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喜憂參半
第5章喜憂參半
當馬車緩緩駛入大明宮時，雨已然細微起來，直到內宮，李綏下了車，精緻綴珠玉的繡鞋踏在潮濕的地磚上，抬頭間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一樣的城樓，一樣的宮牆，唯獨坐在明堂之上的天子不一樣，物是人非罷了。
看著玄武門上的城堞，李綏回想到了從那裡躍下的一刻，原來那城樓有那般高，也不記得掉下來的那一刻疼不疼。
或許連她死了，那些老臣也只是恨不得拍手稱快罷。
李綏唇邊淡笑，再看一眼，便緩緩收回了平靜的目光，轉而朝立政殿去。
雖是陰雨綿綿的天氣，皇后所居的立政殿立在其中卻是絲毫不減威儀與貴氣。
當李綏方走至楊皇后寢殿外的玉階之上，楊皇后的心腹尚宮迦莫便迎了出來，笑著行下一禮。
「郡主——」
李綏頷首一笑，扶起迦莫道：「阿姐在幹什麼。」
迦莫隨之站起身，一邊迎李綏入內一邊道：「殿下這幾日身子有些懶怠不適，便請了太醫令前來一看，這會子正在診脈。」
聽到這裡，李綏心下微動，約莫猜出了什麼，還未開口多言，剛走至後殿，果然聽得裡間傳來宮人們喜氣盈盈的恭賀聲。
「無論旁人如何看，迦莫從始至終都是殿下的忠僕，如今殿下有孕，迦莫眼中，便只有殿下和小殿下，再無他人。」
一個大喜過望的聲音伴隨著急切的腳步聲而來，聞聲看過去，只見一身常服的元成帝陳玄走了進來，看到了一旁的李綏熟絡地打招呼道：「阿蠻也來了。」
方才她看出了迦莫眸中的詫異轉震驚，其實連她都對自己那些未宣之於口的猜疑感到震動。
郡主是要她親自想法子盯住太醫令，這件事不僅只得她悄悄做，即便是皇帝，即便是太尉、太尉夫人這些連著血脈的楊家人，也不得知曉此事半分。
這一切太過巧合。
直至說罷，元成帝才終於看向楊皇后道：「太醫令既說你要安心靜養，那你便好生將養，那些瑣碎的公務暫且交給淑妃和上官昭儀，若有什麼大事再叫她們上報與你定奪，你看可好。」
車簾落下那一刻，李綏未有多言，隻眼神示意侍奉一旁的玉奴將火狐皮遞到迦莫手中，隨即道：「阿姐如今身子艱難，這些日子要請你們好生照顧了。」
楊皇後會意的一笑，李綏卻是坐到身側輕聲道：「聽聞明日花萼相輝樓的生辰宴來人眾多，如今阿姐身子多有不便，恐會影響安胎，阿姐不如便留在殿中歇息罷。」
「念奴，送迦莫吧。」
李綏拾起那杯盞，去了核的紅櫻顆顆飽滿，面上澆上一層香甜濃郁的甜酪，又裹了一層蔗漿，挑上一口入嘴，頓時清涼四溢，紅纓的酸甜和著乳酪、蔗漿的甜味，可口卻不膩。
「郡主。」
念及此，李綏掩在袖下的手一點一點收緊。
元成帝笑著看眼前的小娘子道：「那便好。」
元成帝連聲道好，眉眼中全然是為父的喜色，好似今日才是初為人父一般。
說罷，迦莫伏身拜下去，以額觸地斬釘截鐵道：「日後迦莫若有違今日此語，必不得善終。」
正當此，便見宮娥奉著一盞酪櫻桃走了上來，恭恭敬敬地遞到李綏身旁的案上。
太醫令孫仲的醫術她是知道的，太子夭折若真是天意便罷，可若真是人為，以孫仲曾師從醫聖胡淵的資歷看，怎會沒有絲毫察覺。
迦莫聞聲思索間，便感受到李綏漸漸後撤，隨之一句輕飄飄的話語落在馬車內。
可她這個醒著的人要如何眼睜睜看著阿姐日後的錐心之痛。
「想著明日我過生辰，還要長姐親自在花萼相輝樓為我設宴，我又怎能不來謝阿姐的心。」
