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烏鷺橫飛
二人定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竟是一稚氣未脫的女孩子,頭上扎兩個朝天辮,嘟著粉紅色的小嘴,叉腰望向二人。尤其是方才嬌滴滴的怒嗔,使得這女孩子看上去比清卿、綺雪都還小個幾歲。
女孩兒走近前來,仰頭問道:「哪個是令狐清卿?」
清卿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問道:「是我。」
「跪下!」
這突如其來的呵斥,把清卿和綺雪都嚇了一大跳。這女子劍眉凌厲,雖然面相是個孩子,口氣卻成熟得不像是普通人。清卿一低頭,見女孩子手心緊緊握著一根桃葉細筆,認得是善畫之人的慣用之物,便立刻輕理裙擺,跪在地上:「弟子立榕山令狐清卿,未能遠迎師姑!」
綺雪聞言,也立刻跪在一旁叩首。原來這位矮清卿足有一頭的女孩,正是子琴、子棋和子書的同門師妹——令狐子畫。子畫搖搖頭,朝天辮甩得像柳葉:「你沒什麼得罪我的地方。下山這幾天,給你師父惹了多少禍事?」
清卿嚇得不知何言以對。山下的事雖說沒闖下大禍,卻絕對算不上什麼光宗耀祖的好事。倒是綺雪答道:「回師姑,是我等在回山路上走失了方向,這才回來晚了。」
「啊呀!竟是這樣。」子畫拍一拍手,一下子喜笑顏開,「那子棋呢?」
「師叔他……」清卿一時語塞,「不肯與我們回來。」
「唉,站起來站起來!」子畫扶一扶額頭,「現在趕緊回去還能趕上午飯呢。」
一路上有著子畫扶攜,三人沒過一會兒就上了山。子琴和其他弟子見到清卿回來,自然是不勝欣喜。子琴見清卿和綺雪二人對各類香噴噴的果子糕只是胡亂應付幾口,心中奇怪,便找了個由頭把清卿單獨叫回竹屋裡來。
剛坐定,子琴就問道:「你的金鎖呢?」
清卿心中陡然一驚,「在山下弄丟了……」
「撒謊。」子琴語氣溫和,心中不悅卻怎也隱藏不住。
清卿一抬頭,見師父的眼神里少了幾分平素水波般的和潤,卻多了幾分冰鋒般的嚴厲,一時慌了神,只好吞吞吐吐地訴說起自己山下的經歷。說到後來,竟越說越委屈,彷彿把幾天來所遭受的難過統統排山倒海般傾倒了出來。講到自己被師叔餓得暈倒,更是胸膛都要被氣炸,只好偏過頭,想要尋求些師父安慰的話,卻與子琴冰冷的雙眼正好對視在一起。
這次不是嚴厲的冰鋒,而是一整座凝結住的冰山。
清卿愣在原地,到嘴邊的抱怨也只好生生吞了回去。子琴用對清卿從來沒有過的嚴肅語氣問道:「你有本事把自己餓暈,怎麼沒本事讓師叔也餓三天?」
清卿徹底蒙了神,方才氣鼓鼓的小臉不由得漸漸癟了下去。子琴接著道:「不過是仗著師叔留心晚輩,你就鬧出這麼大脾氣來;換是江湖裡其他人搶了白玉簫,你這般撒潑無賴的辦法還能管用?記住——」子琴盯著清卿溢滿淚水的雙眼,「眼淚和脾氣從來都不是什麼厲害本事,否則令狐萬千弟子代代習術刻苦,是為了什麼?」
稍稍頓一頓,子琴的口氣緩和下來,「平日里你不愛說話,大家都道是你從小受過打擊的緣故。如今你已近及笄之年,仍是這般不懂禮數?」
清卿慌忙把頭轉向另一邊,卻還是沒來得及阻止眼淚拚命地涌了上來。
清卿未曾想到,從不對自己使半分眼色的師父,竟為這次自己想要奪回木簫的經歷,說出這樣一頓教訓。想要奪門而出,全身卻怎麼也不聽使喚,只是任憑潮水般的眼淚涌得越來越凶。
子琴見清卿哭得傷心不止,無奈地嘆口氣,揉了揉清卿已有些散亂的髮辮。
一日忙碌,清卿隨著師兄師姊籌備靈燈節剩餘的事宜,夕陽不多久便悄然西下。入夜,清卿從琴譜中抬起頭來,伸個懶腰走出門去,任憑深夜的冷風灌進自己喉嚨。群星彼此眨著眼,彷彿都在提醒著清卿明日一早的祭禮大典,可清卿縱是躺回榻上,也沒有絲毫睡意。
師父不喜歡我現在的樣子。
我應該是什麼樣子?
