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三章 崇德皇帝
寧夏的戰火燒得正旺。
而在遼東,剛剛建立的歹青帝國。
皇帝黃台吉也像個火爐,怒火中燒。
他的登基並不順利,甚至在外交方面有些狼狽。
凡是建國,肯定都講究個國際認同。
就像小國稱王。
要有中央天朝的使者帶來皇帝的冊封,這意味著大國認同。
也要有周邊諸國使臣帶來其國王的賀禮,意味著鄰國接受。
並且還有貴族封臣親自參加,意味著臣服統治。
歹青與大明互為敵國,黃台吉稱帝就是要挑戰大明的統治,自然不需要考慮什麼大國認同,但鄰國接受和貴族臣服,於他和他的帝國而言,都很重要。
崇德皇帝的登基大典不說萬國來朝,至少周邊諸國、外藩諸部,都該遣使來賀,一派欣榮。
可是許多受邀部落首領都沒到場。
牆倒眾人推。
今年發生最震撼蒙古世界的事,就是明使馬紹愉在歸化城,用順義王金印錘死了后金使臣馬鳴佩。
雖然事發后楊麒一溜煙跑到西安,馬紹愉隨即也被烏審部的薩囊台吉軟禁、押送西安。
但在失去自由前,他還是滿懷驕傲地派人給朝廷的山西傳了信:微臣不辱使命,殺金國偽使於青城大廟!
這事不僅在大明被興奮的崇禎皇帝昭告天下,還因為元帥府的漠南二十三萬戶貴族,短時間傳遍大漠南北。
一下子讓漠北三汗對參與后金登基大典的邀請,都敷衍起來,找各種借口不打算去了。
倒不是發生這樣的事,大家就都覺得歹青不行了、自己手上那仨瓜倆棗,能跟八旗掰掰腕子了。
不,三汗心裡的黃台吉依然是那個攆著林丹汗滿地跑的后金之主。
只是漠北三汗有自己的考慮。
若是別無他法,為了避免挨揍,他們肯定要在黃台吉的登基大典上錦上添花一下。
但如果有的選,他們也不願意跟新生的歹青帝國摻和太深。
畢竟在他們西南還蹲了個劉承宗呢,那個打遍東南西北的活爹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一直對素未謀面的后金抱有巨大敵意。
馬紹愉錘殺馬鳴佩,對漠北三汗來說就像個限時護身符。
在它發生以後,三汗一致認為,不論今年自己幹了什麼,黃台吉都肯定顧不上發兵揍他們。
因為顯然,被折了臉面的崇德皇帝,今年最重要的工作,一定是收拾楊麒和大明。
實際上,黃台吉因為稱帝,要揍得人可太多了。
這一系列事情都是連鎖的,因為後金需要重振聲勢,所以黃台吉需要稱帝,稱帝需要震懾大明,所以需要拿掉楊麒這個攔路虎,拿掉楊麒可以嘗試招降,招安導致內部不穩。
招降失敗,不僅內部不穩,外部也不穩了。
滿洲貴族本來就看三順王不爽,覺得黃台吉重用漢人而輕視滿洲,給那仨兵員不足一萬的漢將授予郡王之尊位,還駐地和獨立軍隊。
結果黃台吉居然還打算給楊麒這個漢人封王,而且還是親王!
這下子不光滿洲貴族不爽,就連三順王也不爽了。
我們仨既有歸附功勞也有從征苦勞,結果楊麒這個王八蛋就因為遛了多爾袞一圈,就能成為親王?
但這事其實沒懸念。
三順王加一塊,手底下漢兵都不到一萬,楊麒在塞外控弦四萬裂土千里,又佔據對大明迂道入塞的必爭之地,若能歸附,對黃台吉有巨大的戰略優勢。
所以滿洲貴族和三順王在心理上的這點抵觸,作為代價,黃台吉完全能夠接受。
不過冊封沒成,馬鳴佩還被殺了,就讓黃台吉比較生氣了。
這屬於明目張胆的啪啪打臉,黃台吉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大的虧。
但他也能接受。
若只是如此,黃台吉大概也就捏著鼻子認了,封鎖消息,權當馬鳴佩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
有人問起,就說失蹤了或者帶著他的金印逃跑了。
無所謂!
