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江南有把未出鞘的刀

第三十六章 江南有把未出鞘的刀

四十二年前,一個兒童哇哇墜地,名為江實。

七年之後,當年風頭正盛的江南第一才子江賢終於迎來自己的一片坦蕩仕途,在官路上追隨十五年,實在說不上長,卻遇見了人生中最大的機遇。

他由一名五品官,一舉躋身於從二品。

三十五年前,如今名聲舉國皆知的國師江賢卻只是一個小官,家於江南,卻不惜長居京城,只以五品官的身份日日立於殿外早朝,為求一席高升。江南不少才子學士嘲笑江賢有才學卻目光短淺,明明以他才能,二十齣頭時大可激流勇進入殿科舉,以他名鎮江南的才學至少可以考個狀元,稍稍不濟也可以搏個榜眼探花,有了皇帝親見,雖說只是在六七品的翰林院當起一個小官,也可以比別人不知道快多少的速度步步高升,以成就一番美名。但當年二十齣頭的江賢卻是選擇急流勇退,接受了致仕后一四品官員的舉薦,選擇了進縣擔任一芝麻大小的九品官位,並且也不參加科舉,讓人無不扼腕惋惜,如此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說到底,若這江賢有真實力,也不會拋棄科舉機會進那九品的官位,很多人覺得這位江南才子實在是被眼界淹沒了才學,不值一提。

然而江賢卻不這麼覺得,當了這九品官也沒有參加科舉,而是兢兢業業地在位置上幹了數年,做出了在他職位範圍外的許多功德,在十五年的仕途上不斷被高位相中,一步步攀升至一名五品官,令人咂舌。據人說,這江賢出色而不死板,對於很多逾越規則外的所謂人情,雖說沒有親身其中,但也都是視而不見,很多浙江的上頭官員都對江賢意料外的才能和性格喜愛無比,才讓他慢慢爬上五品的高位。對於尋常人來講,這已經是一輩子沒法觸及的萬鍾了。當年笑江賢目不識珠的人們都紛紛感慨果然官場能變人,這江賢當了這麼多年官,眼力見也是上去不少。懂得隨波逐流,貪多貪少都是平淡以對。

很多人以為當了五品官,這江賢也算成家立業,就該好好過過日子,靠著朝廷給的厚祿鹹淡度過一生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江賢在自己兒子出生七年,自己踏上官途十五年後,既然一有了參加早朝的資格,便一封信上奏於京城,然後馬不停蹄進京參加早朝,三品官下無法站在太和殿內,江賢就這樣站在殿外廣場上數日任由烈日暴晒。這消息穿下江南,剛剛有所改觀,關於江賢的議論又頓時四起,真的是一邊倒戈的唾罵。無數學士啼笑皆非,這江賢,莫非是美夢盼望成真了不成?

然而一日,皇帝招江賢入殿內。

江賢當千位大臣之面,彈劾浙江七名四品以上官員。其中不乏兩位三品大官。江賢拿出字據數張,證書數張,一併請皇帝過目。

天子大怒,消息未到江南,騎兵已下江南,連夜抄了幾個官員的家,搜查私藏家中銀兩不知幾萬,一時轟動江南。

更為讓人膽顫的事,其中一官,還是曾經提攜江賢的恩人,照樣不顧恩情,被一紙上供。

七位大官,三位例斬,一位流放,三位解甲歸田。

放在全大華這也是翻天的大事,江南一時輿論漫天,但無不在震撼於這江賢隱藏之深,所謂的人情世故只是假話而已,在正面應承的時候,江賢早已做好了推翻棋盤和全身而退的準備。

踩七名大官上位。

江賢心機與城府之深,才有人略知一二。

此時,浙江一從二品大夫告老還鄉,皇帝將江賢邀入皇宮,一番密談,后一句拔擢,由初面世於京城的江賢取而代之。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跨階上位,江賢一次又一次震撼了大華的百姓。

