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壞我一夢,各敬一杯
歇息片刻,屁股還沒坐熱,顏川便聽到大廳外又是一聲高喝。
「蘇家蘇興隆,前來拜訪!」
聽見來人名字,顏川也沒抱怨,淡定起身,兩三步走到門外,對著來人一拱手,笑道:「蘇官人,等你也等這麼久了,怎麼過了正午時間才來?」
江聞歸看向外面,一面向儒雅的中年男人跨過門檻走進顏家大院,他身高不高,面容也有點消瘦,也許上了年紀,臉上眼角也生了細細的皺紋,但還是可以想象他年輕時是個風華書生,迷倒無數少女。
蘇興隆呵呵一笑,拱手回禮到:「顏將軍德高望重,新年有這麼多拜訪的達官貴人,蘇興隆只是個商人,哪敢一同前來,高攀不起啊。」
這話其實不是說笑,上午前來顏府拜訪的人,在百姓嘴裡都是實打實的官老爺,而蘇家無官無職,只是個經商的家族,說直白點是有地位差異的,當然不好同來。雖說顏川行伍出身興許不介意,但其他人看了也許不知作何感想。
即使只是一從九品的芝麻官,地位也是所謂商人不可及的。官位盛行的時代就是如此。
「說得好聽。」顏川倒是並不計較這事,擺擺手,說道:「別整這套了,你兒子呢?扭扭捏捏地躲後面幹什麼呢?出來叫聲伯伯。」
蘇興隆拍了拍身後,一個腦袋從他身後探了出來,到處瞄了兩眼,點點頭,有點躲閃地說道:「顏,顏伯伯好。」
「清明,你小子今天怎麼了?這麼怕丑。」顏川比了個來的手勢,笑道:「快出來,給伯伯看看有沒有長個。」
蘇清明悶咳兩聲,終於捨得從他爹背後出來了,走到顏川的身前。顏川拍拍他的腦袋,嘖嘖兩聲,點點頭道:「不錯,又長高了,很快就可以比你爹高了。」
顏九昔也從廳里走了出來,見著了蘇興隆,行禮說了聲叔叔好,見著東張西望的蘇清明,知道他想找誰,但還是明知故問道:「清明,怎麼了,在找誰啊?」
「九昔姐。聞歸哥不是在你們家的嗎?人呢?」蘇清明當然見不著躲在廳里的江聞歸,看了一番沒有收穫,便靠近兩分,壓低聲音問道。
「聞歸?可是那個從熊口下救了你們性命的江聞歸?」蘇興隆豎起耳朵,聽到兒子出口,好奇道。
蘇清明點點頭。
「現在是見客人,聞歸哥他不是主人,當然不好露頭了。」顏九昔轉頭看向顏川,見後者點點頭,顏九昔才繼續道:「他在廳里,如果不嫌的話,就一起進廳里敘一敘吧。」
蘇清明自然興高采烈,轉頭和父親隨口說了一聲,就跟著顏九昔去客廳上了。
前院里,蘇興隆看著兒子興高采烈的背影,說道:「我前兩天才從京城回到府上,進門就聽聞清明他們被人救下熊口那事,聽管家說認識了江聞歸后,清明就三天兩頭去找那江聞歸。今天一來看,更不得了,他竟然住在你們家了。怪不得清明今天早上老催我來你們家串門。顏老哥,這江聞歸什麼身份,這十來年,我還是第一次聽聞有客人住你顏府上的。」
「就九昔救命恩人,這名分還不夠嗎?」顏川笑道。
「只是救命恩人的話,報答來報答去也不會請在府上做客。給兩個官送去哪個學府做不更誠心點?」蘇興隆笑道:「顏老哥你就別唬我了,這江聞歸到底什麼身份?」
「就一農民而已,能有什麼身份?」顏川笑道。
就這點,他還真沒說謊。
「真的?」蘇興隆狐疑。
「真的。」顏川實打實地肯定。
「就算是農民,能在顏府住一晚上,怎麼說也是見過世面的農民了。再說是兒子的救命恩人,怎麼著也得瞧一瞧。」蘇興隆一橫手:「你先進去吧,顏老哥。」
「我一聽到蘇家來人我就知道你小子會來。」江聞歸笑道:「進了大廟不拜神,在這找我個掃地小和尚幹什麼?」
