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鬼壽之禮

第九章 鬼壽之禮

「真晦氣!」綠衣女子咯咯笑起來,「今天是南掌門的好日子,我怎麼先挑起麻煩事來?」

說罷,徑直走向里桌,拿起不知什麼人用過的酒罈子酒碗,給自己倒滿了:「姑奶奶犯病了,自罰三碗!」說罷,像是自己過生日似的,對著眾多看傻了的「賓客」舉起碗,仰著脖子一飲而盡。

飲罷,還把空了的碗底跟四方展示一番,立刻又滿上了第二碗。剛舉到嘴邊,只聽得「嘩啦」一聲響,酒汁子瓷片子灑了自己一身。子琴從方才落在地上的銀針中移步隨意踏上一根,一針穿碎了酒碗,對著濕淋淋抬起頭的綠衣姑娘言道:

「你跟南簫南掌門還說得上幾句話吧?」

綠衣女子不知何意,揚手把一整罈子酒都「砰」地摔在了地上。

子琴淡淡繼續道:「去告訴你們掌門,說立榕山給他賀壽來了。」

「清卿!清卿——」迷迷糊糊的聲響從耳邊傳來,令狐清卿的耳朵比眼睛先醒了過來。仔細聞,咸津津的海水味道瀰漫在空氣中,鈍刀般堅硬的岩石硌著手。

「清卿!」又是一聲低沉的喊叫,清卿聽出是衡申師兄來到不遠處,雙眼「嚯」地睜開,一下站起:「師兄,我在……啊!」誰知自己身上有傷,一個趔趄,從高聳的岩石邊「嘩啦啦」滑了下去。

所幸子琴把清卿放在了離海岸還有一截距離的地方,否則這時孤身摔進海里,只怕是媽祖娘娘也趕不過來。左臂被壓在身下,清卿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要散了架,從頭到腳疼得火燒火燎,唯獨左半邊身子一點感覺都沒有。試著使勁,也是酸麻得厲害,一動也動不了。

咬牙掙扎著爬起,更多的喊聲從遠處傳來:「清卿——清卿——」綺雪、綺琅接連尋來,清卿只恨不得要跳起:「師姊、師……咳咳!」

清卿本就身上有傷,這一摔,更是連話都說不出來。

定睛找尋,終於望見幾個火把在老樹枯乾后若隱若現。清卿忍著全身疼痛,一步一踉蹌地連滾帶爬,終於從海邊烈風中走進了茂密的榕林。「你——在——哪兒?!」熟悉的叫嚷在身側響起,轉頭一看,粉紅色的裙擺上綉著繁複的木樨花,正隨著清風步履一飄一盪。

清卿興奮至極,拼盡全身力氣揮手跳起,「子畫師姑!」

子畫終於聞聲轉過頭來。就在兩人視線交匯的那一剎那,清卿只覺得腳下一松,竟是林中斜坡上一整塊崖石百年一遇地傾斜過來,彷彿雷聲隱隱,卷挾起砂礫石塊,稀里糊塗地就急速滾下山坡去了。

坡長路急,好似周身有幾百個壯士正圍著自己拳打腳踢。清卿被凹凸不平的坡路無數次彈起又落下,而肩膀、大腿和胳膊肘都在毫無預兆地準備受下一處傷。忽然腳踝一下吃痛,倒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住了一般,上身倒立過來猛地一抻,頓時剎在了滾落的半路上。

清卿勉強用一隻胳膊肘支起上身,隨意向腳腕瞟一眼,卻見哪裡有什麼好心的樹枝藤蔓,竟是一隻細長的胳膊伸著手,牢牢抓住了自己腳腕!

「鬼啊!」月黑風高,清卿終於忍不住,啞著嗓子失聲叫了出來。

「誒?」半坡上,那手的主人竟然說了句人話,「你咋知道我叫啥?」

清卿嚇得魂不守舍,睜大了淚汪汪的眼睛牢牢看去,只見密藤似的皺紋盤曲在那隻瘦骨嶙峋的胳膊上,灰兮兮的指甲幾乎有手指的一半長,此刻五指正像一條古老的榕枝,緊緊抓嵌在自己腳踝里。

這時誰還哪裡顧得上疼,清卿咬緊牙關,猛力一拽,想要把右腳從那枯長的手中抽出來。誰知這手主人的力氣不是一般得大,輕一用力,便把清卿連人帶石頭帶血,一股腦全抓進了藏在半山腰的土洞里。

