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真幻
對沈伊人來說,辨認兒子只需要一個眼神。
度殷眼裡這種淡漠又洞悉世事的神色,她從他嬰孩時就熟記於心,無論他長著怎樣一副面孔,又做了些什麼事,沈伊人都願意相信他,相信自己的孩子。
而祝武隆只覺得這小子給他一種分外熟悉的感覺,有些猶疑不定。
但加上沈伊人的舉動,他幾乎可以十成十地確定,度殷就是他的小孫子,畢竟五行泥的功效獨特,偽裝成任何人的面孔都輕而易舉。
既然是祝涅,那麼別說給他鑒神簽了,就是把整個祝家給他,都沒問題。
因為以都靈的眼力,絕無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兒子是真貨還是假貨,但那位大人竟然都願意承認這個「假兒子」,說明祝涅身上存在某種不凡。
這是好事,是祝武隆心中一直藏著的某種期望。
祝安臨歉然地跟蕭湖意客套兩句,又著急去攙扶妻子,沈伊人不舍地鬆開手,但她身上那種憔悴的情緒緩解了很多。
離開之際,祝安臨回首嘆道,「若有機會,度小公子可以來我們莊裡瞧瞧,雖無二三友人,但俱是思念之情。」
蕭湖意聽得莫名其妙,但厲九川心知,這位沒見過幾面的父親說不定比沈伊人他們還早猜到自己的身份。
他只是一直裝作不知道罷了,也就是沈伊人表現得太過明顯,所以才不再掩飾。
目送祝家人為了自己而放棄鑒神簽離去,厲九川心中五味陳雜。
原本他很慶幸祝初君選擇了這個身份,選擇在祝涅的軀殼上重生,但現在他竟然產生了幾分厭惡。
所有人都相信他背負著興盛西金的使命,猜測他是祝初的轉世,亦或白帝的傳人,他們都為了這個傳承種的寄主付出犧牲。
母子可以不相認,師長亦盡極寵溺。
因為白帝傳承,哪怕他殺掉了繭谷的神靈,殺掉了西金掌權者的兒子,也不會付出代價。
因為白帝傳承,他斬滅都靈府的供奉神靈,令都靈之母蒼老瀕死,也無人膽敢復仇。
因為白帝傳承,他挑釁夫子,斬殺同窗,也受不得半點懲罰。
因為白帝傳承,他屠城滅神,肆無忌憚,都靈為他開路,祝氏為他俯首,西金渴望他的成長,麒麟覬覦他的力量,彷彿天下都為了他存在而存在,世界都在為他讓步!
可若他還是那個從小山村裡走出來的厲九川呢?在上水渡等待他的,只是無窮無盡的追殺吧!
真可悲啊……
人的情緒就是這麼飄渺無依,因利益而匯聚,因對立而欺凌,無所謂善惡,無所謂正邪,他們才像是最真實的「神」!
那麼身為人的自己,本性無限趨近於真實的他們,想必也是理所應當。
厲九川抓了抓頭髮,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蕭師兄,雲夫子,咱們還有別的事嗎?」
曜雲神情複雜地看著他,「沒有了,你回去吧。」
「是。」
令蕭湖意震驚的是,這小子竟然乖乖回去把自己關了起來,甚至都不用他去關門。
而曜雲只覺得有什麼錯誤發生了,一個天大的麻煩似乎正在漸漸成形,他卻看不見摸不著,更無法根治,無能為力。
他本想藉此事看看這位小祖宗的反應,然而祝家人相當果斷的犧牲,反倒觸碰了什麼糟糕的地方,度殷表面看起來波瀾不興,但實際卻有些叫人捉摸不透的變化。
曜雲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以他育人多年的經驗和直覺來看,多半不會太好。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明明所有人都想幫助他,想得到他的恩榮,為何會適得其反?