京城下紙張紛飛,無數大臣上書駁斥,但皇帝閉門不見。

「這就是你的爺爺。」江實淡淡地道:「一個野心和謀略一樣通天的男人。」

一番故事講完,江聞歸和顏九昔皆冷汗直流。

「你爺生了我依舊沒有停止他的棋局,他的眼界比我想的還要寬得多。在我剛懂事的時候我就聽他對我講過,這個天下就是他的一個棋局,何處落子,何處謀算,都是他一手一手慢慢步下的。而我也是他一枚重要的棋子之一,我可以沒了,但如果我在,這盤棋的勝算會大十之一二。」江實淡淡地說:「於是我跳了出去。」

「現在想來,他不去科舉,而是從一九品小位做起,苦苦蟄伏這麼多年,每一步其實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必須要坐在那個一人之下的位置,才能把自己的棋下滿天下每個地方。若他做了狀元郎去那翰林院,也許可以步步高升,但必須要站一黨才能攀上大樹,時不時就要留意會不會被反咬一口。也會讓無數人警戒,但他就這樣在江南一步步蟄伏,十五年後一步登天,又十二年後一步入室。」江實頓了一頓,然後由衷地說出了那幾個字。

「得此子,得天下。」

「我出生之後,你爺爺還沒位居高位,但在我出生八年後的那場震驚大華的查污后,你爺爺成功登上了高位,回來后就對著我說了兩個字,幸好。」

「隨後我表現出極強的劍道天賦,但我爹並沒有多加宣揚,他讓我日夜學習兵法,傾心練劍,我那時不知何意,但也只得跟著他做。在我十五歲那年,當時的天下第七木洛川南下江南,我執一劍前望,最後三劍險勝。」江實伸出三根手指,淡淡地說:「那時我就知道,我絕對是日後的天下第一。」

「十八歲時,我入學堂研習聖人訓,也就在那裡結識了你媽,一見鍾情。」江實講到這裡,卻是終於笑了笑:「遇見你媽后,我就決心,與我爹分道揚鑣。」

「後面在我二十歲時,爹上京城,那時先帝才死十年,現在的天子上位,正求一名謀士。爹一上京城,只面帝一夜,便被拔擢為國師,舉家遷往京城,而皇帝要把我封為帝婿,那時我才知道我爹的所有打算。」

「研習兵法,練劍,和讀聖人書其實都是他的謀略,當時大華和北蒙關係僵持,北界時常戰亂紛飛,三天兩頭便是一場仗,我爹他其實就是想以帝婿身份把我調為北境將軍,以我的力量來與北蒙一戰。他知道我的天聰和我的實力之深,苦讀十年,兵法我早已瞭然於心,以我的劍道更是可以於萬人中入無人之境。」

「這一帝婿,其實就是他最大的棋子,我,是幫他幫大華掃平四夷的最大棋子。為當今天子謀一個天下太平,或者開拓疆域。他以整個江家作為賭注壓給龍椅上那位。而我,跳了出去。」江實一直平淡的話語終於出現漣漪,他似乎有著巨大的開心,噴薄而出。竟然忍不住臉上的笑意,笑的渾身發抖。

「後來的事你也能猜到一二了。我被他掌控了二十年,卻在最後一晚跳出了棋局,那晚他憤怒地想吃了我,問我為什麼不去,我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那一戰大華北抗北蒙並非沒有勝算,相反,那場基本是必贏的局,但有我在,至少可以少死二三成的士兵。但我就是跳了出來,畢竟天下人的百姓,在我看來,都不如你媽和贏他一次重要。」江實面帶笑意地說著。

「那晚,他和我大吵了一場,我若只是顆廢子,那尚好,只是少了很多人,少了很多平定的力量。大多可以讓別人代替,但我是天下第一的劍客,哪天我老了,孩子成人老婆死了,無牽無掛。如果我想瘋一把,我大可一劍出世,一劍斬了南方的哪位天下絕頂,一劍殺入京城斷皇帝性命,這些我想做我都可以做到。你爺爺知道我是個怎樣瘋的人。於是那晚,我和他發誓以後再也不提劍殺人,並且當他面挑斷了右手的手筋。當時他面色鐵青,見著我義無反顧地做完這一切,灰溜溜地帶著家裡其他人去了京城。」

