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木狐野藏

第五章 木狐野藏

綺雪緊緊盯著子棋捧著棋笥的手,深吸一口氣,後撤一步,從袖中解下軟鞭划於胸前,使個「方圓式」,凝神待發。

餘光瞟過清卿,清卿仍只是在原地束手侍立,不知走什麼神。

子棋袍袖起風,數十個黑子便夾著風聲,直向清卿和綺雪飛了過來。綺雪定睛找尋,發現這趟呈「一」字型飛來的棋子中,清一色皆是烏黑,並無白子。便握緊手中軟鞭,輕道一聲:「著!」只是光影一閃,軟鞭如游龍飛舞,將面前的棋子一個接一個地飛速打落。

眾人見綺雪出手如此從容不迫,心下皆暗暗佩服。子畫更是忍不住叫出聲來:「好!」

綺雪身旁,也有幾枚黑子向著清卿,不疾不徐地飛在空中。清卿眼神迷離,既不躲閃,也不攻擊,只是順著棋子打來的方向,一步步地不斷後退。眼看著黑子就要打到清卿鼻尖,清卿竟「砰」的一聲,毫無防備地撞在了堂柱上,長長的黑髮散落在身後。

正在這時,清卿面前兩枚最中間的黑子終於自行相撞落地。見剩下還有七八枚棋子毫無退勢,清卿才終於回過神來,揚起木簫,以簫作筆,一招「千里陣雲」的橫勢,在最右側棋子上輕輕一點。只聽得右邊第一枚棋子撞到了第二枚,第二枚又撞到了第三枚……

一陣「叮叮咚咚」的脆響,清卿出手一次,便任由如數棋子「自相殘殺」了個乾乾淨淨。

子琴望望子棋,子棋看看子琴,二人相視一笑。子琴心下暗想,恐怕子棋昨夜竟是把自己的棋術交了一半出來。而子棋原以為,清卿只繼承了的師兄子琴的琴術;誰知此刻把師妹的書術使將出來,用簫之巧妙,更是明顯比綺雪高出一籌。

眾人見此,也都覺得清卿鎖定勝局,只怕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眼見第二輪棋子又來,綺雪求勝心切,只聽「嘩」的一聲,軟鞭揮舞將一排棋陣捲起,向著地面打去。清卿卻愣在原地,不知出什麼神。

「清卿!」琦琅忍不住低聲呼喚,清卿仍是雙眼出神,不管不顧。

一排黑棋呈「一」字型飛來,清卿凝神聽著它們自行相撞,好似撞破了天仙的玉佩,純凈悅耳。綺雪兜住八枚黑子,猛地用力向下,看似蠻橫,實則卻牢牢控制住了棋子落地的位置。八枚黑子在凌厲的風聲裹挾中,悄無聲息地在地上劃過。

方才,綺雪見清卿佔上風,此刻更是急於扳回一成。只見八顆棋子整整齊齊地列成一行,間隔一致,依次依序地停在地上。子棋見狀,終於淺笑著點了點頭。

清卿正妄自神遊,卻隱約聽見空中有什麼破裂聲響,這才發覺,子棋袖起無聲,自己面前有幾枚黑子後面竟又藏著黑子。前一組棋陣自行相撞下落後,后一組藏起來的黑子便疾風猛速,直衝著人眼打來。清卿雖欲抬簫擋架,卻是根本來不及。

眼看著散亂的棋子冷笑著逼到眼前,清卿不由得屏住一口氣,愣在了原地,拚命睜大雙眼。

場內長輩晚輩一時都看呆在了原地。只見那些黑子即將便要在清卿身上穿出幾個窟窿,千鈞一髮,它們卻自行在空中突然拐了個彎,直挺挺的向地下,嘩啦叮咚地砸出幾個淺坑。

大家終於長出一口氣。

子棋側過臉,沖子琴吐了吐舌頭,假裝沒看見子琴那「再敢胡鬧你就試試」的嚴峻神色。

如今,只剩最後幾顆棋子在棋笥里嘩啦啦地響著。眾人屏息凝神——唯一的一枚白子,便將要出現在這輪飛子之中了。

什麼是「木狐野藏」?

痴於棋弈者,皆被如狐魅惑,或開天闢地,或抱憾終身,只為落子之間驚心動魄,脫塵望仙而無所憾。子棋的棋術殺伐嚴謹,縱是停在空中的黑白子,也毫不見亂序。如若不是遇到強敵,子棋恐怕並不會把子下到這般狡黠的位置上。

這究竟是不是師叔藏在身後的那招?

