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探望

第三章 探望

雪又下起來,夾雜著雨在天上飄個不停,讓整個江南都蒙了層看不清的白紗。

吳伯往爐子里添了點柴,搓搓有點僵的手,呼出一口熱氣。

「江實,你說聞歸什麼時候醒啊。」吳伯問。

「四天了,快了吧。」江實坐在凳子上,喝了小口酒,黝黑的臉凍得有點紅。

「你說你也是,這麼冷的天讓聞歸一個人上山砍樹。要不是這樣還能有這碼事嗎?」吳伯怪罪到。

「是他自己說要上山砍樹的,他要是不想我也不讓他上山,他是我兒子我還能害他不成。」江實不滿地說:「這孩子打那件事後就這樣,什麼都拼了老命做,大冬天還跟他媽說上山,不怕把自己累死。」

吳伯嘆了口氣,他也知道那件事,那件事對江聞歸造成了極大的影響,幾乎改變了他整個人的性情。打那之後他變得隱忍,不再那麼懶散,像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大人。

說不定是好事?吳伯曾經這樣想過,但他馬上唾棄了自己這個噁心的想法。這樣以別人一生為代價的好事,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再發生。

「不過要不是他,那幾個少爺小姐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看他們爸媽送了多少東西。」江實揚了揚手裡的酒,吳伯看著桌子上那堆成小山一樣的慰問品,苦笑了一聲。

除了酒桌上還有很多很多東西,都不知道要多少銀子,不過除了酒江實一個沒開封。

就在江聞歸回來的第二天,六七個少爺小姐帶著他們的爸媽過來輪番探望,看到昏迷不醒臉色蒼白的江聞歸,兩個女孩還哭哭啼啼的,幾個大人也握住還昏著的江聞歸的手拚命道謝。

如果江聞歸沒攔住那熊,估計就是她兩先死了,為了這她們還得好好感謝他呢。

然後還有羅准他媽,差點給江聞歸跪下了,一直哭哭啼啼說我們家現在就一個獨苗謝謝了啥的啥的,大家都知道是江聞歸把羅准從熊口下拉出來的。

蘇清明來過兩次,第一次送了東西,第二次是一個人來看江聞歸的,還和吳伯聊了幾句。吳伯也知道了他們那個學堂再也不給學生私自跑出去玩了,看來這事還挺嚴重的,給當成例子嚴禁了。

那生的好看的女孩也來了兩次,都沒有說話,就安靜地看著江聞歸,把兩男人晾一邊,搞的江實和吳伯挺尷尬的,莫非這女娃子看上了聞歸不成?

