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李玄度帶著一隊十來騎的人馬,再一次地上了路,往玉門關而去。
依然是星夜兼路,馬不停蹄。但這一趟出發,他的心情卻和前些日完全不同,苦旅亦是充滿期待。他絲毫不覺疲累,十來日後,便走了將近一半的路,這日,抵達一名叫蒲桃的小邦附近。
從這裡往東繼續走個七八日,過白龍堆,玉門便遙望在即了。
蒲桃是個只有不到千人的小邦,以黃泥築成簡陋圍城,方圓不過數里地,但卻是這條東西路上往來商旅補充給養和短暫歇腳的必經之地。
李玄度到時,正值晌午,未驚動城民,派人入內以錢換了些糧出來,見頭頂驕陽似火,馬匹脖子汗淋淋的,不宜強行上路,命就地歇息片刻。
諸人在城門外的幾處樹蔭下各自休息進食。李玄度坐於樹下一塊石上,天熱,無甚胃口,飲了幾口清水,靠在樹榦上,扯下斗笠半覆面閉目假寐。熱風炙燥,他無法入睡,又想起了她寫給自己的信。
那信他早倒背如流,但幾乎每想一次,便生新的感悟。
信前半段,她對他再次言及的所謂「前世」事,他依然不信。
初讀之時,便如那夜他第一次在塢堡后崖聽她提及那樣,覺她幼時發邊,生活過於艱辛,夢想富貴而已。以菩家從前家世,她知太子李承煜,理所當然,故夢想他是能救她脫離苦海的希望。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多了,恐連她自己也是弄不清真幻,最後以夢為真,執著不放。聯想當日楊洪透露的她幼時的境況,想必實際比那更要艱難。
也不知她到底吃了多少的苦,方如此將李承煜視為猶如溺水之人可抓的唯一浮木。
他愈發憐惜起她。
而此刻,再細品她信中自訴,不但夢她嫁了李承煜,還替他把下半輩子也安排得妥妥噹噹的。
李玄度胸中忽生出壘塊,有淡淡不平之感。
想當年,菩家獲罪之前,他,四皇子,秦王李玄度,方是京都少年第一人。
雖然那時她才八歲,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娃,但他不信,她沒聽說過自己的名。
她夢中既夢他最後做了皇帝,那麼河西初遇之時,她為何不一開始就來勾引自己?非要死心眼地和他的侄兒李承煜相好?
倘若不是韓榮昌後來陰差陽錯插了一腳,說不定她已順順噹噹嫁了他的侄兒。倘若她如今真的做了皇后,以她信夢的程度,既夢見自己後來又做了皇帝,必會對付自己。
他回憶第一次和她在河西那個名為福祿的驛舍相遇時的情景。
雖然他也承認,當時情狀不算如何愉快,但他好似也沒對不住她。當時甚至慷慨解囊,若不是實在氣不過她自甘墮落,差點就把自己的狐裘都脫下給了她。
她怎就看不上自己?