前世阿姐的孩子生下來的那一刻，便攜著父母和舉國的期待，成為了本朝第一個出生便被立為太子的人，然而在眾人喜氣盈盈地置辦太子滿月大禮時，那孩子卻因先天不足，身子至弱，受不住風未足月便猝然夭折。
聽到女子熟悉而溫柔的聲音一點一點傳入耳中，轉眼看去，透過掀起的紗幔，看到了女子隱隱綽綽的身影，卻好似在夢中。李綏不由想要落下淚來，在她獨自一人撐起楊氏江山，與天下相爭，真正成為孤家寡人的那一刻，這個軟綿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多少次回蕩在她的耳邊，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已經有多久，沒有聽到阿姐喚她了，李綏已經記不得了。
「方才她們說你入宮了，我還在想，這般雨天你也不怕打濕了衣裙，涼了身子怎麼辦，哪知你一來，便能與我分享這般的好消息。」
對上楊皇后溫柔如水的眸子，見其伸出手來喚自己，李綏心中最柔軟的那一處被牽動，便也不再多禮，一邊笑著說話一邊自然而然地走過去，握住楊皇后溫熱的手，坐到了塌下，將頭自然地枕在楊皇后的雙腿上，心底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安心與放鬆。
楊皇后抿嘴一笑，唇邊滿是為人妻的幸福。
那個孩子，終究是楊家的血脈，是楊崇淵的外孫。
自小姐妹倆便常分食，見小娘子此刻舉起杯盞，抬起銀匙，楊皇后毫不猶豫地笑著湊上前抿了一口。
在楊皇后的示意下，迦莫親自為太醫令送上紅封禮，隨即將人送了出去。
「今日阿蠻來的巧。」
一切真的如走馬燈般，照著她的南柯一夢在走，世人都在為這個孩子的到來而歡喜，唯獨她，卻是知曉這個孩子的命運，還有他將帶來的劫難。
李綏冷靜地靠在車壁上，閉目沉思。
她只記得，前世自失了孩子后，阿姐便變了，褪去了母儀天下的高貴儀態，楊家嫡長女的榮光，成了一個日日以淚洗面，患得患失，行為幾乎失常的母親，最終受不住這樣的折磨，以一道白綾了結了自己。
「希望這個孩子能夠一生平安順遂，日後也有人喚我一聲姨母了。」
不能讓阿姐再走上那樣一條決絕之路。
當迦莫得出這個意圖，再聯繫現如今的局勢，不由冷汗涔涔，只覺得一股涼意自心內透出背脊。
「我身邊有迦莫她們侍奉，哪就那般嬌氣。」
聽到元成帝與自己說話，李綏抬起頭笑著道：「表兄可是要給我個好彩頭。」
那一刻她才知道，阿姐竟已憔悴成那般，又會以那般決絕的方式化為了一抔紅顏枯骨。
說話間，李綏湊到迦莫耳畔漸漸鄭重道：「太醫令是保阿姐此胎祥和平安的重要之人，望姐姐你好生留意。」
這一刻，李綏與迦莫相覷一眼，如何還不明白其中之意，笑意仍舊掛在李綏的唇邊，可那顆心卻是在緩緩下沉。
「我聽太醫令說，此番這胎——」
李綏起身行下一禮，已然上前的元成帝只道快起，便親自按下楊皇后欲起的身子，激動地扶著楊皇后的肩膀道：「快好生坐下。」
眾人皆醉我獨醒。
但於她心中，
那個孩子的死已成了一個癥結。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說到這裡，李綏的眸光在燭火下瑩瑩如星，聲音漸漸低沉而清晰：「在尚宮心中，你是阿姐的人，還是楊家的人。」
座上的楊皇后柔柔的聲音，柔柔的笑，穿著海棠色束胸綉金羅裙，遠看似乎素雅無半點修飾物，仔細才能看得那以細密金線綉出的一簇簇纖細木芙蓉來。