這女娃好看,身份還高,好事好事。和我家聞歸郎才女貌般配無比。江實不禁評論道。

「咳咳,咳咳。」一個咳嗽聲突然出現在屋子裡,江實和吳伯愣了一愣,立馬站起身起來,眼裡亮起一絲欣喜。

「聞歸醒了!快端葯過來!」吳伯招招手,江實連忙走到爐子旁,拿起那碗還溫著的葯跑到床邊。

江聞歸眼睛還閉著,吳伯接過葯,江實跑另一邊立馬扶起江聞歸,吳伯一手捏住江聞歸的鼻子,一手把葯灌他嘴裡。

灌了差不多一半,江聞歸猛地咳嗽起來,整個身子止不住晃,吳伯連忙拍他的背。

又晃了幾下,江實拿個盆放他嘴邊,江聞歸猛地吐出來,這幾天他都被喂得稀粥,沒多少東西可吐,就吐了剛喝的葯和胃酸。

「吐出來就沒事了。」吳伯抹了抹汗,

江聞歸終於睜開眼睛,悠悠轉醒,雖然很虛弱,但他終於是醒了過來。

「爸,吳伯,我……還活著啊。」江聞歸看清眼前的兩人,慢慢地說,那虛弱的語氣讓人心底一顫。

「你小子,終於醒了。」江實眉開眼笑,連忙大喊:「孩他媽!孩醒了!」

房門打開,一個女人手還沒擦乾淨就跑進來,看到睜著眼睛的江聞歸,不禁喜極而泣。

那個女人發簪高高盤起,已經作為人婦,但她還是很美,雖然眼角有些皺紋,因為日夜忙活有些疲憊,但掩蓋不住她年輕時的風華萬千。

「聞歸!聞歸啊你終於醒了!可把媽嚇壞了!」她三兩步過來,哭著抱住江聞歸。

「媽,別那麼用力……」

女人連忙放開江聞歸,摸了摸淚,說:「你看你,逞什麼英雄,差點被那熊殺了!」

「他沒醒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跟老吳媳婦還有老張媳婦在那一個勁說自己兒子一個人殺了熊,多有本事啥的啥的,恨不得全村都聽到呢。」江實鄙視地望著她。

「要你多話!」女人瞪了江實一眼,然後低下身輕輕抱住江聞歸:「聞歸啊,你殺的那熊可大了,全村分來吃都吃不完呢!我還特意叫他們留了個熊掌,說你醒的時候給你蒸個熊掌吃。咱們今晚吃大熊掌,喝熊湯,啊!」

江聞歸小小力的點頭,無聲地笑。

很快全村都知道那殺了八尺大熊的英雄醒了,男人笑著就這事找江實扯吧兩句,至於江聞歸他媽,像個先生似的被一群女人圍在中間,笑開了花。

江聞歸躺在床上,心裡卻滿是不解。

剛剛人多熱鬧他沒說,心裡滿是疑惑,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沒記錯,自己被熊扯了塊肉下來,然後被熊一頭撞昏了。按理說那熊應該把他咬死了才對,自己怎麼會還活著呢?

還記得昏前那頂胸一撞,應該能把自己整個胸都撞得塌陷下去吧。

呼了口氣,江聞歸感覺自己渾身作痛,心裡苦笑了一下,管他呢,活著就好。

門拉開了,是吳伯走了進來,他隨意坐在椅子上,開了瓶酒喝。

江聞歸斜著看著他,像是看穿了他心裡所想,吳伯笑著開口:「納悶自己怎麼還活著呢吧。」

江聞歸嗯了一聲,他想都想得到是吳伯帶人上山找自己的。

「有人把你救下來了,不過我也不知道是誰,我們到的時候那熊就倒你隔壁,你身上傷口被纏了兩層砂帶,幫你包那人早走了。」吳伯說:「你傷的很重,要不是那個人幫你包紮了傷口,你早就流血流死了。我們找了最好的郎中給你看傷,給你正了兩頭骨,敷了兩天葯才保了條命。」

不認識的人把自己救下來了嗎?這事很蹊蹺,但既然吳伯講了,那也應該是真的了,真假啊。江聞歸心裡不由得嘆了口氣。

「行了,你就躺著吧,傷筋動骨,沒個十天半月還下不了床,你的葯錢那些有錢人家都幫你付光了,好好睡就行。」吳伯站起來開門出去,留下江聞歸一個人在房裡好好躺著。

雪還在下,村裡的男人女人躲在屋檐下面,個個笑著聊天,看著江南少見的雪景。

吳伯卻沒笑,他看著遠方的山崗,嘆了口氣。

「是你吧。」他喃喃道。

「是他。」另一個人回答,吳伯轉過頭去,江實拿著瓶酒,就站在他旁邊:「如果敷的一般葯,你覺得這麼重的傷只要個把月就能好嗎。」

「這麼多年了,不知道他怎麼樣了,應該滿頭白髮了吧,他明明比我們都小好多來著。現在又遇到了他,卻是因為聞歸啊。」吳伯說。

「我們只是一介草民,他是那山巔的人。這是他選的路,我們啥也講不了,勸不動,只能幫他默哀。」江實仰頭,一口飲了小半瓶酒,意猶未盡的舔舔嘴唇:「有時我也想,要是我也有那個天分,說不定我也能幫他分擔一些。」

「可是我太平庸了,我們都不行。」吳伯搖搖頭,又說:「其實他也很平庸。」

江實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道:「聞歸可以。」

「不是吧,你真的想讓聞歸來?」吳伯驚了一驚:「太冒險了,只有四年了!」

「他成為天下第一不也只用了一年么,聞歸遲早會遇上他的,他已經很老很老了,需要聞歸,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次出現不就意味著他想通了嗎?我也不想聞歸去,但一些人天生就有與眾不同的責任。他一直在猶豫中徘徊,這次做好選擇了,就算沒時間了也沒關係的吧。」

