率。
兩道腳步聲逐漸靠近。
到了無法忽略彼此存在的地步,視線不可避免相撞。
懷裡新課本邊角鋒利,硌著她手臂,空氣里所碰皆鋒利,包括對方眼神。
只一瞬,雙方猶如陌生人擦肩而過。
程彌沒有回頭,不緊不慢朝教室走,拐進教室門時想起剛才晃過眼前的銘牌。
果然和司惠茹一個姓。
——高二(一)班,司庭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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