「郡主喜歡酪櫻桃，去給郡主盛一盞來。」
見元成帝話語中陡轉的擔心，楊皇后安慰地將手探至其手背上，笑著搖了搖頭道：「太醫令說，這一胎只有些許先天不足之兆，調理有宜便好，並無大礙。」
素麵朝天，不染纖塵的阿姐只著一身素白的衣裙，晃悠悠地懸在那高高的樑上，像一陣風，消逝在了大明宮。
當李綏離開立政殿，元成帝仍舊陪伴著楊皇后，一切都那般地溫暖而感人。
聽到這句話，迦莫怔然地抬頭，對上李綏平靜無波卻分明帶著幾分透徹的眸子，心下震動，忽然了悟眼前娘子的心意，當即收斂神色，端正地跪下，沒有忐忑沒有惶恐，只雙手施禮於前，一向老成不喜形於色的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認真和堅定道：「奴婢得太尉夫人選入府中，指給皇後殿下作侍奉，自十歲便與殿下相伴，年紀比殿下還長上三歲，這十五年來奴婢早已將殿下視作奴婢的親人，妹妹。」
「你我姐妹之間，何曾需要說這些話。」
「虞娘——」
看著眼前的女子，李綏是信任的，前世阿姐離去，迦莫跟隨棺槨去了昭陵，待阿姐的棺槨安置，在眾人都未曾反應下，迦莫毫不猶豫地觸柱而亡。元成帝感念迦莫忠心，將她追封為忠義郡主，陪葬在昭陵內，成全了她一顆誓死追隨的心。
這廂，馬車仍在緩緩前行。
李綏聽了，笑著頷首道：「表兄放心，便是你不說，我也會常常進宮的。」
聽到這句話，楊皇后唇邊溫暖更甚。
李綏無法確定自己的猜疑便是真相，但她卻知，按照前世的局勢走下去，太子早夭，阿姐自戕，元成帝經受不住喪妻失子之痛患上癔症抑鬱而終，一切的悲劇，迎來的卻是楊崇淵登基為帝，坐擁天下。
「姐姐莫怪我——」
聞言迦莫正欲欠身謙遜答話，手臂卻被一雙手牢牢握住，抬頭間，只見李綏緩緩道：「我知尚宮伴在阿姐身邊已久，阿姐對尚宮也從來不同於他人，今日我想誠然替阿姐，替阿姐腹中的孩子問一句——」
繡鞋踩在積水的地磚上，發出細微的響聲，李綏卻漸漸陷入了沉思。
「阿蠻——」
說到這迦莫臉上滿是誠摯與動容：「奴婢這話原是僭越，但殿下那樣純善溫柔的人，待我們又何嘗不是親人一般。」
對著元成帝眸中說服之意，楊皇后雖不願，但熬不住二人輪番的勸說，終是應下了。
「你們姐妹自小關係好，這些日子，阿蠻也多抽些空進宮來陪陪你阿姐。」
「夏日裡還是食這個最好，阿姐要嗎？」
阿姐去后的第二月，當今元成帝患上了癔症，不過撐到歲末，便猝然薨逝。
迦莫一向是玲瓏心，自當領悟李綏有話要叮囑，因此低聲命身後隨行的宮娥等著，獨自一人跟著上了馬車。
可就在她走出立政殿的那一刻，前世的種種縈繞在她的腦海中，卻漸漸凝成一個讓她無法平靜的結果來。那一刻，她似乎突然想通了些什麼。
她知道，郡主與皇后自小相依，雖非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卻早已親如血脈。
當馬車在身後漸漸遠去，迦莫一邊朝著來時的路前行，一邊回想著方才的對話，越多想幾分，便越生出不安，也越發篤定李綏的言下之意。
李綏不會忘記，阿姐日夜撕心裂肺的哭喊。
即便恍如隔世，可那一幕仍舊清晰的落在李綏的眼前。
李綏親自俯身托起迦莫的雙臂，對視間，迦莫看到眼前的娘子難得浮現出只對楊皇后才有的柔軟與溫和。
而能讓他保持沉默，不敢透露的人，當朝又能有幾個。
這樣的感覺，倒應了那句。
她相信，郡主既然讓她這般行事，必是為皇后好，那便夠了。