洞中黑魆魆,並無火把之類,清卿閉著眼睛,使勁全身力氣,一招「千里陣雲」,「哈!」的一聲向前推了開去。誰知雙掌轉瞬摸到了什麼軟乎乎的東西,像極了麵皮上鬆弛的皺紋和微凸的眼球,只聽得「嗷!」一聲慘叫,不知什麼重物便砰然落在了幾步遠的地方。

那人落地也不做聲,清卿呆在原地,等冷汗熱汗一併散去,這才回過神來,試探性出聲問道:「前、前輩?」

漆黑的土洞中並無人應答。

清卿便又上前一步:「前輩沒事……啊喲!」一個不防,便向前跌去,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啃泥。「爺爺好心救你,小崽子居然下手還挺重?」那手的主人絆倒清卿,站起身來:「你們在外面熱鬧什麼呢?」

清卿自從醒來,已經數不清摔了多少跤,此刻牙口嘴唇胸腔痛得麻木,索性攤開了胳膊腿,趴在地上悶聲道:「熱鬧什麼,沒熱鬧啊?」

「這就怪了。」那人「咦」了一聲,「爺爺聽見外面『親親親親』的,還以為什麼人娶媳婦鬧洞房呢。」

清卿一聽,無語得說不出話來。一時間倒也懶得解釋,便繼續趴在原地:

「請教前輩尊姓大名?」

「什麼嘛!你不是知道爺爺名字來著?」

「知道個鬼!」

「放心吧。」那人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兩聲,「你知道的正是爺爺我的大名——立榕山令狐鬼是也!」

清卿一聽,本就沙啞了的嗓子此刻更是喪失了最後一滴說話的興緻——到底是哪一輩掌門,給自己徒弟起了個世人交口相傳的名字!

聽令狐鬼激昂到一半沒了動靜,清卿便翻了個身,打算繼續躺一會兒。誰知翻身翻到一半,聽得空氣中沙石揚起,結結實實的一腳正挨在自己青腫的肚子上。清卿忍不住蜷起身子,痛得渾身哆嗦:「前輩怎麼動起手來……」

「打的就是你!」令狐鬼又飛起一腳,踹在了令狐清卿小腹,「聽見爺爺名號了,不知道起來三拜九叩行個禮?」

「弟子真、真不知道前輩尊號……」

「撒謊!」

「沒有!」

令狐鬼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樹枝條條,一抬手,把清卿本就麻木的左胳膊抽了個血道子:「先前有難,不住口地叫爺爺,現在又閉口不知道!」說罷,又是一枝條,抽得清卿小腿上也多了個血印子,「爺爺就該把你這忘恩負義的雜種扔回海里去!」

令狐鬼說動手就動手,一鼓作氣把清卿扛起來搬到肩上,對著洞外的山坡,如同大炮彈射一般,眼見著就要將清卿冒出去。

「前輩!」清卿拳打腳踢地高聲叫喊,「弟子知道了!弟子想起來了!」

令狐鬼立刻住了腳:「這就對了。給爺爺磕個頭,爺爺這就……誒?」

鬼爺爺正欲把清卿放下來,突然借著洞口月光,眼神一瞟,見清卿的左半個胳膊正無力地垂在身側,如同斷了半截的竹枝,晃晃悠悠沒了知覺。「這是怎麼回事?」

清卿一時語塞,不知怎麼解釋,便言簡意賅道:「和人打架來著。」

「和宓羽湖的人?」

清卿一驚:「前輩如何知道?」

「傷成這樣,是典型的『碧汀毒』嘛……」鬼爺爺擰著清卿的左手臂仔細端詳,「紅血凝結入塊,傷口周側發紫……沒救了,沒救了。」

聽得最後三個字,清卿不由得緊張起來,「前輩,這毒這麼厲害?」

「那當然,他『宓羽三天客』結仇那麼多還能活到今天,無非是大家怕了那陰陽劍上的『碧汀毒』唄!」

清卿似懂非懂:「那我、我還有沒有解、解藥之類……」

「沒有啊。不然這毒怎麼能那般厲害?」像是為了著重強調這『碧汀毒』的厲害之處,鬼爺爺又補充道,「這種冷毒慢慢堵住人的血管,那血流不過去。時間一長,自然就烏青著臉,兩腳一蹬,『嗝屁』了!」

