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Chapter 12
「不許動!把刀放下!」
「舉起手來!警察!」
巡特警、派出所、防暴大隊、刑偵支隊全數到齊,偌大一片廢棄工地被警察團團圍住了。黑社會馬仔們一個個哆嗦起來,砍刀撬棍叮噹掉了一地,被特警迅速踢走,一擁而上,挨個銬了個結結實實。
步重華這才放下槍口,喘息著問:「你沒事吧?」
吳雩怔怔盯著他,皮膚蒼白髮透,顯得那雙眉眼愈發烏黑清晰。步重華臉色鐵青,按著他肩膀逡巡一遍全身上下沒受重傷,才又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你沒事吧?」
「……你為什麼在這裡?」
步重華劈頭蓋臉訓斥:「我為什麼在這裡,難道不是該問你嗎?!」
他們兩人站得極近,吳雩匆忙退了半步,倉促道:「你流血了隊長,快叫人過來。對不起我下次不……」
就在這時幾名特警從連接荒地的廢巷中押著劉哥、年大興等人出來,年大興拚命掙扎扭動,大喊大叫:「你們抓錯人了!我是被害人家屬!我要檢舉揭發……唔!」
特警不是吃素的,當場就把他嘴給堵上,塞進了後車廂里。
吳雩臉色微微一變。
步重華全部觀察力都集中在他身上,當時就注意到了這一細節,剛想開口追問,廖剛蔡麟他們幾個卻哭爹喊娘地撲了上來:「步支隊!」「快快快叫小桂法醫過來!」「老闆,老闆你沒事吧?卧槽這是哪個孫子砍的,給老子拖出去現場埋了!」……
吳雩被擠得踉蹌半步,腳下沒站穩,突然膝蓋一軟。
「小吳也沒事吧,誰看見我吳了……我艹!」蔡麟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反應,步重華猛地轉身一把抓住吳雩,只見他捂著嘴悶咳了兩聲,那幾乎是從胸腔里震出來的咳嗽,緊接著就把手往警服褲子上抹。
步重華攥住他手腕,掰開一看,掌心星星點點的全是血沫。
「叫車來送醫院,他受內傷了。快!蔡麟!」
蔡麟兔子似的彈起來就往外跑,人群登時亂成一團。步重華手臂半環著吳雩,讓他靠坐在磚牆邊,突然感覺吳雩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手指冰冷發抖,沙啞地道:「年大興……」
步重華緊緊盯著吳雩的眼睛,剎那間竟然從那雙瞳孔里看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
——混合著悲哀、掙扎,以及更深重的無可奈何。
「年大興怎麼?」步重華低聲問:「你為什麼要去追他?告訴我!」
這個相對的姿態讓吳雩仰起頭,他近距離盯著步重華,張了張口,又沒發出聲。
「來了來了!小心點!」這時蔡麟跟幾個民警飛奔回來,抬著警務車上的簡易擔架,七手八腳把吳雩扶了起來。步重華也站起身,不顧其他人的阻攔,喝道:「吳雩!」
「法醫!法醫這邊!」廖剛死命扶著步重華:「隊長你快坐下!你他媽還在流血!」
吳雩猝然閉上眼睛。
不知怎麼的步重華竟然從他微妙的反應中感覺到了一絲神經質,緊接著吳雩被送上警車,警笛拉響,一路風馳電掣衝出了現場。
劉棟財,男,五十歲,曾因盜竊、搶劫、販賣假藥、偷賣二手車等犯罪事實多次入獄,十年前出獄后遊盪到東北,憑藉在獄中學來的「手藝」重操舊業,甚至開班授徒,近兩年來瘋狂製造多起入室盜竊案,被三省警方通緝。