清卿數著蟬鳴:一隻正商、四隻變徵、三隻清角……還有一隻,到底是正羽、還是清羽?思索入神,直到一粒白棋打在腦門上,也過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師叔怎麼在這裡?」
子棋正斜靠在樹榦上,兩條腿晃悠悠地搭著枝杈,向著清卿勾勾手,示意她過去。清卿躡手躡腳地上了樹,子棋從懷裡掏出一環亮閃閃的圈子,在清卿眼前晃來晃去——是清卿的金鎖!
清卿眼前一亮,接了過來,眼中又立刻罩上了陰霾。
「師叔我花了好大價錢才贖回來,」子琴眯著眼,「也不知道謝我一聲?」
「多謝師叔。」
見清卿這心不在焉的樣子,子棋便立起身子問道:「怎麼了?」
清卿眼神迷離:「師父生氣了。」
「當真?」子棋睜大了眼,「你可曾為你師叔美言幾句?」
「生我的氣。」
子棋一聽,便重新躺下,搖頭晃腦起來,「師兄門內的事,我可不敢管。不過……」子棋突然湊近清卿的臉,滿眼偷笑,「我有辦法讓你忘掉這件事。」說罷,伸手從暗處枝丫上取下一隻大罈子,又從不知道哪裡變出兩個碗來。
清卿聽見壇中水叮叮咚咚搖晃的聲響,甚是好聽。只是從罈子內部傳出一股刺鼻的怪味來,便匆忙掩鼻道:「師叔怎麼這麼大功夫搬了一壇腐水來?」
子棋嘿嘿一笑:「不懂了吧!就知道子琴不讓弟子碰這些。」邊說邊揭開蓋子,那詭異的氣味瞬間就把四周的空氣填得滿滿當當。各斟了小半碗,子棋自顧自把兩個碗響亮一碰,遞了一碗給清卿:
「世間無價也換不來的玉露瓊漿,你在立榕山絕對嘗不到這個。」
清卿正值心情煩躁,無暇去理會子棋的滑腔言語,想也不想,便端起碗來一飲而盡。
「別呀,我還沒……」子棋話音未落,清卿便猛烈一咳,險些摔下樹去。咳著咳著,一滴一滴的眼淚又被咳了出來。這一哭,便再也止不住。「好啦好啦,子琴也是……」不等子棋說完,清卿又從罈子里給自己倒滿了一大碗,咕咚咕咚灌下喉嚨,接著邊咳邊哭。哭到後來,索性搶過罈子,又被子棋劈手奪了下來。
「給長輩留一點啊!」子棋把壇和碗放回陰影里,輕輕搭著清卿的肩膀:「到底怎麼了,跟師叔說說。」
清卿搖搖頭,一點點止住了淚水,卻還是抽泣個不停。
子棋無奈:「師叔明天就去找你師父說清楚,行不行?」
「別、別去。」清卿拂袖揩掉糊了一臉的鼻涕,「小心師叔也挨了師父的訓。」
「那可不一定。」子棋得意地笑笑,「你師父打不過我。」
聽得這話,清卿終於從難過的情緒中暫時脫離出來,毫不掩飾自己根本不信的表情。清卿跟隨子琴學術許久,雖還算不上練成了什麼高手之類,卻也看得出師父琴術的奧妙所在。這幾日見子棋出招,無論是決斷之速或是反應之時,都與子琴差了幾分。如今聽師叔如此大言不慚,清卿反倒來了興趣:「師叔和師父比試,還能贏不成?」
子棋翹起腿,嘿嘿大笑:「那當然,你師父當年也是我的手下敗將。」
清卿兜起小手:「願聞其詳?」
「要說實話的話,我與子琴的功力確實還差著幾分。不過……」子棋忽然坐直,語氣嚴肅起來:「要想取勝,你師叔有的是辦法。」
「我不信。」
子棋聽罷,眼神看向遠處,嘴角浮起一絲詭異的笑容,多半是心中打著什麼奇怪算盤。果然,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子棋便抬頭道:「我教你一門獨門絕招,包你以後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打遍天下無敵……」
「不學。」清卿見子棋表情凝滯,連忙補充道:「明天有比武,對綺雪不公平。」
「這有什麼不公平的。」子棋無奈一笑,「我教過她,可惜她學不會。」