「只有四年了。」

「只有一年聞歸也會去做的,那天開始,他要做的事我從來都攔不住。」江實搖搖頭。

兩人都不說話,雪還在下,落在他們腳前。

「你說得對,一個七十多歲的人是沒法幹這種事的,即使冒險,這也是應該的選擇。」許久,吳伯嘆了口氣,再開口:「為什麼不早點呢?」

「傷好了讓聞歸繼續上山砍樹吧,應該能遇到他。」江實笑了笑。

兩人又不說話了,看著天上飄落的雪絮,各自出神。

「這丫頭不是前兩天來過嗎,今兒又來看聞歸了。」

「第三回了吧,這隔這麼遠還來?不會是……哎呀這麼漂亮的閨女,老江家有福了!」

「嘖嘖,不說別的,這丫頭長的是真標緻啊,這鵝蛋臉這眉毛,我家虎兒能娶了這丫頭啊,燒三香,啥也不讓她干,天天家裡供著呢!」

「得了吧,就你家那虎兒跟聞歸能比嗎,看老江家聞歸生的多好看,小時候抱起來,我還以為是個閨女呢那俊臉,幾天前那隔壁鎮郎中來看病,可多瞄了他五六眼,說這孩子好看。要我說,讓我家丫頭嫁給聞歸,又好看又能幹,那多好啊,大喜事!」

村口幾個女人看著女孩不停掰扯,那女孩聽了大半,臉都差點拉了下來。

她來找江聞歸併沒有太多事,小半因為感謝,大半卻是因為內心的執念。

江聞歸,很像一個人。

那個人是她五歲的時候遇到的,當然不能是江聞歸,那時候江聞歸和她一般大,她遇到的人卻已經是個大人了。

但江聞歸和她記憶里的那個人如此相像,那天江聞歸一斧頭劈在樹上,她看著江聞歸的側臉,腦海中的人竟和他緩緩合在一起。

太像了,那種堅毅,那種毅然決然。

所以她才來多幾回,一直把江聞歸和她腦子裡那個模糊的人作比較,卻發現越來越像。

走到江聞歸家門前,她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是江實開的。

「喲,又來了?」看見她江實沒有太驚訝,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江實開大了大門,自己走了出來:「你進去吧,我就不打擾你兩了。」

「啊?」女孩愣了愣,但江實已經把她推進去了,在身後把門關上了。

房間里還是那麼樸素,桌上還是好多東西,但不同的是少年已經醒了。

江聞歸坐在床上,靜靜地看著一本書,見到女孩進來,他驚訝了一下,把書放下,說:「是你啊。」

她怎麼會來看自己,自己和她不太熟吧。江聞歸想。

他怎麼醒了啊……女孩也在想。

但沒有辦法,女孩找了張凳子坐下,有點怯怯地看著江聞歸:「你……怎麼樣了。」

順著她的目光,江聞歸看了眼自己纏滿紗布的肩膀,笑了笑:「過了幾天好多了,應該不久就可以下床了。」

「哦,那還挺好的。你……是叫江聞歸對嗎?」女孩問。

很奇怪,江聞歸根本看不見初見時她那種溫和,卻又有距離感的微笑,這也只是他們的第二次相處吧?江聞歸有點想不通了。

「嗯,你叫什麼名字?」江聞歸點了點頭,又問。

「我叫顏九昔,顏色的顏,數字的九,昔往的昔。」女孩說。

顏九昔啊,真是個很雅的女孩名啊。江聞歸不禁點點頭,但他也是忘了,明明自己的名字也文縐的很。

「那……你是來看望我的嗎?」江聞歸惑上心頭,不禁問。

「不然呢?」顏九昔皺了皺眉頭,明顯他這個問題問的太奇怪了。

還真是啊?自己和她就講過幾句話,她卻來了三次,有那個必要嗎?