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潛逃到津海,還喪心病狂地圍攻刑警,被當地警方一舉圍剿殆盡。
「——負隅頑抗,不知悔改!我看你是無可救藥了!」津海市公安局長宋平拍案而起,聲色俱厲:「我警告你最好懸崖勒馬,回頭是岸,這話我今天最後一次重複——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要看象限!!」
十五歲的宋小遠半死不活趴在飯桌前,廚房裡傳來局長夫人叮叮噹噹炸排骨的聲響。
「看看你這樣,啊,還敢跟我犟!你看看人家重華什麼時候要輔導過作業,再看看你?!還瞪?再瞪我把你送去給步重華管教!不信你試試!!」
宋平一手捂心,正要尋雞毛撣子,突然手機響了起來,來電人赫然是說曹操曹操到。
「喂,重華啊?」
宋小遠瞬間菊花一緊。
「嗯,嗯,我聽你們老許彙報過了……什麼?!」
宋平尾音突然拔高,不知道電話對面的步重華說了什麼,只見他臉色風雲驟變,立刻起身穿上鞋,抓起車鑰匙:「我知道了,你跟老許說我現在就過去,待會就到!」
「怎麼啦這是,」局長夫人從廚房探出頭,不滿地問:「好容易在家一天,又要上哪兒去?」
宋平匆匆把皮包往咯吱窩裡一夾:「昨晚南城支隊在老昌平區抓了一伙人,重華被砍傷了,剛打電話來說案子有新情況。」
「什麼——?!」夫人拔高的尾音跟宋平剛才一模一樣,連音調都不帶差的:「重華受傷了?嚴重不?!卉卉!卉卉!」
宋平簡直一個頭兩個大:「哎呀你叫她幹嘛!」
裡屋咚咚咚一陣腳步作響,放假在家的宋卉奔進飯廳,一張如花似玉的小臉嚇得煞白:「怎麼了?媽?怎麼回事?」
局長夫人一疊聲地:「你爸去南城支隊看重華,你趕緊跟過去瞧瞧,把那件新買的粉裙子穿上……」
「你們放過人家吧,這都什麼時候了!」宋平哭笑不得,風風火火地關門走了。
津海市南城公安局,刑偵支隊大樓。
一輛紅旗車刺啦停在門前,司機還沒來得及下車開門,宋平已經鑽了出來,大步登上台階,擺手示意許局不用寒暄,直截了當指著步重華的肩膀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法醫已經縫合過了,那刀鈍得殺雞都不一定死。」步重華披著警服外套,左肩被繃帶包得嚴嚴實實,但行動完全不受影響:「劉棟財落網的消息已經發給了大連市公安局,他們派來協查的人中午就到……」
「你殺過雞嗎?你知道雞的生命力比你頑強多了嗎?」宋平呵斥打斷:「給我上醫院去!待會完事就上醫院!」
「……」步重華說:「行我知道了。昨晚廖剛他們幾個徹夜審訊了姓劉的手下嘍啰,經過口供對比,確認五零二殺人案的被害者家屬年大興也牽連在其中,就是他通知劉棟財帶人潛入津海市的。」
一行人疾步走進刑偵支隊大樓,宋平眉頭一皺:「為什麼?」
「年大興原名年貴,十四年前因協助販賣鴉片不滿200克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在錦康區看守所等待宣判期間,跟劉棟財同住一間監室,姓劉的當時是牢頭,年大興是他的打手兼小弟。兩人出獄后逐漸不再聯繫,直到幾天前年大興因為他女兒被殺的案子來到市局,見到了吳雩,回頭就私下通知劉棟財帶人來津海尋仇,因為通風報訊有功從劉棟財那裡得到了三萬塊賞金。」
宋平腳步一頓,幾個人也跟著站住了:「尋仇?」
步重華點點頭:「年大興聲稱劉棟財那隻斷手是吳雩十年前砍下的,還說他要檢舉揭發,請求立功表現。」