清卿心想:「既然綺雪師姊學不會,我八成也學不好。倒不如圖師叔個開心罷了。」想到此處,便立在樹杈上,抱拳道:「請師叔指點。」
清卿回去時,天已蒙蒙亮了。一步一步踏上回山崖的台階,清卿心中時不時想著:這時候回去倒頭就睡,應該還能再補一個時辰覺。仍帶著幾分醉意,頭腦中不斷閃現齣子棋方才說過的話語,清卿的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師叔,這一招『烏鷺橫飛』,當真能時時刻刻全身而退?」
「大多數時候沒問題。如果遇到你師父那樣的厲害人物,再補一招『木狐野藏』就差不多了。」
「師叔……」清卿試探性地問道,「可願教我?」
「你今年十五了吧?」
「嗯,虛十六。」
子棋眯眼笑了起來:「等你在靈燈節祭祖禮上拿了頭名,我就告訴你。」
迷迷糊糊地,台階消失在路盡頭,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林中小徑。此時正是竹林朝露時,片片竹葉吸飽了露水,滴滴答答地響在石階上,宛若一首天然的晨光琴曲。朝陽灑下點點竹影在地上,碎影點點滴滴,漸漸拼成一個人形:
子琴正站在小路口,望著清卿向上攀登的石階。
清卿疲憊一晚,醉意也尚未褪去,只好心中一邊抱怨師叔的水飲發了腐,一邊歪歪斜斜地向上奔去。一個不妨,突然被一根突然橫出來的樹根絆住了腳,直愣愣摔了下去。眼看著雙頰吻地的悲劇即將重演,清卿只覺得肩膀一痛,原來是兩隻胳膊被人生生拽了起來。
「清卿。」
清卿一抬頭,果然是子琴疲憊的臉映入眼中。子琴雙眼略有些浮腫,綸巾下也散出幾根碎發來,多半是一宿未眠。清卿叫了聲師父,站起身,又低下頭去。
「你師叔在哪兒?」
清卿指了指竹屋后的樹林。估計子棋也沒料到,師侄女將自己出賣得這樣快。
子琴點點頭,笑起來:「還喝了酒啦。」
清卿一驚,酒立刻醒了大半。原來師叔給自己喝下的具有奇怪的刺鼻香味、喝到嘴裡苦澀得難受、喝完兩碗就令人頭昏腦漲的腐水,原來就是古詩詞中掃盡盛衰百代、江湖中惹出陣陣腥風血雨、師父百般強調決不許觸碰一絲一毫的——酒?!
彷彿冷汗和熱血同時沖入經脈,清卿心中只得叫苦不迭:師叔啊師叔,害得我此生第一次違了師門規矩,便也怪不得我出賣你的藏身之處了……
清晨的竹林竟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子琴默默走在前,清卿默默跟在後,二人就這樣沉默地走在竹林中,任憑雨水露水打濕髮鬢和衣袖。
清卿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印一步一步敲響小徑的泥土,看見師父的青衣在風中揚起絲絲漣漪,又抬起頭,終於望見師父的背影負著七弦琴,如靜立的玉人,無聲無息地走入雨中浩瀚的琴曲,覆及寰宇,卻悄悄演奏著立榕山的清晨。
子琴在竹屋前止住了腳步,回過頭:「快回去再睡一會兒吧,別被淋寒了。」
清卿點點頭,想要去屋裡給師父拿把傘,子琴卻擺擺手,又一次在雨中遠去。突然,子琴停下腳步,露出久違了的溫和的笑:「靈燈節畢,我彈《平沙落雁》給你聽。」
熱鬧了許多天的靈燈節終於到來了。
清卿挺著惺忪的睡眼,遊走在五彩繽紛的各式靈燈之間。已經掛在堂上的靈燈有的描一隻銀灰光澤的判官筆、有的仿幾串蒼翠的松柏針葉、亦或是摹上寫滿了古怪文字的黃白鎮紙……一樣一樣,皆重現著東山令狐歷代掌門曾行走江湖的珍貴術法。
子琴三人帶著眾弟子參拜先師先祖畢,又向著正中央最大、卻只有幾分黑白水墨點綴的靈燈拜了幾拜。清卿站在眾人之後,所有弟子皆跟著子琴一起盤膝而坐、交手合眼,口中誦著水塵掌門留下的令狐遺訓:
「不現太平史筆,不辭水火微塵。」
昨夜打打殺殺,清卿幾乎從未合眼,反倒杯酒下肚,睏倦已極。正悄悄坐在師兄師姊之後,忍不住又點起了瞌睡。聽得師父溫如清茗的嗓音斷斷續續向耳中傳來:
「今日甲子年四月初七,重開祭祖之禮,一願先祖欣慰令狐術流後繼有人,二願眾弟子中不乏刻苦創新之人,能自行鑽研一術,行走江湖……令狐綺雪與令狐清卿皆年有十五,於此祭祖之禮前比試分堂……」
「分堂?」清卿猛地醒了過來,卻絲毫不記得師父念自己的名字是為了什麼。只見綺川和綺琅都看向自己,甚至平日里毫無表情的衡申,此刻也眼中含笑。清卿方才頭昏腦漲,沒聽得什麼清楚,便見綺雪向著自己走了過來。
趕忙站起,綺雪率先攏袖行個禮:「還請師妹不吝賜教。」說罷,便向師父和掌門看去。
清卿聽得方才師父說了什麼「比試」之類,便也行個禮,看向子琴。子琴向清卿點點頭,只見子棋師叔來到一尊燈案前,雙手捧起上面的棋笥,來到二人面前。
「此笥中本應有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然而此時只有一百八十枚黑子和一枚白子。你們誰先挑出這其中的白子,誰就算是及笄分堂、自開術法,明白了?」
「是!」兩個弟子一起叩首。
「不現太平史筆,不辭水火微塵。」
夜幕下斑駁的樹丫成了天然的習術場,子棋袖中灑出一排黑子,呈整整齊齊的「一」字狀向清卿飛來。
若是其它高低錯落有致的棋陣,清卿倒有些辦法躲過去,再打掉一些來。如今這簡單的「一」字陣反而不易,棋子來勢迅捷,而呈半扇橫圍之形,無論打掉哪些方位的棋子,都躲不過其餘的漏網之魚。清卿心中一亮,抱著試一試的態度,直接將木簫橫在身前。然而簫身太短,不僅自己被來勢太快的棋子在軟樹枝上打了個趔趄,兩側夠不及的黑棋仍是沿著原路向自己飛來。
「所謂烏鷺。」子棋上前袍袖一卷,「於空中黑白相間,等閑勝負,方能識得棋中趣。」餘下的幾枚黑子都被子棋收了回來。子棋負手立在清卿不遠處:「這局死活,你可能解得開?」
清卿伸出木簫,反覆比在身前來子的位置。其實向上向下都能躲得開一時:若是上躍,只怕速度太慢會傷了腳,何況身在空中,將難以防範敵人補招;若是下伏,此處離敵甚遠,只恐找不到地龍偷襲的機會,反而相當於乖乖束手就擒。清卿心一橫,認為找到了雖險卻萬全的辦法,便沖子棋點頭道:「試試吧。」
子棋優雅地抬手,又是一陣「烏鷺橫飛」來到清卿身前。清卿一見棋風出袖,登時后躍,順著棋子的攻勢一步一步來到更遠處。
當退到據子棋足有百步遠時,果然!清卿心中一陣欣喜,棋陣最中央的兩顆子棋自行相撞,落下樹去。只要退得夠遠,就能等它們……清卿還未來得及揚一揚嘴角,便「咚」的一聲,後背猛地撞在了結實的樹榦上。
經過猝不及防的一震,林中枯葉洋洋洒洒地落了下來。子棋幾步奔來,把已逼到清卿心口的棋子嘩啦啦地打到地上。清卿只覺得頭昏腦漲,只好輕輕嘆口氣,在老樹丫上坐下來。子棋在清卿腦袋上突然一拍:「思路的對的。」
「誒?當真?」
「自然。只不過你現在還太小,做不到全身而退的能力。」
清卿默默低下腦袋。的確,子棋陪自己練習時已經可以放緩了棋子的來速。若是遇到了真正的敵人,自己哪裡還有退卻的餘地?子棋見清卿沉默不語,笑道:「你想想,如果你向著對面的敵人使出此陣,敵人會怎麼做?」
清卿不假思索:「自然是不斷後退呀。」
「正是如此。」子棋烏黑的眸子在夜空中亮閃閃的,「這才是師叔交給你這招『烏鷺橫飛』——真正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