「我是來謝謝你的,如果不是你,那熊撲了羅准后,估計就追上我了吧,我那天鞋子穿的很高,跑的是最慢的。」顏九昔笑了笑。

「這樣。」江聞歸也笑了笑,有了解釋。其實他那天完全是義氣行事,小半是為了他們,大半其實還是因為當初心裡的過節。

「其實你沒有必要幫我們的吧。」顏九昔看著他的臉說。

「是沒有。」江聞歸和她對視,看到她眼裡的那絲深邃,感覺心神有點不定。

「那為什麼還要幫我們拖住那頭熊呢?你可是差點死了。」顏九昔問。

聽到她的問題,江聞歸沉默了半響,有點艱難地開口。

「因為這樣,你們有人會死,我,看不了這樣有人在我面前受傷。」江聞歸說的很小聲,很堅定。

什麼意思?顏九昔這一刻沒有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這是他自己的一些往事吧,顏九昔反應過來,點了點頭,看著江聞歸的臉。

真的很像啊……她愣了愣。

「啊抱歉,說了些你不懂的話。」看見顏九昔愣神,江聞歸覺得自己失言了,擺擺手又說:「你就當做是我心頭的正義感吧,反正不救下你們,我心裡過意不去的。」

「好。」女孩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她雖然不知道具體,但也能想到江聞歸這樣說的原因,她是個聰明的女孩,這種事就讓它過去吧,每個人心裡肯定都會有些揭不了疤的。

看著女孩彎起的眼眸,江聞歸也無聲地笑笑,雖然兩個人剛認識不久,但這種攀談的感覺卻是很舒適的,這也是這個漂亮女孩的魅力吧。

兩個人沉默了,顏九昔依舊在看著江聞歸的臉,看得久了,江聞歸卻承受不了這目光,無所適從地轉過目光。

她怎麼一直看著我啊,新的疑惑又升起來了。

「你……很像一個人。」顏九昔突然輕輕地說。

「誰?」江聞歸問。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在我五歲那年救的我,你和他很像。」顏九昔定定地看著江聞歸,又嘆了口氣:「我已經十年沒見過他了。」

原來是這樣,但自己之前從來沒見過她,只是和那個人有點像而已吧,江聞歸點點頭。

「你那天擋在我們前面的時候真的和他很像,你有哥哥之類的親戚嗎?」顏九昔帶點期盼地問。

「沒有。」江聞歸搖搖頭,他是獨苗,而且村裡也沒什麼表兄弟,只能讓顏九昔失望了。

「沒事的。」顏九昔笑了笑,那眼底的不明和勉強卻被江聞歸看在眼裡。看來她真的很想找到那個人啊,江聞歸想。

這樣一來江聞歸也知道了,顏九昔三番四次的來,不是對自己有什麼愛慕,而是某種要找到一個人的執念吧,

「天不早了。」顏九昔看了眼天,站起身子:「我先回去了。」

「好,那我不送了。」江聞歸說,他連床都下不去,確實沒法送。

顏九昔往外走去,江聞歸也沒看她,扭頭看向外面的雪景。

聽江實說,以往顏九昔來,都會一個人安靜地看江聞歸挺長一段時間。

這次來,只講了幾句話,就簡潔地走了。是了結了一些東西吧。

許久,他卻聽不到門開的聲音,他轉過頭去,顏九昔站在門前,正微笑著看著自己。

「怎麼了?」江聞歸疑惑地看她。

「我聽你爸爸說剛過冬你會來我們鎮子上賣炭的對吧?」顏九昔問。

「啊,對啊,不過估計要三月才過去賣炭了,怎麼了?」江聞歸老老實實地回答,聽吳伯講,他現在傷勢回復的很快,但沒有一個多月肯定是沒法砍柴燒炭拿去賣的。

「到時記得留一點賣給我哦。」顏九昔笑著說,眼眸彎成了美麗的月牙,她的臉猶如冬日裡綻放的寒梅,讓江聞歸都呆了呆。

「我走啦。」顏九昔笑了揮揮手,拉開門走了。

「啊,再見。」江聞歸連忙說。

顏九昔就走了,江聞歸看向窗外,她的背影行在飄散的薄雪中,依稀的雪慢慢遮住她的影子,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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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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