「這不是說什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顏伯伯天天都能見,聞歸哥你可不是天天能見的。」蘇清明正色道。
啥玩意。這一番話聽得江聞歸哭笑不得,說似乎沒有說錯,但道理聽著就有點歪了。別人都是不見大人物想念的緊,到蘇清明這怎麼反過來了。
「別給爸爸聽到這話了。」顏九昔笑道:「到時又埋怨你了。」
話音剛落,顏川一腳走進大廳,笑道:「你這小子,什麼時候天天都能見著我了。剛別過面就開始拿伯伯編故事了。怎麼?顏伯伯這大提督就比不上你這聞歸哥。」
「這不是和大伯伯關係好嗎?」蘇清明嘿嘿笑道:「自家人開玩笑。」
蘇興隆跟著顏川邁進廳里,看到了江聞歸三人熱絡的場景,略微驚訝。看起來這江聞歸不僅來歷不凡,並且長相也是不賴,更重要的是,還和顏川的女兒關係很好啊。顏九昔平時雖然待誰都是微笑,但和她關係親密的小夥子他是一個都沒見過。而和清明由於兩家主人關係密切,所以和顏九昔的關係像姐姐弟弟多一點,能和顏九昔同齡暢聊如此的,這還是他知道的第一人。
江聞歸見著蘇興隆,點頭行了一禮。
這是顏家未來的女婿?蘇興隆轉頭看向顏川,後者見著他的目光,微微抬眉。
「好了,你們三個孩子就先上樓聊去吧。我和你們蘇叔叔敘敘舊。」顏川打發了這三個孩子。
待三個年輕上樓,蘇興隆倒是自然起來,隨意坐在一凳子上,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問道:「這江聞歸,是你女婿?」
顏川也坐下,喝了口茶,說道:「我也想。」
「你也想?」蘇興隆疑惑道:「這小子樣貌不一般,舉止不一般,身份想來也不一般,到底是哪家公子?杭州現在可沒有姓江的大戶人家了吧。」
「現在沒有。」顏風輕雲淡地說道:「你不覺得他長得像誰嗎?」
蘇興隆瞳孔一震,茶水從杯中灑落出來。
「少爺的兒子?」蘇興隆放下茶杯,小聲問道,聲音顫抖。
「嗯。」顏川隨口答道。
蘇興隆低下頭去,不再擺弄起茶杯,手心卻出滿了汗。
「這麼多年?少爺終於又和我們見面了,準備出世了嗎?」兩人沉默許久,蘇興隆問道。
顏川搖了搖頭:「只是臨逢新年,剛好知道聞歸是他的兒子,請他們一家來做做客而已。你也知道的,他隱姓埋名這麼多年,與其說習慣了,不如說定下心了。你期盼的那些事情,也許以後都要看見聞歸做了。」
「小少爺和少爺一樣嗎?」蘇興隆問道。
顏川不急不慢,拿著茶杯輕輕敲敲桌面,諾大的廳里只聽得見杯子的響。
十七下畢。
「猶有過之。」
蘇興隆緩緩挨在椅子上:「那就好。」
「也許這麼多年,他也要放下心結了。」顏川感慨。
蘇興隆兩人來,隻身去,說是蘇清明孩子好玩,想的話就讓他留在顏府,自己一人去挨個拜年也無所謂。
送走蘇興隆,顏川一人坐在廳里,喝著未涼的茶水。
江實緩緩走下樓,粗布鞋子敲擊梯階的聲音一下一下,絲毫不清晰悅耳。
「連你以前家裡的僕人都成為杭州一頂一的大商人了,作何感想?」顏川重新斟滿一杯茶,問道。
「挺好的。」江實在他桌對面坐下,道:「以前十幾歲的時候就他最膽小,花園裡有蛇都不敢進去。他這性格去經商好,練膽子,又不用怕掉腦袋,他那小心謹慎最合適了。」
「除了你,我們每個人都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顏川平靜道。
「你又知道我不想這樣平平樂樂,安穩地度過一輩子?」江實挑眉,語氣中隱有不滿:「再者說,興隆也許更想一輩子跟在我身邊呢?」
「大哥認識了你二十幾年,誰都可能信,大哥不可能信。」顏川面不改色,緩慢道:「這對誰都是好的結局,但對你來說不是。」
江實拿著茶杯,右手握緊許久又鬆開。