「然後我帶著你媽私奔,隱居在了現在住的地方,直到生下了你,如今山河十年白頭,你繼承了星辰,我就知道,這一切還是脫不過他的布局。你有了星辰的實力,必然會為國出劍。當年我不去戰場,我們大華僅僅是贏了一仗,兵馬死傷慘重,無法再北犯北蒙,如今希望似乎都壓在你身上了。」江實搖了搖頭,沉默了片刻還是嘆了口氣,說出來的話全是苦澀味道:「江南這地潮濕無名,怎麼聞都覺得胭脂水粉味太重,說到底就是厭世厭仗,所謂書生談國事談不透徹,也提不起幾兩刀子,比不上北涼那邊的風沙琵琶,京城那邊的秋風冬霜。但水墨和丹青畫的就是英雄,不來好說,這成片的山河圖,一來就是響噹噹的新劍。我是,山河也是。最後沒好命,都做了別人的新鞘。」

「爹想了好久好久,都不想讓你做那天下第一。」

這麼多年,不知思索了多久,最終,江實得出個沒有答案的答案。

江南有張厭世的臉,一把沒出鞘的刀。

江南的天下第一沒副好命。

「之前我是天下第一,我走出了我爹的棋盤。後來山河替皇帝殺掉了禍害太平藩王李神機,我就知道他是徹底為皇帝賣命的。之前藩王李明全造反,消息剛上京城就下了五萬兵下江南,不用想就知道所有東西都在他的思考里。未來聞歸你做了天下第一,不說是父債子償,但你也必須要上京見見你的爺爺,做一些當初我未做成的事。十來年前北蒙和大華的戰亂好不容易平定下來,如今養精蓄銳,一看北疆又是戰火紛飛,你未研學兵法,站不在那幾十萬人的戰場上,但你爺爺怎樣也會讓你上北蒙做點事情,總而也不會壞了你星辰的使命。十來年前如果我去了,或許可以一舉拿下北蒙,棋盤重新打亂,就要靠你。」

「就像山河一樣,也許你以後也會拿到一塊帝令金牌,這些擔子如今全交到你身上,就看你怎麼走了。我也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但一步步走總能遇到。聞歸,你是個聰明的人,但比我更加成熟穩重,很多事就這樣發生,想也想不到,希望你能好好思量。」

最後說完,江實背靠在凳子上,僅僅說出句「天算不如人算」。

二十年前,天下第一江實尚未出世,便已消失。

十年前,天下第一劍山河出世未到一年,劍斬藩王李神機,保當今天子無恙。

如今,又是十年,江聞歸即將出世。

十多年來,江實為何如今不將這沉重的話告訴江聞歸,江聞歸已經猜到一二,不是因為責任,而是未知,卻已知。

世事萬千,變化無常,所有事的發生似乎都見不到軌跡,但江賢所下的一盤棋,除了江實外所有棋子卻都在一步一步地按著他的手走,落到他指的點上。

顏川坐上提督,消息未到,而五萬精兵已南下,助剷除藩王李明全;劍山河出世尚未一年,皇帝便已借他之手劍斬藩王李神機;江賢做從二品位十二年,新皇立,江實成人,便成國師。

沒有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但江賢知道。

所有人都像站在多個分岔路口,一條道走向一條不同的路,最後變化萬千。而江賢就像站在天頂看人的神。江聞歸未來會怎麼樣?會走怎樣的路,江實不知,講不出口。但江聞歸也要為皇帝賣命出劍。

毫無疑問,就是江賢的下一步棋。最後的勝局,都落在當今的皇帝手上。

所以江聞歸的身世,同時也擔負著他爺爺的棋運。只有他完全長大,才能告訴他。

江聞歸聽畢,久久沉默。

顏九昔握著他的手,同樣不語。

江實閉目,顏川看向門外,廳內一片寂靜。

「我知道了。」江聞歸輕輕地說。

所有人看向他。

「爹,那些你沒救下的人,那些我要救下的人。我都會救下來的。」江聞歸輕輕地說。

江實愣了愣,然後欣慰一笑。

那時北界戰火紛飛,順著南風到了江南,儘是死訊。他江實總是再洒脫,又怎麼會不後悔於那些死的人呢。

少年如今也知道,他的擔子,不僅僅是四年後的泰山。還有即將的戰亂,未到的不平。

江實拋棄的命,他江聞歸會撿起。

誰曾想,兩年後,邊界局勢臨近崩潰,一執劍少年於北蒙南歸,帶來兩顆頭顱,一時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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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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