「至於解藥嘛……」鬼爺爺不緊不慢,「聽說山上有個透明麵皮的白鬼一直沒死絕……或許是幾百年來第一個鼓搗出解藥的人也說不定?」

「爺……啊前輩!」清卿不由得立直了身板,屈膝跪在地上,「求前輩賜弟子些解藥,弟子不忘前輩救命之恩!」

「不去不去!」鬼爺爺擺擺手,「我和那白皮鬼不熟。」

一聽此言,清卿更是急得手足無措。想起令狐鬼曾要求自己對他三拜九叩,便顧不得身上疼痛,一下一下地對著鬼爺爺磕起頭來。誰知這鬼爺爺既不側身,也不來扶,將這份甚大的禮數照單全收,嘴裡還念叨著:「說了不去就不去!」

清卿想起方才話語里那些毒發身亡的慘狀,更是一邊心急如焚,一邊心驚膽戰,接連一口氣磕了十幾個頭不止。忽然,彎腰彎到一半,清卿一下子停在了半空:「白皮鬼?」

「對。」鬼爺爺在月光下點點頭,「聽說是皮膚透明,臉白得跟甜白釉瓷似的那個。」

「啊!」清卿捂住嘴,險些驚呼出來,「那不就是……」

令狐子琴一襲黑衣,溫潤的白色皮膚在初升的日影下彷彿閃著微光。飽經風雨的大門被猛地推開,不情願地發出「吱扭吱扭」的叫喚。

上了年紀的女人把眼睛眯起一條縫,只見門口的男人隱在黑袍之中,白瓷銀雪似的皮膚在披髮后微微閃爍。雖覺眼熟得很,一時卻又認不出來。令狐子琴走上前,把一袋子銀花花的碎塊拋在女人身前。

子琴不認識這些叫做「銀兩」的東西。這還是拗不過夏涼歸的意,被無奈帶在身上的。

胖女人美夢未醒,繡花針般細長的眼睛被一整袋元寶閃得刺痛,「騰」地起身,顛著肥碩的屁股小跑著迎到子琴跟前:「公子想見哪位姑娘?隨便挑,保准今晚給您留好嘍!」

原來碎石頭是這麼用的,子琴心想。暗下主意罷,便抬起烏黑的眸子,直盯住胖女人:「所有會彈阮的姑娘,現在。」

七個姑娘,按著赤橙到藍紫的順序,在子琴面前一字排開。綠衣姑娘登時認出了這位面如凝脂的黑袍客人,只是子琴並不理會,由著她把梨木阮在桌角磕出躁耳的響動。子琴走到紫衣姑娘面前,姑娘裊裊娜娜地道個萬福:「小字阿語。」

胖女人沖著阿語點點頭,阿語便輕輕轉動阮軸,調好弦唱道:「紅花開呀么東風吹,哥哥想小妹……」

「不是這個。」子琴「啪」一聲,指節在桌上一敲。隨即站起,來到阿語身前,阿語含情脈脈地望著子琴白皙的面龐。子琴反手在阮上撥著空弦,熟悉的旋律立刻想起在阿語耳邊:

「影墜芳菲下,聲色有無中。飛白孤燈里,落紅梅子東。」

子琴隨手一撥的旋律自然與阿語的演奏稍有不同,但阿語還是迅速明白過來,一把用左手捂住了阮弦。

子琴苦笑道:「一首小調,如何能安息二十四個魂靈?」

阿語臉上笑意未收,只是雙眼瞬間冒出殺意滾滾的危光。一剎紫影從子琴面前閃過,子琴冰掌斜刺,一引「梅花弄」,阿語藏在阮身的匕首便「鐺啷啷」掉在地上。

子琴細長的手指並不收回,而是飛速迴轉,直直發狠掐住了阿語瘦嫩的脖子。

一時間,胖女人尖厲的叫喊聲,其他幾個女孩子沖向門外的碰撞聲,綠衣女子清脆的射針聲交匯在一起,傳出去足足十幾條街。阿語白裡透紅的皮膚漸漸泛青泛紫,眼球暴突,舌頭伸成一種詭異的長度,直到雙眼中的光芒也失去焦點。

夜裡,當碎瓊林的侍衛官兵還在絞盡腦汁地追捕連環傷人案兇手的下落時,南簫南掌門已經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賀壽禮物。

「要說解藥嘛……倒也不是沒有。」鬼爺爺拖長了聲調,不緊不慢地捻起鬍子來。

清卿一聽,反而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只好伏在地上:「不知前輩有何妙方?」

鬼爺爺四仰八叉地躺在灰土中,翹起了二郎腿:「這麼珍貴難得的祖傳妙方,爺爺自然不能白給你。」說罷,又撓了撓胳肢窩,指尖彈開幾隻跳蚤:「來,先給爺爺唱首歌。」

「唱、唱歌?」清卿一下子懵在了原地。若說祖傳妙方,自己和這位令狐爺爺有著同一個令狐祖宗,怎麼從來沒聽說過這唱歌治病的傳統?