「就是啊。」江實苦澀一笑。
如果不去京城,如果不用去做那駙馬爺,那有多好。
他將一劍出世,以天下第七的名號遞出,劍斬羅無敗,以天下第一凱旋。下回江南,在那二品官員的宅子里,風風光光八抬大轎迎娶黃怡,神仙眷侶。
但他那本事通天的爹啊,全是野心。
江實連喝兩杯茶,長出一口氣。
皇帝,江賢。壞我一夢,以茶代酒,各敬一杯。
喝的不是酒,但勝過酒,江實抬頭,眼神迷濛。
十五歲的時候,顏川和洛柏還只是個沒有身份的平民,山河尚小,被撿回江家。吳前吳凌親密無間,身為南甲門兩少宗主。蘇興隆在江家做個為少爺跑腿的小下人,江實不是什麼駙馬爺,也不是一介平民,是江家的長子,標準的二代紈絝。
江家院子里,江實屏氣凝神,轉身一劍斬向天空,直接破出層層劍鳴。隨後又遞出一刺,直出音鳴。
「少爺真厲害啊。」蘇興隆瞠目結舌,見著那破空一劍,被滿天劍意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聽說那天下第七木洛川最近一陣子南下我們這了,顏大哥吳大哥,你說少爺要是跟他打一架,打不打得過?」
顏川撓撓頭,說不上來,倒是兩個少宗主見多識廣,見著江實的劍,稍稍估量了一下,搖搖頭道:「不一定。」
「不一定?老爺說過,少爺可是當世劍道天賦第一人,真打不過嗎?」
「你都說是天賦了,江實現在才多大。」吳凌翻翻白眼,道:「要是過多兩年,我敢肯定,他肯定能贏那木洛川。」
「我聽現在的人說,這練刀的高手可比練劍的多多了,為什麼少爺不練刀呢?如果他練刀,那豈不是更快天下第一了。」蘇興隆好奇道。
「不是這樣的。」吳凌搖搖頭:「劍有劍道,刀有刀路,兩者不同,小實雖然是劍道天賦第一,練了刀也不一定有那個天賦。」
「那劍道和刀路,哪一個練到頂峰最厲害呢?刀客可以藉助五行,劍客卻不行,你說只論道,劍厲害還是刀厲害?」蘇興隆不愧是個問題罐子,又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顏川撓撓頭,說不出答案,他只顧著過得順心就行,這種事情多傷腦袋。
吳凌吳前沉思片刻,照樣搖頭,說不出來。
江實卻已經是練完劍了,他隨意拿了條布擦擦身上的汗,走向眾人,笑道:「星龍你為什麼總是這麼多問題,院子里的蛇抓了沒有,沒有就快去。」
星龍是他給蘇興隆起的小名,畢竟興隆這名字聽著吉利,但太俗,這星龍二字借著龍運,聽起來則是霸氣太多,蘇興隆聽了也沒生氣,反而挺高興少爺給自己起的這個帥氣名字的。不過如果他知道這名字會和下一任天子的名字撞上的話,估計給他十個膽子都不敢認這個名字了。
「少爺。」蘇興隆垮起了臉:「你知道的,我膽子小,不敢啊。」
「那你忍心讓家裡那些阿婆阿姨抓啊,你可是男人,膽子這麼小不行。」江實上前拍拍他的腦袋:「等會兒吃完飯去,別說我不給你時間準備。」
蘇興隆雖然還是不高興,但也不敢不聽少爺的話,只好點了點頭,一副苦瓜臉。
「凌哥,你說,我這兩劍,真的不一定能贏木洛川嗎?」江實轉頭,問吳凌。
「你覺得呢?」吳凌沒有回答,把問題拋給一旁的弟弟。
吳前見眾人看向自己,思量片刻,不搖頭也不點頭,似乎是拿捏不定答案。
「不知道。如果你還有第三劍,那必然可以。」吳前思考了很久,還是說道。
「是嗎?那就夠了。」江實聽見最後的答案,點頭笑道。
「哥!」一個清脆的孩子聲音響起,眾人一齊回頭,山河正小步小步地跑過來,嬌小可愛,一扭一扭,然後撲到江實懷裡。
「終於醒啦。」江實笑笑,蹲下身去,輕輕捏了山河精緻的小臉,說道:「山河長得真是越來越好看了。」