風聲漸起,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來。

子棋並未把棋子成列成行地飛出去,而是隱為棋陣,完完全全地罩在二人身前。像綺雪這類真正修習過棋術的弟子,早在子棋出手之時,便看得出這些是哪些棋譜中的哪些局。因此綺雪執鞭在手,胸有成竹地破著眼前的這盤死活。

只聽身旁「唰」的一聲,清卿竟把木簫一把插回腰間,手變劍指,便迎著棋陣沖了上去。

清卿側著身,任憑好幾枚黑子擦臉而過。眼看著一枚棋子正巧繞到自己身前,清卿便伸出兩指,盤一招「高峰墜石」,將那棋子輕輕巧巧夾了起來。清卿口中輕輕呵聲「落!」只見空中白光一閃,清卿手中的白子向著另一枚黑子如墜石飛躍,猛地奔了過去。那黑子空中突然吃力,一拐方向,向著令狐子棋的面門直挺挺地打上去。

子棋紋絲不動,默默一笑,便見那顆最後飛在空中的黑子,好似蔫萎了的枯葉,兜兜轉轉打個旋,無力地摔在地上。綺雪眼見白子飛過,當即軟鞭揚起,借著鞭力,一個回身便將白子攬入手掌心。

至此,勝負分明。

清卿正像一尊泥塑一般立在原地,死死地盯住了那枚僵躺在地上的黑棋。

子棋把棋笥放回燈案,沖清卿無奈地笑笑:「猜錯了。」

清卿也笑笑。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只見清卿一口殷紅的鮮血,「哇」地噴了出來。

「……這孩子,簡直和子書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隔著薄薄的竹簾,子琴和子棋的對話聲清楚地傳了進來。清卿只記得最後一刻天旋地轉,彷彿五臟六腑都要爆裂開來。自己閉上眼時,頭正靠在子琴胳膊上,大家都在呼喊自己的名字。然後,就什麼也記不得了。

「清卿可才十幾歲。你若再躲下去,哪裡還有半分餘地?」

「現在不是心急的時候!」子琴漸漸放低了聲音,「棋,我擔心……」

一下子,子棋的聲音突然揚了起來,「這也算是理由?!要是擔心清卿一人留下,我讓綺雪把分堂的機會給出來就是了!」

一陣沉默。少頃,傳來一陣子琴的嘆息聲:「不行。」

子琴進到竹屋裡,見清卿正坐在琴案前擺弄著幾頁譜子,稍稍吃了一驚:「醒啦。」

「嗯。」清卿點點頭,「為什麼我和師父很像?」

似乎對清卿的開門見山早有防備,子琴坐下來,揉揉清卿散亂的頭髮:「你小時候和子書術出一路,當然像。」

清卿低下頭。子琴端來一晚濃黑的湯藥放到清卿手邊:「要記得趁熱喝。晚上不必等我們,早些休息。」直到子琴的身影片刻消失在山影之後,清卿才回過神,渾身上下火燒火燎地疼痛。一種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卻一時又說不出來。

正發著呆,身後的窗子卻刺耳地響了一響。子棋推開窗前的竹簾,沖著清卿咧嘴一笑:「葯可不如酒好喝吧!」

聽得子棋又提起這件事,清卿心中一腔無名火無處發,便氣鼓鼓地「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子棋依舊鍥而不捨地敲打著竹簾,問道:「清卿,你喜歡彈琴,還是喜歡下棋?」

清卿眼見著小巧的竹簾快要被子棋搖散了架,便偏過頭想了一想,道:「彈琴。」

「當真?」子棋神秘地眨眨眼,「要是選下棋,我就跟子琴把你要了去。」

「誒?」清卿被嚇得不輕,「師叔怎麼開這樣玩笑?」

子棋擺擺手:「罷了罷了,今晚事情還多呢。」

綺雪在月上柳稍的時候踏霜而來。清卿剛聞到陣陣烤花糕的香氣,便聽得綺雪一聲驚叫:「葯都涼成這樣了,怎麼還沒喝?」

清卿端起碗來,抿了一口,便默默嚼起乾梅糕來。綺雪幾次想開口,嗓子卻彷彿堵了一團棉花,什麼也說不出來。

少頃,綺雪才握住清卿的手:「這個分堂的機會,本應該是你的。」

清卿搖搖頭,又偏過下巴一笑:「師姊難道不想獨自下山去?」

「若不瞞你,當然想!」綺雪在清卿手背上猛地一拍:「如今天下江湖,唯奉四術:南林簫南掌門顛倒黑白、收買人心,於師姑有不共戴天之仇,將來令狐子弟必將群起討之;西湖箏溫掌門從來只會作壁上觀、身處世外,才放任南簫老兒雄踞碎瓊林;北漠笛即墨掌門行蹤詭異、孤僻怪誕,決不是可以深交輕信之輩……」說道此處,綺雪眼中微光閃爍,像是立於千軍萬馬之前,頗有些英雄氣概,「若我輩令狐子弟能接連下山施展手腳……」

