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Chapter 15
兩人從研究所告辭離開,已經臨近傍晚了。陳老雖然有所顧忌,但能看出對案子挺上心,臨走前親自送了出來,還許諾幫他們打聽跟骷髏頭盔相關的線索。
步重華左後肩還縫著針,只能由吳雩這個傷殘人士來開車。大學門口停車相當亂,大車又不好倒,全憑著吳雩高超到毫米的技術才把suv倒出來,正要掉頭就接到了廖剛的電話。
技術隊王禿……王爸爸又愛了他們一次,不僅把被害人屍體送去做三檢,還從河岸邊挖了三卡車的石灘碎草,卯足勁要從這三卡車泥土中挖出兇手那肉眼不可見的dna。此外宋局和許局親自主導的對劉棟財的攻堅已經告一段落,「老鎦子」負隅頑抗沒多久就全盤崩潰,不僅交代出了橫行三省的盜賊團伙,還把積了多少年的大小舊案都抖摟了個一乾二淨。
但這些案底中,並沒有任何一起,能跟五零二骷髏殺人案沾上絲毫關係。
「我知道了。」suv在夕陽下一個漂亮的三角掉頭,吳雩聽見步重華在副駕駛上說:「這案子現在出了新情況,可能得想辦法查一查本市的宗教狂熱者。」
廖剛以為自己聽錯了:「啥,宗教?!」
「對。」步重華把剛才拜訪陳老的經過簡單告訴了他:「如果這個情況屬實,那兇手可能是個平時離群索居、行為怪異,但會把死亡、輪迴、經書典籍等亂七八糟概念掛在嘴邊的男性,平時在現實生活中很難找到同好,很可能會在網上尋求共鳴。」
廖剛有點為難:「這個畫像不太好找啊,老闆。全國上下人口超千萬的城市也就十三個,咱津海有幸躋身其中,這年頭成天泡網上的宅男又多,一磚頭砸出去十個有九個都像兇手……」
步重華沉吟片刻,夕陽穿過車前窗,側頰投下冷峻的陰影。
「如果我推測的沒錯,」他緩緩道,「這名男性可能還對男女關係有著非同一般的熱衷,查查那些洗頭房三陪女,說不定會有線索。」
廖剛領命而去,吳雩一邊開車一邊瞥了眼。
步重華立刻問:「怎麼?」
「……沒什麼。」
suv在晚高峰的車流中向前行駛,步重華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身邊這張沉默的側臉,半晌才說:「吳雩。」
「是,步隊。」
「你不是囚犯,我也不是獄警。現在周圍沒人,你不用再裝出那副似乎很敬畏我的樣子,想問什麼就問吧。」
吳雩開始沒吭聲,不知道心裡在掂量什麼,步重華沉著氣等他。直到警車隨著綠燈左拐併線,他才開口問:「你為什麼讓廖副隊去查洗頭房三陪女?」
「經驗。」步重華說,「這年頭搞邪教的,通常都是以現實中合法存在的正統宗教為幌子,比方說將天主教、道教、藏傳佛教等教義扭曲妖魔化,以此來搞傳銷式洗腦崇拜。雖然手段花樣翻新,但犯罪目的都很統一,不外乎金錢、女色、統治欲,國外報道出的邪教首領通常離不開性犯罪正是出於這一點。」
吳雩若有所思,過了會兒又問:「所以這個案子確實跟邪教獻祭有關?」
兩人目光短暫一碰,步重華沒有回答,「前面停下車。」
警用suv緩緩停在路邊,吳雩不明所以,跟著步重華七拐八拐,片刻后竟然拐進了衚衕里的一家飯店——招牌明晃晃地:潮汕砂鍋粥。
「炒肝,炒豆苗,紅燒雞塊,兩鍋粥。」步重華把菜單遞給吳雩:「你要點什麼?」
