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哄

難哄

好些年沒見,距離最後一次見面至今,沒有任何聯繫。淡薄到讓溫以凡幾乎要忘了這個人的存在。

但也記得。

兩人的最後一次對話,並不太愉快。

並不是能讓他在看到自己狼狽糟糕時,會過來慰問幫助的關係。

溫以凡的頭一反應就是。

對方認錯人了。

但腦海里又浮起了另一個念頭。

也可能這幾年桑延逐漸成熟,心胸變得寬廣起來。早已不把從前那些事情當回事,不計前嫌,只當是再見到老同學時的客套。

溫以凡收回思緒,把外套遞給他,眼裡帶著疑惑和詢問。

桑延沒接,目光從她手上略過。而後,他淡聲說:「我是這家酒吧的老闆。」

溫以凡的手定在半空中,反應有些遲鈍。

一時間也不太清楚。

他這話的意思是在自我介紹;

還是在炫耀他現在混得如此之好,年紀輕輕就已經飛黃騰達,當上了老闆。

在這樣的狀況下,她居然還分心,神遊想起了鍾思喬的話。

——「這酒吧的老闆可以說是墮落街頭牌了。」

視線不免往他的臉上多掃了幾眼。

烏髮朗眉,瞳仁是純粹的黑,在這光線下更顯薄涼。

褪去了當年的桀驁感,青澀的五官變得硬朗利落。身材高瘦挺拔,一身黑衣也沒斂住他的輕狂傲慢,恣意而又矜貴。

說是頭牌。

似乎也,名不虛傳。

桑延又緩緩吐了兩個字,將她拉回了神。

「姓桑。」

「……」

這是在告訴她,他的姓氏?

所以就是,沒認出她,在自我介紹的意思。

溫以凡明白了情況,平靜說:「有什麼事兒嗎?」

「很抱歉。因為我們這邊的失誤,給您造成了困擾和不便。」桑延說,「您有什麼需求的話,可以告訴我。另外,您今晚在店內的消費全部免單,希望不會影響您的好心情。」

他一口一個「您」字,溫以凡卻是沒聽出有幾分尊敬。

語氣仍像從前一樣。說話像是在敷衍,懶懶的,聽起來冷冰冰又欠揍。

溫以凡搖頭,客氣道:「不用了。沒關係。」

這話一出,桑延眉目舒展開來,似是鬆了口氣。可能是覺得她好說話,他的語氣也溫和了些,頷首道:「那先失陪了。」

話畢,他收回眼,抬腳往外走。

溫以凡的手裡還拿著他的外套,下意識喊:「桑——」

桑延回頭。

對上他視線的同時,她忽然意識到他們現在是陌生人,「延」字就卡在嗓子眼裡不進不出。

腦子一卡殼,溫以凡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

氣氛寂靜到尷尬。慌忙無措之際,空白被剛剛神遊的內容取代,浮現起兩個字眼。她盯著他的臉,慢一拍似地接上:「——頭牌。」

「……」

四目對視。

世界再度安靜下來。

在這幾近靜止的畫面中,溫以凡似乎看到,他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跳動了下。

「……」

嗯?

她剛剛說了什麼。

桑頭牌。

桑、頭、牌。

哦。

桑……

我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桑頭牌啊啊啊啊啊!!!

「……」

溫以凡的呼吸停住,差點維持不住表情。她完全不敢去看桑延的表情,抿了抿唇,再次把衣服遞向他:「你的衣服。」

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跟她以往的做法一樣,當沒覺得不妥,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直接將這段小插曲略過。

但桑延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他撇頭,緩慢重複:「桑、頭、牌?」

溫以凡裝沒聽懂:「什麼?」

沉默片刻。

桑延看她,有些詫異,仿若才明白過來。他拖腔帶調地「啊」了聲,唇角微彎,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抱歉,我們這兒是正經酒吧。」

「……」

言外之意大概就是。

我自知是絕色,但沒考慮過這方面的服務,請你他媽自重點。

溫以凡想解釋幾句,又覺得沒法解釋清。

她暗暗吐了口氣,懶得掙扎。反正以後不會見面了,她乾脆破罐子破摔,順著他的話惋惜道:「是嗎?那還挺遺憾。」

「……」

桑延的表情彷彿僵了一瞬。

卻像是她的錯覺。

溫以凡眼一眨,就見他的神色依舊古井無波,毫無變化。她沒太在意,禮貌性地笑了笑,再度提起:「你的衣服。」

桑延仍然沒有要接過來的意思。

接下來的十來秒,溫以凡詭異地察覺到他盯著她嘴角的弧度,眼神直白而又若有所思。

就這麼停住——

「穿我的衣服,」桑延頓了頓,忽地笑了,「不挺開心的嗎?」

「……」

溫以凡:?