清卿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明明這麼喜歡山外面,怎麼卻口是心非起來?」

綺雪坐在清卿身旁:「我只擔心你。你真不想下山去看看?」

「不想。」清卿撅起嘴,「我只喜歡立榕山上黃昏的竹影和晨曦的鳥鳴。」見綺雪也微微莞爾,清卿漸漸收斂了笑容:「只剩下一件事——南林父子十年前大鬧一場,師父……卻屍骨不明。」

綺雪睜大了眼睛,把胳膊搭在清卿肩膀上,重重嘆了口氣。不一會兒,清卿的胳膊也搭在了綺雪的後背上。兩個女孩抱在一起,綺雪輕輕地道:「下次見到南氏父子二人,定要他們給個交代。」

清卿在綺雪身上靠了許久,冷不丁立起身子,道:「我教你彈琴吧。」見綺雪疑惑的神色,清卿起身到屋角,從織袋中取出一把桐琴來:「我不瞞你。靈燈節前一晚,師叔讓我練了好幾遍『烏鷺橫飛』。我不欠你的。」

綺雪本對學琴沒什麼興趣,也不太在意師父將本門術法教給其他弟子的事。只是見清卿面色慘白,血傷未愈,難得提起些興緻,便打起精神湊到琴的另一邊,靜靜觀察著。

清卿水波般的十指在七弦上跳躍:「琴術曆法,多來源於右手。八種起始的術法為『抹、挑、勾、剔、擘、托、打、摘』,」清卿一指向內,彈入一聲,悠悠的單音便縈繞在小小的竹屋之內,「這叫『抹』。」清卿把弦后的那指又向外彈出:「這叫『挑』。所謂『挑』,必懸空直下,不可斜出、不可旁弦……」

眼見著清卿的十指在琴弦上跳躍,綺雪只覺得耳邊有個老先生在年天書一般,眼皮漸漸不受控制地沉重起來。半柱香過去,伴著一句雅緻的安眠小曲,綺雪均勻的呼吸聲與琴音終於此起彼伏。

清卿中指懸直,向內一出,左手抹住了琴弦:「師姊,這叫『勾』。」

獨自說罷,清卿找來一條薄被,蓋在綺雪身後。自己持簫在手,循著師父師叔離開的方向,踏入一夜清輝。

立榕山的夜晚,冷月疏影,灑下點點斑駁。清卿聽見蟬鳴聲中漸漸混雜些難以言狀的聲響,便趁著一陣林風躍上樹去。每當樹葉沙沙作響,自己便在樹梢之間摸索著前去。不一會兒,便見前方有微光閃爍。

清卿近前,才發覺自己以來到懸崖岸邊。海風中夾雜著水汽,一陣陣水潮氣味撲鼻而來。子琴和子棋立在危崖最邊上,二人一言不發地望著通往這山崖的小路,任憑海風逆著他們站立的方向吹起衣襟。清卿這才注意到,師父的背上,負著那把時常彈奏的七弦琴。一陣堅實的腳步聲漸漸從路的那一頭傳來。

清卿久習樂理,習慣了用聲音判斷身旁萬物。此刻聽見腳步聲傳來,只覺得來者雖還未施展功力,但也定是世間罕有的絕頂高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樹下:「宓羽湖溫弦,見過令狐掌門。」

「溫掌門客氣。」子琴等身回禮,望向溫弦身邊另一男子,「江湖人傳宓羽湖有『三天客』,怎麼今日只來了箬冬先生一人?」

那男子罩在寬大的黑袍中,徐風吹來,活像畫本子里的鬼怪幽靈。鏗鏘沉穩的低音從黑袍子里幽幽傳來:「莫師弟和羅師弟不喜江湖紛擾,令狐掌門見笑。」

一陣不詳的預感登時湧上清卿心頭。只聽得溫弦不疾不徐地道:「令狐掌門隱居立榕山不出,已有十年矣。江湖人雖都欽佩掌門容人海諒,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愚兄冒昧,不知令狐掌門以為如何?」

子琴盯著溫弦,並不答話。令狐子棋冷笑一聲:「立榕山與碎瓊林之間的恩怨,我們自己還未著急,怎勞溫掌門費神費心?」

「賢弟此言差矣。」溫弦被挖苦,也並不惱怒,「自十年前令狐女俠遭難謝世,『刻骨銀鉤』的秘密早已被天下閑口舌之人宣揚得無人不曉。如今群豪並起、血流爭鬥,都只為掌門手中的那根白玉簫而來。掌門面對此等危亂局面,難道仍要退避江湖,聽任眾多好手自相殘殺不成?」