吳雩低頭揉鼻樑,含含糊糊地說:「我隨便,看著也沒什麼特別好的……」
「我買單。」
「……就水箱里那魚好像還行。」
兩人面面相對,吳雩眼神飄忽。
步重華面無表情,瞅著他那張透明失血的臉,把菜單遞給服務員:「來條清蒸魚。」
服務員立馬「哎!」一聲,上后廚下單去了。
正是吃飯的點兒,店堂里非常熱鬧,但上菜速度很快,砂鍋粥咸香入味,豆苗清鮮爽口,連炒肝都肉香湯濃、肥而不膩。吳雩若無其事地拿筷子把蒸魚上的蔥花挑到盤邊,眼角觀察到領導沒什麼反應,神不知鬼不覺挖掉半塊魚肚埋在自己碗里;少頃見步重華並不動魚,又迅速挖掉了另外半邊魚肚。
步重華只作沒看見,用筷頭敲敲炒肝,說:「吃吧,給你點的,補血。」
吳雩表面「唔」了聲,但步重華邊吃邊觀察他,看他除了魚之外就只夾那幾片豆苗葉,別的菜一筷子都不碰。
「你不吃內臟?」
「……不太吃。」
「雞肉呢?」
吳雩低頭敷衍:「還行吧!」
步重華看他那樣子,覺得似乎哪裡不對,但還沒細想,只聽吳雩含著魚骨頭模糊地問:「所以現在怎麼查,真跟邪教祭祀有關嗎?」
「你覺得呢?」
「……」吳雩猶豫片刻:「我不知道,就感覺這事……聽著太玄乎了吧。」
「我也覺得太玄乎了。」步重華頓了頓,說:「祭祀是一種儀式,而儀式必然包括很多不可或缺的要素:對象,祭品,時節,手段。如果五零二殺人案是一場祭祀的話,兇手佩戴了還原度極高普及度又非常小的宗教符號——人頭面具;挑選了十五歲的年小萍作為祭品——少女;作案在一個天氣非常極端因此可能具有某種特殊含義的日期——暴雨夜。看似滿足我們對邪教獻祭的所有想象,但如果仔細想的話,其實還缺少一個至關重要的元素。」
「手段?」
「對,手段。殺人過程太乾淨果斷了,一刀斃命,殺之即走,兇手完全不曾表現出對獻祭儀式的任何情感聯繫,甚至連象徵性的虔誠都沒有——你還記得陳老的話么?」
陳老剛才對他們解釋得非常清楚:「……在原始崇拜中,處女象徵著純潔乾淨、超脫世俗,她的人皮、子宮、腿骨都是製作法器的材料……」
吳雩若有所思。
「謀殺過程沒有流露出對少女人皮、生殖器官、或者是頭骨腿骨的絲毫需求,而僅僅是一刀刺中心臟,斃命立刻棄屍;這種堪稱粗糙的祭祀手段,跟特意佩戴骷髏頭盔所體現出的強烈儀式感相比顯得非常矛盾,同時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步重華頓了頓,吳雩下意識停住了筷子,與他對視,只聽他輕聲問:
「——兇手怎麼能確定,年小萍是處女呢?」
飯店裡人聲鼎沸,菜肴來去,沒人注意到這熱鬧大堂的一隅角落裡,他們兩人默然相對,面前橫陳著一宗弔詭血腥的命案。
許久后吳雩才低頭拿起筷子,短促地笑了一聲:「……您這麼一分析,我都感覺這是個隨機殺人案了。」
步重華沉沉道:「我希望不是隨機殺人,但案情確實已經現出隨機殺人的特徵了。」
在所有類型的案子中,隨機殺人是最難破的一種。雖然偵探小說中推理出神入化,現代刑偵技術也搞得日新月異,但現實中一線刑警查案仍然是枯燥的摸排走訪,人海戰術是很多案件得以破獲的最大法寶。如果沒有動機,沒有理由,就缺少篩選標準和排查方向,從海量枯燥的信息中篩選線索就會變得非常困難。
五零二案兇手潛逃,現在已經過了黃金搜索期了,如果再拖下去,他會不會逃出津海,消失在天涯海角?