還有,剛嫁他時,竟還想他早死,好讓她圓太后之夢。
簡直是不可忍。
等這回將她接了,看她日後表現,若是哪裡叫他不得滿足,他定要和她就此好好說道說道……
李玄度面容依然被斗笠半覆,露在外的一側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乏意也慢慢地襲來。正朦朧假寐,耳畔驟然響起一道聲音:「殿下!是葉副都尉!葉副都尉回了!」
李玄度打了個激靈,頓時蘇醒,猛地睜眸掀開斗笠從石上一躍而起,朝著隨從所指的方向望去。
幾騎頂著日頭,沿著乾燥的黃泥彎道,從對面正往這邊相向疾馳而來。
那當先之人雖蓬頭垢面,但五官身形,再熟悉不過,他一眼便認了出來。
正是葉霄。
葉霄出發追韓榮昌,算起來已有一個多月了。他比韓榮昌遲十來日才動身,落在後頭。她的信已送回到都護府,葉霄卻一直沒有消息。李玄度此前推測他在路上應與韓榮昌派回來的信使岔道錯開了――這條通往玉門關的道,路途遙遠,中間除了有些必經之路外,還有許多岔道,錯開是常有的事。
隨從從樹蔭下奔了出去,朝著葉霄幾人高聲呼喚。
葉霄一路疾行到了這裡,乾糧和水所剩不多,欲入城補充,正縱馬朝城門疾馳而去,聽到動靜,舉目望去,見李玄度竟立於道旁,睜大一雙已是布滿血絲的眼,高呼殿下,抽了一鞭坐騎,不顧一切地狂奔到了近前。
馬尚未停,他人便從馬背上滾了下去,喊道:「殿下,不好了!河西淪陷!」
李玄度吃了一驚,一個箭步到了他的面前,將他從地上一把拉了起來:「怎麼回事?」
葉霄喘了口氣,立刻稟報他獲悉的消息。
他於大半個月前,追王妃終於追到玉門一帶。然而到了那裡,方知形勢大變。
「……玉門關看不見我河西守衛了,已被東狄人盡數佔領!月前,東狄十萬騎兵取道柔遠襲擊河西,恰沈D於東都作亂,北疆亦同時生變,三地告急。當時今上正在河西巡邊,竟下令關閉靖關,棄河西不顧。屬下只能回來先向殿下報告消息。動身回來那日,恰遇到了楊洪派出的信使,道楊洪在郡城一帶設防苦守,河西半壁不戰而失,已淪陷一個多月,那信使也是他派出向殿下求助的第三批了!」
一個多月……
也就是說,極有可能,就是在她到了玉門關外給自己寫信之後,便就遭遇東狄大軍攻打河西。
李玄度神色大變,喝問:「王妃呢?有無她的消息下落?」
葉霄搖頭:「屬下向信使打聽王妃消息,但一無所獲。眼見軍情緊急,那信使又不如我識路,河西十萬軍民岌岌可危,無奈,只能先行回來向殿下報告軍情!」
李玄度雙目盯著河西方向,面容鐵青,拳慢慢捏緊,手背青筋凸起。
很快,他命葉霄稍候,轉身來到坐騎旁,從懸於馬鞍一側的皮袋中取出文房,迅速寫了一道手信,折了交他:「你即刻回去,組織都護府兵馬馳援!再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將這信傳至銀月城我姑母!」
葉霄接過應是。
李玄度命人將乾糧和水交給葉霄。葉霄收了。
「告訴我姑母,如今北道已通。她若能發兵,走北道便可直達玉門,路更便捷!」
葉霄記下,不再停留,朝李玄度施了一禮,即刻翻身上馬。
就在他要離開之時,李玄度忽又叫住了他。
葉霄回頭。
「王姊一切安好,應當快要分娩了,霜夫人在照看著她。等你回了,說不定已做父親。」他道。
葉霄起先一愣,很快,眼中露出感激之色,朝李玄度恭敬地道了聲謝,縱馬而去。
李玄度也未再停留,命人再次入城補充給養之後,立刻繼續上路。
十來日後,當他終於趕到玉門之時,所見果如葉霄之言。
關樓之上,他熟悉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旗皆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耀武揚威的狼頭之旗。他繞關口,越過一段坍塌的長城入內,取道野徑,經過連片的軍鎮廢墟和被東狄人佔領的沿途城鎮,數日之後,終於潛伏到了郡城一帶。
這一日,距離河西半壁失陷,已是整整兩個月了。河西都尉楊洪,也已苦苦守戰兩個月。