山河見著哥哥的笑容,樂呵呵地笑了兩聲,小臉紅通。
「小實,你說,山河在這這麼久了,你也不給他取個姓,既然他是被你撿回來的,那跟著你姓江不就好了。」顏川見著劍山河的小臉,也俯下身捏了捏,說道。
「不行。」江實搖了搖頭:「這是他自己的姓,要他自己找回來,就算找不回來,那也得看緣分,以後他想要什麼姓就取什麼姓好了。」
顏川聽了,也沒什麼好說的。
江實站直了身,說道:「既然這樣,那下午我就去找那木洛川吧。」
「這麼快?」吳前吳凌皺眉,蘇興隆則是吃了一驚。
「怕什麼,就算打不過,我才十五歲,輸給天下第七不丟人吧。」江實笑道。
幾個人相看兩眼,滿眼無奈,這江實某些地方還真是莫名自信,和他那爹異曲同工。
「實兒,吃飯啦!」一聲女人的呼喊響起,眾人看去,一個女人從房裡走出來,見著一群人站在院子上,笑道:「小凌小前小川,你們要一起留下來吃飯嗎?」
「不了不了,我們先走了。」吳凌吳前臉微微一紅,連忙告辭,快步離開。
顏川也沒有留下來吃飯,向女人和江實道了個別就離開了。
「又練劍了?」人都走了,女人拿過毛巾,擦了擦江實臉上的汗水:「累不累啊。」
「不累。」江實搖搖頭:「還挺開心的。」
「去吃飯吧。」女人拉起江實的手,笑道。
「好。」江實笑道,抓緊了女人的手,一起走回屋內。
砰的一聲,又是刀劍相轟,江實急急倒退,狼狽站穩,氣喘不止。
對面的木洛川也是大汗淋漓,但卻沒有江實的狼狽,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場大戰勝負將分,江實體力已然透支,只是強弩之末罷了。但他青澀的臉龐也說明他的前途無量,即使輸了也沒人會嘲笑。
「你很強,這麼小的年齡有如此強的劍道,哪怕再給你半年,我都會輸給你。」木洛川緩緩點頭:「英才。」
「但是,還是我贏了!」木洛川握緊刀柄,刀銘一閃,他便借勢衝出。
十六根粗木從地而生,砰然暴起,層層橫穿在江實前後左右,將其重重包圍。
江實前後左右都被粗木包圍,無處可逃。
木式·森羅萬象
這是木洛川的傾力一擊,也是最後一擊,他從未想過會對一個十五歲的孩童使用,但此刻,那個男孩有資格。
木洛川高高躍起,揮起刀,數根枝節從刀刃中生出,縱橫纏繞,片刻竟成為一片十米長的樹木巨網。
於此同時,無數粗木由地而生,於半空中猛然彎曲,襲向江實。
江實立定不動,只是深深呼吸一口,原地不動,再次拔劍,慢慢睜眼。
「開天。」他啟唇。
一劍開天,劍意浩然。
片刻之後,木洛川倒在地上,胸前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傷。他輕輕地咳嗽,艱難單手撐地地坐起來。
生長的粗木枝節全部消失不見,周圍一片都是空空如也。
江實拿著劍鞘,艱難地撐地站著,一劍遞出,若不是他意志堅強苦苦支撐,已經無法再站起來了。
木洛川躺在地上,重重咳了一聲,隨後竟望著天露出一個笑容。他並未想到是這樣的結局,實在是出人意料。
「這一劍叫什麼?」木洛川問道。
「開天。」江實艱難地回答,兩個字說的斷斷續續。
「好霸道的一劍,我從未見過如此劍招。」木洛川大方承認。
「所以是我贏了嗎?」
「你不留手,我已經死了,當然是你贏了。」木洛川坐了片刻,體內內力流轉,總算恢復了點,隨後站起身來:「你怎麼樣,可以走嗎?」
「可以。」
「今天很盡興,再見。」
「再見。」
木洛川轉身離去,少年亦一瘸一拐地離去。
再無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