看到元成帝眼中仍舊揮之不去的擔心，李綏也眉間輕鎖，楊皇后卻反出聲勸慰道：「放心，太醫令是太醫署的醫中聖手，以他的醫術必能保這個孩子平安順遂，這些日子，我也會努力讓自己多吃一些，斷不會餓著他。」
「來的時候雨已小了不少了——」
這一世，她必須替阿姐守住那個孩子。
聽到這裡，李綏才瞥到了下面立著的人，仍舊靠在楊皇后的懷中，卻是不自覺地凝視著鳳駕下那兩鬢微白的老臣認認真真地拱手回話：「臣必竭盡全力。」
「如今有一事，只尚宮能替阿姐、替我做了。」
楊皇后聞言輕笑出聲，將李綏拉到身邊坐下。
因為皇帝薨逝時還未到而立，膝下又無子嗣，忠於周室的老臣便極力奉元成帝的侄兒登基，即便如此，把持朝政的仍舊是楊崇淵。最終新帝不過登基三個月，便被迫寫下了退位書，讓位於賢，楊崇淵三讓而受天命，登基為帝定國號為梁，成為了新朝的梁武帝。
楊皇后笑著說完話，看著小娘子軟軟膩在她的懷中，一頭秀麗舒展的長發鋪灑在她的膝上，不由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瑩潤的指尖輕輕將落下的碎發攏在小娘子的耳後，這才溫柔一笑，轉而對下面的太醫令孫仲道：「我腹中的孩兒便勞太醫令照顧了。」
楊皇后聽到這話方搖了搖頭，一旁的元成帝卻是想到什麼，右手探在楊皇后的小腹上，轉而看了眼一旁的小娘子，做出決定道：「阿蠻說得對，孩兒既然有些不足之症，應當慎重，明日你就在宮中安胎，我替你好好賀一賀阿蠻的生辰好不好。」
說著，元成帝似是突然想起什麼，笑著看向楊皇後轉而對一旁的李綏問道：「你看這對姨甥是不是有緣，今兒你得了喜訊，她明兒又是生辰，看來咱們的孩子是急著想參加阿蠻小姨明日的生辰宴了。」
楊皇后見此才轉而道：「你最是喜歡這個，許久未來，嘗嘗這味道可變了。」
於情於心，她都不希望自己的猜疑成真。
聽到元成帝如此安排，楊皇后自是答應了，見楊皇後有些倦怠的神色，元成帝忙又小心翼翼扶了楊皇后靠在引枕上，這才想起了一旁的李綏。
聽到楊皇后的吩咐，李綏便見近前的宮娥應聲下去了，這才將頭緩緩抬起來，右手小心翼翼地觸碰阿姐那絲毫未顯的小腹道：「若是姑母她們知道了，該有多高興。」
外面的雨早已停歇，李綏行在甬道間，兩隻燕子從瓦檐下翩躚而過，飛向遠處，在烏雲密集的天際匯成了一個漸行漸遠的黑點。
可帝王家，弒父殺子的事還少了嗎？
死過一回的李綏知道，在這權謀朝爭之中，親情脆弱極了，她不能如楊延那般天真，以可笑的信任，不設防，換來無止的背叛。她要的是萬無一失，是身旁愛著她的人平安順遂。
更不會忘記她那段絕望的歸宿，
如今前世已去，
眼見送到內宮門口，李綏在迦莫的攙扶下上了馬車，然車剛行了幾步，正當迦莫要轉身回去時，車馬卻又悠悠停了下來，只見念奴笑著走過來道：「郡主說差點忘了，來時太尉夫人讓郡主帶了三郎君獵的火狐皮呈給殿下，郡主命奴婢請尚宮前去取了。」
見楊皇后滿是安慰的話語，元成帝勉強放下心來，緊緊回握住楊皇后的手，轉而還是絮絮叨叨吩咐立政殿的一眾人好生伺候，好似自己少說一句，宮人們便侍奉不好一般。
念及此，李綏如今更多的是擔憂，擔憂這一切若成了真，阿姐那樣溫良的人又如何經得起這樣的打擊。
「玉奴——」
一旁的玉奴方側首，還未應聲，便見眼前的小娘子霍然睜開了雙眼，亮瑩瑩的眸子靜默地看著她，低而輕飄的話語隨之入了她耳。
「替我尋一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