真正讓他差點氣死的是,這事的傳播面太廣。
大明君臣對這事太過高興,甚至把它當做兵器,由關寧總監高起潛親筆寫信,三語翻譯,雕版印刷了上萬份,讓夜不收帶著在邊境線上見人就射。
等黃台吉與歹青宗親知道,已經晚了。
這些信被人帶到盛京,傳得整個瀋陽家喻戶曉。
信上當然不會寫啥好東西。
主要就仨事。
第一,大明群賊蜂起,國勢確實是衰落啦,以至於諸如流賊張幟、土酋洪太之流,紛紛僭號稱偽帝。
還他媽怕人不知道張幟是誰,附上流賊張一川的生平履歷。
第二,洪太初稱偽帝,即遣偽使馬鳴佩奔赴歸化,欲封楊麒為王,被天朝使臣馬紹愉用金印錘死當場,肝腦塗地,嘻嘻。
第三,漠南之主楊麒,已經領受大明順義王的爵位,邊牆南北已是一體,流寓邊外之人,抓緊跑回來,在外邊沒啥好下場。
就這書信,氣得黃台吉當場暈倒,倆時辰才醒過來,醒了就怒斥大明使臣是野蠻人。
這小報告就差明晃晃的說,建州之主、后金天聰汗,終於通過自己的努力,跟張一川那種阿貓阿狗混到一個層次了。
黃台吉心說那張幟什麼髒東西啊,幹嘛這個時候稱帝,你媽的!
把皇帝的含金量都拉低了!
那劉承宗呢,劉承宗幹嘛呢,你他媽也稱個帝,讓皇位正經一點啊!
這種宣傳攻勢非常管用。
如果這信上說,大明國勢確實是衰落啦,諸如西賊劉承宗、東虜黃台吉之輩,紛紛僭號稱帝。
那看信的人肯定覺得這大明是真要完。
畢竟人的名樹的影,一說劉承宗,從巴爾喀什湖到黑龍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但換成張幟,那含金量就直接被敲到底,人們顯然會覺得黃台吉稱帝是兒戲。
咱就不說張幟的陝西老家沒人知道這是誰,就連僭號稱帝的張一川都不知道張幟這個皇帝是誰,這不就阿貓阿狗?
說實話,這種時候黃台吉就恨自己聰明。
因為他一眼就能看出高起潛或者說其背後大明朝廷的用意——高起潛在找死。
高起潛的官職,是關寧總監。
正經點說,這就是大明朝臣試圖用這封信,激起他的惱怒和恨意,迫使他含怒起兵,攻打寧錦防線。
除此之外,就是這封信真的會讓奴隸乃至兵將向遼西逃跑。
這事本身就不需要書信,后金治下的遼人、在戰爭中的俘虜,往大明那邊跑就沒斷過,甚至就連后金頂著韃辮的真女真往遼西、皮島跑的事都沒斷過。
只是有高起潛的書信在前,黃台吉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放到了逃人身上。
這種淺顯的計策,他當然不會上當。
傻逼才攻打關寧錦防線。
他們繞路兩千里,跑到山西的宣大雲州冒險破關,進了邊牆擄掠人口,回來路上掠得奴隸能走死十之六七,還要冒著劫掠后被明軍尾隨襲擊、搶劫的風險,回回打仗自己火化自己,為了啥?
不就是為了繞開關寧錦防線!
從錦州到山海關,西南向東北區區三百里路途,走廊最寬不過四十里地,最窄甚至只有十里出頭,西北向東南截斷道路的河流就多達二十餘條,可謂步步為營。
他的軍隊離山海關越近,明軍的補給線就越短。
要鉚足了力氣指望從山海關入關搶劫,那就是掛著大餅望山跑死馬,把滿洲拼光也進不去。
關鍵就算撞了大運打下一兩座城,守又守不住,滿洲在戰略上就只能走野戰、劫掠的路子,不能守衛腹地之外的任何城池。
遼河以西的城池不能守,甚至鴨綠江以南的朝鮮城池也不能守。
因為滿洲人少。
防守新占城池,意味著支援不能及時到達,守城兵力又不能留下太多,太容易被人殲滅。
與其把人命浪費在幾座不能取得優勢的破城子上,寧可冒險兩千里迂道作戰。
可太聰明有時候也不是個好事。
他真的好想殺了高起潛這個王八蛋啊!