「雖然我不太清楚,但我本人好像比這酒吧出名?」他不正經地挑了下眉,話里多了幾分瞭然,彷彿在給她台階下,「拿回去當個紀念吧。」

「……」

-

「他真這麼說的?」鍾思喬再三確認,爆笑出聲,「牛逼啊,他怎麼不直接說讓你拿回去裱起來?」

溫以凡慢慢道:「他就是這個意思。」

鍾思喬忍著笑,象徵性安慰了幾句:「別太在意。可能這種情況太多了,桑延就直接默認你來這是為了看他。」

「你把咱倆來這兒的目的忘了?」

「啊?」

「不是『嫖』嗎?」溫以凡說,「『看』這個字怎麼能配得上他的言行舉止。」

「……」

鍾思喬又開始笑。

溫以凡也笑:「行了,你悠著點。等他走了再笑,他還坐那呢。」

此時吧台前的高腳凳已經坐滿,桑延佔了最邊上的位置。他端起桌上的透明杯,慢條斯理地喝了口酒,表情從容自在,像個紈絝不羈的大少爺。

見狀,鍾思喬總算收斂。

恰好把酒水弄灑的服務員過來了。

這服務員是個男生,年紀看著不大,臉上還帶著嬰兒肥。他手端托盤,動作謹慎地上了酒。而後,把剛剛溫以凡付的錢返還,壓在夾著小票的文件夾板下面。

「這是您的酒。」

溫以凡看著錢:「這是……」

沒等她問完,服務員忙解釋,神色略顯不安:「對不起,剛剛是我的錯。老闆已經交代下來了,您這桌免單的。」

溫以凡這才想起桑延的話。

一頓,下意識就是拒絕:「沒事兒,不用。錢拿回去吧。」

服務員搖頭:「除了這事,您還有什麼需要的話,可以隨時叫我。」

他的態度很堅決,溫以凡也沒堅持。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我剛剛去洗手間的時候,在走廊撿到了這個外套。可能是哪個顧客不小心落下了。」

服務員連忙接過:「好的,謝謝您。」

等他走後,鍾思喬朝她眨眨眼:「怎麼回事?」

溫以凡簡單解釋了下。

鍾思喬瞪大眼:「那他都這麼說了,你咋還要給錢。」

「人開店也不容易,」溫以凡抿了口酒,「沒必要因為這點事兒就拿他幾百塊錢。」

「你怎麼還擔心富二代創業苦,這少爺有錢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鍾思喬說,「不過,他還真不記得你了啊?」

溫以凡合理推測:「應該是沒認出來吧。」

「沒認出來?」鍾思喬覺得荒唐,脫口而出,「不是,你難道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嗎?名字里有個『凡』就真覺得自己平平無奇了?」