……
……
厲九川盤坐在黑壓壓的除穢殿里,掌心握著一枚晶瑩的鏡石。
「文夫子,可否相見?」
孩童稚嫩的嗓音在大殿里回蕩,下一刻,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就出現在他面前,厚重的殿門無聲無息地合攏,就像不曾打開一般。
「見過少帝。」老者謙恭行禮。
「從丁展口中問到什麼了嗎?」
「回稟少帝,您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這裡了。」
老先生從袖中取出一桿銅色捲軸,輕輕遞過去。
厲九川打開捲軸,柔和的白光頓時照亮了他的面龐,只見上面繪製著萬里山河,還有大大小小的朱赤圓點。
這也是煙海書卷的一種,白光是金德靈源,說明只有金德種屬的傳承者才能激發此物。
他將靈源集中在一個赤點上,附近的地圖驟然放大,不僅有城池、驛站的名字,偶爾還能看見五光十色的線條倏忽掠過。
厲九川暗贊此卷工藝之精巧絕倫,以及文夫子的貼心,發光的線條都是路過的體兵傳承者,能讓他提前做好防備。
此時,赤點附近突然「噴」出一片潑墨似的蠅頭小字,密密麻麻地寫在一旁。
漳岳平,北水督神府府主,傳承化蛇,位列七,身懷未知刃兵遺寶,實力媲美准災位刃兵。
玄天復辟祭禮之日,於魂河尾游龍行斬殺海事書院經長琴霓,大樂王爺魏靈犀,二人疑似玄天祭品護道者,后率三百水德傳承者追殺玄天祭品厲九川,於魂河之尾與玄天信眾匯合,行獻祭之禮。
三個月後,因反抗中土新任督神府府主被打為野修,追殺至玄鴉山失蹤,經查,此人仍在玄鴉山北麓藏匿,疑有神祇相護。
厲九川的眼神落在這些文字上許久,空洞死寂的內心彷彿激起千層浪,翻湧不休。
他的確讓文夫子查了當年魂河之尾,玄天祭祀一事,沒想到居然查得如此詳細,簡直就像知道他的根底,已經幫他選好仇敵。
不過文夫子下一句話就打消了他的疑心。
「少帝,書卷上的赤點都是參與過那場祭祀的人,不過只記錄了一部分,還有些在中土和其他三方的圍剿下身死,或者徹底失蹤,他們做過的具體事迹都寫在上面,如果您想追查玄帝傳承,可以從他們身上入手。」
厲九川又以靈源觸動另一個赤點,狀似隨意地道,「圍剿是怎麼回事?」
文夫子答道,「玄天信徒都宣稱他們的帝君未死,而非出現了玄帝傳承繼任者,是為邪道,污穢。因為眾神皆知玄天隕落,那些信徒都已經瘋了,所以要殺掉他們,避免那未知的信仰肆意傳播,釀成大禍。」
厲九川頷首,問出另一個應當關注的問題,「丁展來西金是為何事?」
文夫子稍一猶豫,接著道,「他說他奉帝命而來……大概是想找到什麼人。我們問出的東西不多,拼湊之下,應該是那場祭祀出了岔子,有一批玄天信徒認為玄帝祭品沒有被徹底殺死,他們需要繼續完成祭祀,才能徹底讓玄帝復辟。但是……丁展好像已經瘋了,他說他親眼見過玄帝下詔,這怎麼可能……」
厲九川盯著手裡的書卷,許久沒說話。
文夫子想了想,低聲勸道,「如果少帝想借丁展這條線追查玄帝傳承下落,我勸您還是放棄的好,他們已經不知道和什麼存在接觸過,相當會污穢人心,還是從這副書卷上的人著手合適。」
「那麼,夫子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追查玄帝傳承的下落嗎?」厲九川試探道。
文夫子低下頭顱,「這是少帝的決定,亦是西金的意志,無需緣由。」
「善。」
厲九川將書卷一收,隨意囑咐道,「反正禁閉期間也無事可做,我要出去走走,時日到了就回來,這段日子就有勞夫子幫忙了。」
文夫子張了張嘴,雖然他對此子想跑的意圖早有察覺,但沒想到這傢伙竟一點都不想掩飾。
他半晌方才憋出一句,「出門在外,少帝多加小心,彼時若有緊要關頭,可直呼都靈之名。」
得,看來都靈已經知道鑒神簽有何用了。
厲九川擺擺手道,「好,文夫子也切記幫我擋住門,不要讓任何人發現我離開了。」
老頭兒苦笑,「恭送少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