或者,發現警方束手無策后,他會不會信心膨脹到再次犯案?
吳雩突然盯著步重華,欲言又止。
「怎麼?」步重華敏感地抬頭問。
可能因為這一路上步重華的態度都很耐心,吳雩遲疑片刻后,還是提出了自己對兇手的看法:「你說他可能是隨機殺人……如果年小萍是他隨便挑選出的祭品,有沒有可能這不是他第一次犯案?」
「我也這麼想。」步重華說:「但我之前查過今年以來全市範圍內針對少女的類似案件,三十多個警情全部排除,而且……」
「你們排查的是故意傷害和搶劫未遂吧?」
「什麼意思?」
吳雩慢吞吞道:「十幾歲小丫頭,想法可能跟警察不一樣。兇手這次作案前跟了年小萍一段距離,如果他上次犯案前也同樣跟蹤被害人的話,小丫頭也許想不到他是想傷人,即便打110也不會說有人意圖搶劫,而是會說——」
步重華神情突然一振。
劫色!
如果兇手在跟蹤階段沒有戴上恐怖的骷髏面具,只是揣著一把刀跟在目標後頭,那當十幾歲小姑娘發現一個成年男性尾隨自己時,很難想到對方要搞什麼獻祭殺人,她們的第一反應是有流氓意圖不軌!
步重華摸出手機,在通訊錄里翻了翻,撥出一個電話:「喂,老章?你們指揮中心前兩天是不是在做上個月的出警記錄匯總?」
章志是報警中心負責人,這兩天已經快被南城支隊派去的小碎催踏破了門檻,連辦公室地面都要生生磨禿了三寸。步重華沒顧上寒暄,開門見山問:「這個季度全市範圍內年輕女性被尾隨、被偷窺、猥褻未遂的出警記錄有多少起?給我匯總一下發過來,四里河那個案子要用,快!」
「步重華你個王八養的,老子成天就耗在這破爛檢索系統里了!你家大房廖剛昨天才跟我拍胸脯保證說那案子跟騷擾猥褻沒關係!……」
吳雩正喝粥,乍聽見大房二字,險些被米粒嗆著。
「他管他們中心四個副主任分別叫大房到四房,不要搭理這種低級笑話。趕緊吃,吃完我要回市局加班。」步重華掛了電話,順手夾了一筷子清蒸魚就著最後一口粥喝了,起身說:「我去結賬。」
在他身後,吳雩剛要去夾魚肉,筷子驀然僵在半空。
步重華買單時被老闆娘強行贈送了兩包薄荷糖,還沒來得及客氣拒絕,手機突然又響起來,是氣急敗壞的章主任:「姓步的我告訴你,你們這個破案思路就是有問題,今年上半年的相關報警數量……」
步重華眉頭擰得風雨欲來,一手接電話,一手拎著兩包薄荷糖,剛往餐桌那方向走,突然遠遠瞥見吳雩,腳步一頓。
——吳雩用筷子頭把他剛才夾的那邊蒸魚都挑了出去,放在餐巾紙里,包了包扔在手邊。然後他皺著眉夾了塊魚肉,卻沒放進嘴裡,只盯著它,面上浮現出一絲不加掩飾的反感。
不過他什麼也沒說。
他把還剩小半的魚一推,起身用紙巾擦了擦嘴角。
那瞬間步重華突然意識到他剛才察覺的不對來自哪裡——
這餐桌上他比較頻繁下筷的紅燒雞和炒肝,吳雩都一筷子也沒動過;他夾過的那盤豆苗,吳雩會換一邊繼續夾,刻意避開他筷子觸碰過的區域。
愛憎清楚,涇渭分明。
電話那邊老章的抱怨還在繼續:「……惡作劇、報假警、無效信息、虛擬號碼,所有加在一起上半年報警被跟蹤猥褻的女性數量……」
吳雩向這邊走來,步重華定了定神:「多少?」
「四千三百二十九!」老章怨氣衝天:「大海撈針去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