「……」溫以凡差點嗆到,無言又好笑,「你這語氣我還以為你在罵我。」

也難怪鍾思喬會覺得這回答不可理喻。

因為溫以凡是真長得漂亮。

跟她溫和的性格完全不符,她的長相極其妖艷,漂亮到帶了攻擊性。那雙狐狸眼像是來勾人魂的,眼尾略略上挑,舉手投足間皆是風情。

坐在這暗沉的酒吧里,像是自帶光一樣。

鍾思喬一直覺得她光靠這張臉就能紅得發家致富。

哪知最後卻去當了苦逼的新聞記者。

「而且你現在跟高中的時候也沒什麼區別啊,就是頭髮比那會兒短了——」瞅見桑延那邊的動靜,鍾思喬瞬間改了口,「好吧,也有可能。」

「……」

「他這條件,這幾年泡過的妹也不可能少,說不定就有幾個跟你差不多類型的。」

聞言,溫以凡支著下巴,往桑延的方向看。

這次,他的旁邊多了個女人。

像是不怕冷,女人穿著貼身的短裙,露出兩條白皙筆直的腿。她半靠吧台,歪著頭給他敬酒,巧笑嫣然,玲瓏曲線隨著動作被勾勒得清晰明了。

桑延抬眼看她,似笑非笑地。

在這氛圍的烘托下,也多了幾分調情的意味。

這話題來得短暫,很快,鍾思喬就說起了別的事情。

注意力被她的聲音拉回,溫以凡收回目光,跟她繼續聊了起來。

半晌。

女歌手結束了最後一首歌。察覺到時間,溫以凡問道:「快十點了,我們走了吧?」

鍾思喬:「行。」

兩人起身往外走。

鍾思喬挽住溫以凡的手臂,邊看手機邊說:「向朗剛跟我說他下個月回國,下回我們找他一起來吧。去個能蹦迪的,這個有點兒沒勁。」

溫以凡應了聲:「好啊。」

臨走前,她又往吧台看了眼。

桑延還坐在原來的位置,旁邊的女人似乎又換了一個。他的臉上仍然沒帶情緒,像是對什麼事情都漠不關心。

跟她意外的重逢,也真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般,只是碰到了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罷了。

溫以凡恍了神。

莫名想起他們斷去聯繫之前,最後見的那一面。

寂涼的夜晚,無月。濃霧暗雲壓迫小城,細雨如毛絨,撲簌簌墜下。窄巷裡,唯一的路燈閃爍,飛蟻義無反顧往裡撞。

少年發梢濕漉漉的,睫毛也沾了水珠。膚色凈白,眼裡的光被澆熄。

一切都像是虛幻。

她不記得自己當時是什麼心情。

只記得。

桑延聲音沙啞,最後喊了她一聲:「溫以凡。」

而後低眼自嘲:「我也沒那麼差吧。」

也記得。

他折去一身驕傲,將自己視為,讓人避之若浼的污穢。

「放心,」他笑,「我不會再纏著你。」

-

自從把酒灑在顧客身上,余卓整個晚上都過得不踏實。做事兒小心翼翼地,唯恐再犯了相同的錯誤,再度點燃老闆剛褪去的火氣。

等這桌顧客走後,他上前收拾桌子。

將酒杯回收,余卓一扯文件夾板,底下壓著的幾張紅色大洋順勢被帶過。

他的動作停住。

又注意到軟椅下方掉了條手鏈。

余卓伸手撿起,面色沉重地走回吧台。他把托盤往裡推,對黃毛調酒師說:「小何哥,K11的客人掉了東西。」

何明博接過,抬頭說:「對了,你剛拿過來的那衣服,我看著咋這麼像延哥的。」

「啊,我不知道,說是在廁所撿的。」想到錢的事情,余卓抓了抓腦袋,「哥,延哥剛交代我這桌免單,但退還的錢,K11沒拿走。我要不要跟他說啊?」

何明博瞥他:「去認錯。」

「……」余卓懵了,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哥,不是我想吞了這錢,是K11沒拿走。我還跟她說了好幾遍的。」

拿了個透明袋裝手鏈,何明博笑道:「延哥可沒這麼講道理。」

「……」

好像也是。

雖是這麼想,但余卓上樓去找桑延的時候,還是沒忍住垂死掙扎一番。

一晚上都見桑延在吧台前的位置,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上二樓的。此時,他坐在卡座區最靠里的位置,面上情緒淡淡。

不知聽沒聽進他的這番說辭。

桑延沒出聲,散漫地把玩著手裡的透明杯。

氛圍近似威壓。

余卓硬著頭皮出聲緩和:「這可能不是付的酒錢,我剛聽到這兩位客人在說……」

說到這,他突然意識到接下來的話不太對勁兒,支吾起來:「但周圍挺吵的,我聽得不太清楚,所以我也不是很肯定……就、就是……」

跟桑延冷淡的眉眼一撞上,余卓打了個激靈,說話頓時順暢:「我聽到這客人的朋友問她,來這個酒吧是不是為了來看延哥您的,她說不是。」

桑延的眼睫微動。

余卓:「然後,她說,是、是為了嫖……」

桑延:「……」

桑延:「?」

「所以這個可能是給您的嫖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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