「不唱?」鬼爺爺翻了個身,像是立刻就要站起,把清卿重新扔出去。

「唱!」清卿不再猶豫,一口答應下來。只是自己的公鴨嗓唱歌屬實驚天地、泣鬼神,便隨手摸到身邊一塊石子來,敲打起洞壁凹凸不平的岩石。細細聽,行雲婉轉,竟也是一首好聽的曲調。

正沉醉間,手腕突然吃痛,原來是清卿又挨了鬼爺爺一枝條。「真難聽,你師父是哪一個?」清卿咽了口唾沫,差點說出「白皮鬼」。

好在鬼爺爺自問沒想著答,從地上又撿起幾枚石子來,口中念著「聽好了!」便向崖壁敲去。只見令狐鬼雙手左右開弓,五六枚石子一齊出動,在坑坑窪窪的崖壁上舞了個眼花繚亂。聽得清鳴啼轉、絲竹管弦、隱隱高山、湯湯流水,接連在這黑暗處的石壁上一氣呵成。

清卿不由得聽著痴迷起來。自己拿起石子,擊壁作調時,無非粗略地摸清了手邊崖壁的起起伏伏,做出的曲子也只能隱約成調,不能稱品。此刻靠在石頭邊,聽著鬼爺爺多石齊出,卻是每一個音符都結結實實地擊打在了最正確的位置上。

飛石繁複滿目,盡皆強弱有序,不見絲毫差錯。一曲畢,餘音環繞著小小的土洞,久久未絕。

「前輩……」清卿震撼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閉嘴,爺爺要睡覺。」

清卿聽話地安靜下來。站起身,卻發覺左臂抽得一疼。心下驚奇間,試著動彈五指,果然疼痛鑽心,卻是可以伸展自如。閉起眼,提氣運於體內,果真像是暖流衝破冰封,五臟六腑漸漸活絡起來。

月影素清。望著仰頭打鼾的鬼爺爺,清卿抿嘴一笑,便也靠在洞口睡著了。

過得幾日,令狐清卿與鬼爺爺輪番在崖壁上擊石作歌,只覺得自己四肢漸漸恢復了力氣,聽覺日漸靈敏,臉色也重新紅潤起來。

每每輪到清卿自己,有時一個走神敲錯了音,或是石子從手掌滑落,令狐鬼仍是一枝條火速打來,倒也逼得清卿紅腫的手腕愈發熟練,日夜下來,已是能三四個石子在雙掌間相互配合,揉出和諧的旋律來了。

隨著左手的淤青漸漸消退,清卿時不時想著洞外的師兄師姊。不知綺琅和綺川尋到了何處?亦或是水性最好的衡申下了海?望著小小的洞口飄著成絮的白雲,清卿連鬼爺爺突然躍出都嚇了一跳。

令狐鬼一枝條抽過來,清卿想避,終究慢了一步,枝條打在肩膀:「小崽子愣著看什麼呢?去生火啊!」

「哦。」清卿架起火堆,看著白白的蠶蛹在火舌中被舔得焦黃,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不吃?」鬼爺爺的枝條剛舉到半空,清卿便重重點頭:「吃!」

肥嫩焦酥的蠶蛹下肚,清卿卻發覺,鬼爺爺的燒烤手法意外出色。雖說這荒山野地里找不到精細的調料,但幾日肚飢,也由不得二人你一隻我一口,吃得狼吞虎咽。

吃到半程,清卿忽然想起一事來:「前輩在哪裡找到的蠶蛹?」

「一個白牆小樓後面……」鬼爺爺舔著油手指,歪起腦袋努力回想,「院子里還曬著好多白綢子來著,亂七八糟的鳥啊蟲啊的塗了滿牆……」

清卿聞言,頃刻便要吐出血來。鬼爺爺嘿嘿一笑,道:「對了,我見木網格子里還有許多。明天還能飽一頓。」

白牆灰瓦,錦緞蠶絲滿院,可不是令狐綺琅的織錦堂!

清卿默默把手上剩下的半隻放進嘴裡嚼著,一時不知道該希望師姊早點或晚些再找到自己。

對了,師父去了哪裡?

——「等師父回來。」

像是老舊的絲弦被突然彈崩在最高音處,清卿一把拋下肉蠶,轉身向洞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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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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