黃台吉控制著自己的怒意,極力說服自己不跟高起潛那太監一般見識,硬生生壓著火氣,這憋屈勁兒比他媽上當本身還難受。
偏偏,他的窩囊事並非僅此而已。
早在登基之前,派遣馬鳴佩入歸化城的同時,他還派遣經常出使朝鮮的英俄爾岱和馬福塔帶隊,借著參加仁烈王后之喪的弔祭機會,勸朝鮮王李倧請皇太極進帝號,結果使團碰了個硬釘子,灰溜溜回來了。
等到登基大典,所有鄰國、諸部大封建主,無一親自到場。
漠北西部的素巴第汗壓根兒沒見歹青使者,中部的袞布汗倒是派人來了,但來的就是個漠北排不上號的小貴族。
只有漠北東部的碩壘汗勉強算給面子,託詞自己騎馬摔了腿,派兒子巴布攜禮物趕到盛京,但行事做派也完全是以鄰國的身份出使,根本沒有歸附的意思。
倒是巴布跟黃台吉的兒子豪格關係挺好,倆人很有共同語言,但這倆小混蛋玩意坐一塊就聊元帥府那幫窮鬼的見聞。
倆人甚至打算攢個貿易路線,來個東銀西調、西貨東輸,聽得人腦袋大!
黃台吉心說好弄我早弄了,還用得著你們兩個小癟犢子攢事兒?搶了山西,所獲子女財貨在鄂爾多斯就地賣給他都行。
就劉承宗那個腦子被驢踢了的活爹,你把我們歹青的銀子調給他容易,想從他手上輸貨那是不可能了。
這事黃台吉是越想越氣,他到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麼,東虜西賊合流,同攻大明,天才般的戰略。
偏偏對劉承宗那個傻子汗不好使。
你說人家蒙古諸部、朝鮮王國,跟我們關係不好,這都世仇,能理解。
你個世居陝西的窮鬼,跟我這老林子里的野人,能他媽有什麼世仇?
就算你想爭霸天下,等干翻了大明,咱再真刀真槍大做一場有何不可,何必非在漠南卡著我,損人不利己的狗東西!
甚至比起朝鮮,漠北三汗都算給面子的了。
黃台吉畢竟也沒真打過漠北三汗,朝鮮在丁卯之役已經被打得體無完膚,名為兄弟之盟,實則遭受羈縻,使者讓朝鮮王請黃台吉登帝位,三番五次都不接受就算了。
萬萬想不到,后金的使團前腳從漢城離開,朝鮮王李倧後腳就曉諭八道,痛斥東虜。
李倧說早前丁卯之變沒打過,不得已被東虜羈縻,然而欲壑無厭,恐喝日甚,這是我國家前所未有之羞恥。
含垢忍痛,想要積蓄力量振奮起來,可是這種羞恥恐怕沒有盡頭,如今東虜益肆猖獗,竟敢有僭號之舉,這難道是我國君臣所容忍的事情嗎?