清卿在樹上,越聽越不對勁:「山外的人非要搶奪我師父留下的木頭棍子,怎麼反倒怪起師父來?」

子棋背負著手,清卿見師叔把拳頭攥得死死的,此刻縱是有千鈞之石放在子棋手心,也怕是要被碾成齏粉。子琴輕輕嘆了口氣,苦笑道:「請教溫掌門的本事,能否控得住因舍妹出手的局面。」

話說子畫令綺雪給清卿送些花糕和葯,卻久不見綺雪回來。雖說自己平日里並未踏足過子琴和清卿所居之地,此刻也疑惑不已,便帶著兩隻頑皮猴子向山上找去。進屋,只見綺雪披著一條薄薄的毯子,一起一伏,睡得甚是香甜。

子畫趕忙搖著綺雪肩膀:「你師妹呢?」

綺雪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師姑來,嚇得匆匆站起。環顧竹屋內一周,清卿早已不見了蹤影。子畫拿起琴案上的譜子,認得這是師兄的一首安眠小曲,不禁拍手叫到:「不好!」便急忙忙向著山下跑去。

隻言片語間,四個人便交起了手,崖邊宛若火海冰山的境地。

子琴和溫弦各自取下七弦琴和鳳尾箏,盤膝坐在崖邊。子琴衣襟揚起,右手輕靈起落,打出一串泛音來。溫弦則揉進一段長搖指,箏音漸漸與琴音開始抗衡。

清卿在樹上,只覺得頭痛欲裂。越是想要脫離這琴箏纏鬥的音海,越是被樂曲中一陣奇怪的引力緊緊纏住,半步也移動不得;若是仔細聆聽,卻發覺這樂曲至臻至妙,琴音悠遠而箏音空靈,配合之天衣無縫,好似天人所創。一陣陣殺伐之氣從二人指尖與琴弦相撥處不斷傳來,清卿只覺得腦中冰火兩重天,只好緊緊抱住樹榦,生怕一個失足落下去。同時又被這不知名的琴曲吸引著,聽得越著迷,腦袋越要炸開來。

樂曲聲越來越快。二人都閉起了雙眼,汗水從額上不斷滴下。溫弦運起「稻城烈風」的箏術,指如翠鳥啄堤,泠泠點奏在琴弦上不斷跳躍。子琴則施展開「高山流水」中的七十二滾拂,任憑雙手在琴上瀟洒恣肆,超逸逍遙。

距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子棋和箬冬兵刃的激烈相交之聲更是要劃破天際。

那位箬冬先生手裡持一陰陽劍,半烏黑半銀白,在月光下閃著凜凜寒氣。子棋也全然沒了平日里那副弔兒郎當的樣子,黑白子好似脫塵染了仙氣,道道黑白長光劃破夜空,與箬冬手中的陰陽劍撞在一起,只是天崩地裂、地動山搖。

清卿本就要支撐不住,此刻老樹的枝杈又尖叫起來,一片片塵土落葉沙石便劈頭蓋臉地砸向地面,只覺得自己就要被老樹甩到地上去。天地震裂間,清卿眼前黑光白影交織閃過。

自己不暇多想,便木簫出手,像是仍在靈燈節場中一般,將一片棋陣盡數打了下去。

此刻的棋陣比靈燈節要複雜得多,然而清卿跟著子棋刻苦了半晚,稍稍打落些許,便看出了其中端倪。清卿仍是一招「千里陣雲」橫開去,便任憑黑子白子連環相撞,盡數用力原路砸回,深嵌在箬冬面前的空地上。「砰」的幾聲響,被清卿打回去的棋子平地起煙,四個人一瞬間住了手。

原來箬冬先生打鬥之中,早已發覺有人藏匿在樹梢上,便故意劍背一轉,問一招「日月之屬」,將子棋發來的棋子盡數向來人方向打去。本以為樹上之人將會直挺挺掉下來,卻不料只聽得三四聲打擊,十幾枚棋子組成的棋陣便被原樣打了回來。

方才排山倒海的危崖,此刻寂靜得連夜浪拍石都聽得見。箬冬劍指樹梢,厲聲道:「不知何方高人,竟在林中躲躲藏藏!」

清卿抱著樹榦,猶豫不決。若是現身,只怕自己躲藏已久,失了師父的面子;若是不現身,箬冬先生絕不會善罷甘休。正躊躇著,子琴止住琴音,抱著琴站起身來,高聲呵道:「清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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