從津海市公安局宋大老闆意外的表情來看,連他都不知道有這回事,思忖片刻后問:「他要檢舉什麼?」
步重華做了個向外揮的手勢,掌心向內,手背向外——除許局之外的幾位主任都識趣退後了兩步,刑偵支隊大樓人來人往,而這一小塊方寸之地突然格外安靜。
「他說,吳雩坐過牢。」步重華略微偏過頭,音量放得非常輕:「他說吳雩是十三年前錦康區看守所越獄潛逃的通緝犯。」
訊問室。
四面牆壁慘白,牆頂上開著一扇巴掌大的鐵窗。書記員已經被清出去了,光禿禿的鐵桌上只有一盞黯淡的檯燈,光芒黃不黃綠不綠,把年大興滿是橫肉的臉映得竟有一絲虛弱。
步重華披衣坐在審訊桌后,袖口卷在手肘上,露出結實的小臂,漫不經心道:「我聽說你要舉報,說我們的刑警是通緝犯?」
步重華肩寬腿長,肩背挺拔,簡單隨便往那一坐,十多年刑偵生涯錘鍊出來的氣勢就壓倒性地蓋住了對方,年大興甚至不敢抬眼直視他:「我、我沒說謊,我不是為了那三萬塊錢才跟劉哥通風報信,是因為那姓吳的太狠!我是為了自、自衛!」
訊問室外小黑屋裡,宋大老闆和許局兩人並肩站在單面玻璃前,沉沉對視了一眼。
「自衛。」步重華聽不清什麼態度地重複了一句,問:「為什麼要自衛,吳雩會對你不利?」
年大興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嚨里咕咚一聲。
「年貴,」步重華淡淡地道,他聲音極富磁性,但每個字都重若千鈞:「你在我面前,指控我的人是逃犯,知道污衊在職刑警是什麼罪名嗎?」
他最後幾個字彷彿泰山當頭,壓得年大興整個人向鐵椅里坍縮,好半天才辯白似的勉強擠出一句:「可是……可是我能認出來,他樣子沒變,還有那個紋身!世上怎麼可能有同樣的兩個紋身?!」
步重華瞳孔壓緊。
——紋身。
「他真名姓解,叫什麼不知道,據說是幫人往緬甸運粉抓進來的,聽看守管他叫編號23659。號子里每個人都有『花名兒』,唯獨他沒有。他不用有。一提『他』所有人都知道是他,甚至後來連提都不用提,放風的時候一窩窩犯人湊在一塊兒,使個眼色就知道是在說他,那些看守也根本不管……」
「為什麼?」步重華問。
年大興虛虛地喘氣,燈光下只見冷汗順著額角流出一道道印記,半晌他擠出了一個痙攣扭曲的笑容。
「為什麼?沒有為什麼。你以為看守所都跟監獄那樣嗎,警官?法院沒判下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混著關在看守所里,滅門一家七八口的,邊境販毒百八十斤的,組織團伙攔路搶劫的,殺人碎屍全國通緝的……所有犯人全混在一塊,有大鋪,有小鋪,每間小鋪里還有個牢頭。牢頭負責教新來的犯人學規矩,一天三頓按著往死里打,打完了再灌混著泥巴的髒水。條子都知道犯人間的玩法,只要別真弄出人命,他們看見了都當沒看見……」
「我不是問你這個。」步重華打斷道,「我是問為什麼『23659』沒有外號。」
年大興瞪著他,臉上扭曲的惡意幾乎要化作粘稠的東西流出來,他終於說了實話:
「因為好看。」
步重華呼吸微頓。
「那是大牢,連個耗子都他媽帶把的大牢。他長得那麼好看,你說為什麼所有犯人都惦記著?你覺得他們在惦記什麼,警官?」
訊問室內外都彷彿被凍結住了,空氣化作無數鋒利的碎冰,沉甸甸墜在人肺里。
許久後步重華終於活動了下脖頸,骨節發出咯嘣脆響,他問:「所以劉棟財下手了?」
「劉棟財是第一個下手的。因為我們蹲同一個號子,動手方便。」年大興冷笑起來:「但姓劉的不敢自己動手——他當牢頭是因為外頭有背景,有人給送錢,打人他可不行。所以他命令我們幾個先上……」