所以朝鮮不量強弱存亡之勢,只以正義斷決,拒不接受他們的要求,導致胡差撂下最後通牒發怒而去。
希望八道百姓若聞朝廷有此正大之舉,聞風激發,誓死同仇,不分遠近貴賤,請忠義之士,各效策略;勇敢之人,自願從征,期於共濟艱難,以報國恩。
簡單來說就是朝鮮王直接下令王國備戰,做好抵禦東虜的準備。
同時強化對明關係,將斥絕後金之舉,傳送皮島,報給崇禎皇帝,希望能得到硝石硫黃甚至兵力之類的一切支援。
因為朝鮮王國的軍備……它極度廢弛。
將才,沒有;衣甲,不足;糧餉,匱乏;甚至連兵力都不夠,偌大一個人口眾多的朝鮮王國,兵力僅有不到十萬。
作戰依靠抗倭援朝後的鳥銃傳統,但其國又不會制硝,全賴明朝每年例售三千斤硝石、硫黃,用于軍需。
而從崇禎五年起,朝廷擔心朝鮮資敵,就把這項例售停了。
這是正兒八經的弱國,它的生存策略,就是文恬武嬉,政治上自相傾軋內耗,軍事上仰賴上國保佑這麼一個狀態。
正因如此,朝鮮王的怒斥僭號,對黃台吉來說才是個真正的大耳刮子……人家命都不要也要罵你。
崇德皇帝的登基大典上,押著脖子硬按來的倆朝鮮春信使湊人數,結果這倆人硬是能梗著脖子,在別人都三拜九叩的時候,就硬挺著站著。
這倆人一個叫羅德憲、一個叫李廓。
當然也不光他倆,碩壘汗的兒子巴布也站著呢。
巴布倒是個好心的,還在那小聲嘀咕著勸呢:「不行你倆就磕一個吧,我爹那離得遠,他們打不著,真打了也有地方退,你們那……」
巴布搖搖頭,在盛京的日子,他聽豪格哥哥給他講了不少事,朝鮮那地方再退就下海了。
那兩班貴族現在學游泳,也不知來不來得及。
巴布覺得這登基大典太冷清了。
除了他和朝鮮這倆湊人頭的,以及后金的八旗本部、三順王之外,就只有蒙古十部二十旗。
其中科爾沁兩翼六旗、敖漢兩旗、巴林兩旗、扎魯特兩旗、翁牛特兩旗、喀喇沁兩旗、克什克騰一旗、阿魯科爾沁一旗、喀爾喀一旗、茂明安一旗。
而在這二十旗的旗主首領當中,巴布耳朵里響噹噹的人物,就只有倆人,其他人不是后金宗親的女婿,就是父祖敗亡后投降被收攏的小角色。
那倆人一個是受封科爾沁右翼親王的巴達禮、受封右翼五旗旗主。
巴達禮自不必說,科爾沁部的實力很雄厚,早前繼承父親科爾沁汗的稱號,如今盟友做大,為避免戰禍自己廢了自己的汗號,領了歹青的親王爵位。
另一個則是受封哈剌沁兩旗旗主的固魯思齊布。
這位曾經在漠北雄踞一時的哈喇慎首領,雖然沒落得個王爵,但其實也不算壞。
畢竟他的部落被額璘臣、薩囊台吉領著漠南二十三萬戶的騎兵一路殺掠,攏共就剩下八百人。
這點人不過是兩個半牛錄,合半個甲喇,依照八旗制度,五個牛錄一甲喇,五個甲喇才是一個固山也就是一旗。
以十分之一旗的兵力,黃台吉還封給他兩旗牧地和編製,已經算格外厚愛了。
總之,作為局外人的巴布看得清楚,登基大典上的崇德皇帝,臉上沒有新帝登基的光彩,臉上不見任何笑容。
八旗的貴族們也個個神情肅穆,都憋著一股狠勁,今年的漠南肯定是不太平了,要打仗。
實際上就在正式的登基大典同時,整個八旗就在動員。
等到大典結束,八旗的探馬和捉生騎兵也已出發,奔赴歸附諸部傳達出征命令。
巴布不敢久留,立刻向黃台吉告辭,飛馬歸還漠北,將崇德皇帝下令由阿濟格領軍征明的消息報告父親。
碩壘稍加思考,不敢自己透露情報,即將此信告知素巴第汗。
素巴第離后金更遠,全無顧忌,當即親自啟程奔赴漠南,要將這一重要情報告知楊麒。
只是素巴第沒料到,當他風塵僕僕趕到漠南時,看見的不是那個狡猾成性、龜縮如鼠,卻敢坐視大明使者錘殺后金使臣的大都督楊麒。
而是鄂爾多斯浩浩蕩蕩漢軍營寨和一眼望不到邊的旌旗戰馬,以及中軍帷幄當中剛剛對寧夏取得一場輝煌大勝的大元帥——劉承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