步重華臉上還是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緒,「然後呢?」
年大興吸了口氣,臉上肥肉不住抽動,然後終於撩起汗衫。
即便在訊問室這麼昏暗陰沉的可視條件下,他胸腹部那道傷疤還是非常清晰,泛著陳年增生可怖的暗紅色。
「玻璃塊,」年大興嘶啞道。
步重華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你能想象嗎?平時姓劉的那幾個欺負他,打他,打得血都吐出來了,那小子只咬牙一聲不吭,我還覺得他挺好欺負的。但那天晚上一群人圍著動手的時候,他突然就豁出去了,用藏起來的磚頭干破了一個人的腦袋,碎玻璃捅進我肚子,他們說我腸子都流出來了。所有人都在喊,所有人都在躥,武警帶槍趕來之前他還捅破了一個人的脖子,血噴出半面牆那麼高。後來我聽說那天晚上險些引發出暴動。」
年大興喘著粗氣,說:「你知道姓劉的這次為什麼帶二三十個人來津海么,警官?因為他怕了。我敢說姓劉的混了大半輩子,從沒離死亡那麼近過。」
步重華眯起眼睛,盯著年大興那張混合著畏懼、懦弱和仇恨的臉,久久沒有說話。
「後來呢?」步重華終於開口問,「你說他越獄了?」
年大興死死盯著審訊桌,彷彿透過它冰冷錚亮的鋼面,再次回到了看守所里那個混亂血腥的夜晚。半晌他又咽了口唾沫,說:「對,那天晚上之後,他就跑了。」
「……」
「那天晚上武警圍住監倉,然後拿高壓水槍往倉里噴,所有人一下就被頂到了牆邊上,然後他們衝進來把犯人統統踹倒,叫我們抱頭蹲下,喊著誰敢動就立刻槍斃。當時我還捂著腸子,痛得剛要叫救命,突然就看見那小子站起來抓住看守,跟瘋了似的往死里揍——當著武警面打看守,這還得了?轟的一下武警就撲上去,一幫人打得他頭破血流,一直打到再也不動了,才把他從號子里拖出去。我跟你說,他拖出去的時候地上全是血,我還以為他已經死了,媽的!」年大興狠狠罵了句:「後來我才知道他要幹嘛,就是想進醫務室,醫務室的下水道連著外河,第二天他就跑了!」
不僅是步重華,連單面玻璃外的宋局和許局都皺起眉——醫務室的下水道?
就算那是十多年前,就算那是個坐落在邊境小城鎮的破看守所,憋一口氣就能從下水道里越獄也未免太扯了。
「不信?開始我也不信,那麼多犯人沒一個信。那下水道從醫務室通往外區,從外區還要出來再轉一道,才通往外面的錦康河。如果有人說他能一口氣憋足了潛水好幾里,換作你你能信?但偏偏他就真的不見了!咳、咳——」
年大興激動得被口水嗆咳起來,訊問室內外的目光都緊盯著他,只見他不住搖頭,虛胖蠟黃的臉上因為激動而泛出病態的紅。
「後來我始終想不通,怎麼想也想不通,只知道那陣子整個看守所全部戒嚴,一卡車一卡車的武警來了四五撥,還下令嚴禁犯人間討論這件事,連提到那小子都不允許。但實際上這種事根本禁不住,所有人都在暗地裡偷偷猜測,只猜不出來為什麼——直到兩年後我出了獄,才總算有人告訴我。」
年大興停下搖頭,直勾勾盯著步重華,渾濁的瞳孔不住發顫:
「那小子根本不是自己游出去的,其實他只游到監獄外區,就被武警包圍了。然後一夥緬甸人開軍車越境,從監獄大門衝破電網,跟看守發生交火,還被武警打死了好幾個人。」
「他跟那幫緬甸人是一夥的,他們把他從監獄里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