起初,他手下兵馬兩萬,加上從河西各地臨時緊急征編的雜兵,大約有四萬之數。但真正有作戰能力的,只是那兩萬常備軍。雜兵雖大部分是輕俠和河西本地的彪悍子弟,但平日未受正式訓練,真正面臨真槍實刀的廝殺血戰,無論是應變還是聽從指揮,皆不能與正規軍相比,充其量,只能用來補充應急。
唯一慶幸,便是東狄騎兵擅長平原衝擊野戰,攻城巷戰並非所長,這才叫他支撐到了今日。
他在郡城前布了三道防線。兩個月下來,第一道上月被破,第二道,半個月前淪陷。
如今,第三道設於距離郡城兩百裡外的琵琶峽口的防線,眼看也要支撐不住了。
就在方才,他剛收到了前方送來的急報,琵琶峽口的萬餘守軍已死傷近半。再不派去增援,恐怕堅持不了三日。
他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繼續派增援,萬一最後還是守不住,到了最後,當以郡城去對東狄兵馬之時,他手中怕已是真正無兵可用。
但若不派,那剩下的琵琶峽口怕是要起變亂,到時局面將雪上加霜,一鍋亂粥。
身後,靖關緊閉不開,他得不到任何支援,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派去西域向秦王求助的消息能順利及早送達,等到秦王救兵。
但這個希望太過渺茫了,幾乎誰也不敢真正指望。
大批從前方退來的難民無法從靖關疏散進入內郡,除了已入郡城的,如今還有大量平民滯塞在了路上,從四面八方,正源源不絕地繼續湧向郡城。
而城中的糧草儲備,最多只夠一個月了。
再這樣下去,即便郡城最後能夠守住,一個月後,他們也將面臨無糧的絕境。
雖然楊洪嚴令守秘,但這消息還是傳開了。這幾日,軍心已是開始動搖。
在都尉府的議事堂里,一場爭論正在激烈的進行當中。
放棄琵琶峽口,將剩下的人馬調回來,再關閉郡城城門,禁止更多的流民湧入城中。
只有這樣,才能繼續堅持下去,等到那或有可能,但誰也不敢真正指望的西域都護府援軍。
其實,每一個人心裡都明白,這隻不過是他們用來給自己留個希望的念想而已。
沒有這個念想的話,恐怕就連多一天也支撐不下去了。
這個提議,最後獲得了都尉府大部分將官的支持,就等楊洪最後拍板。
楊洪已經連著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此刻臉容焦黑,雙目通紅。
他痛恨皇帝關閉靖關,斷了十萬河西軍民的生路。今日倘若他也下令放棄琵琶峽口,關閉郡城大門,那麼他和皇帝的做法有何區別?
琵琶峽口一旦破,郡城也關閉大門,那數萬還滯在路上的河西平民,必將遭遇敵寇的無情屠戮。
但,他若是以一己之力壓制他大部分麾下將官的意願,堅持不閉,一個月後,無糧可分,救兵無望,到時局面,如何收拾?
一個姓孫的千長朝邊上幾人使了個眼色。
「楊都尉!」
那幾名將官立刻上前,紛紛下跪催促。
慈不掌兵,楊洪知這道理。
若是點頭,能多堅持一段時日。
但幾萬條人命,很快就要如此斷送在了自己的一句話下……
他的手微微戰慄,抬眼,望向面前那一張張緊繃得近乎變形的熟悉臉孔,猶豫之時,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喧嘩之聲。
一個士兵匆匆奔入,說軍士起了嘩變,大量聚眾,集到了都尉府的大門之外。
楊洪一驚,急忙奔了出去,果然,見大批士兵圍在了都尉府外,幾個頭領在人群中高聲喊話,郡城糧庫告急,質問消息是否為真。
楊洪立刻道:「諸位將士放心,糧庫糧草,必優先供作軍糧!足夠數月之數!另外,我已向西域都護秦王殿下發去求救消息!軍糧之數,足夠爾等軍士食到援軍到來之日!」
他平日事必躬親,在河西軍士之中頗有威望,此刻如此發話,許多軍士閉口,沉默了下來。
楊洪稍稍鬆了口氣,正要命眾士卒立刻散去,各歸其位,忽然身後又傳來話聲,有人反駁:「眾弟兄,楊都尉之言,不可信,爾等千萬不要受其蒙蔽!先不說此地至西域都護府的所在路途遙遠,誰知信報能不能及時送到,即便送到,東狄十萬騎兵,秦王他敢以卵擊石?他如今坐鎮西域,自立為大,李朝丟了河西,於他有何損失?他費力保下河西,於他又有何好處?他是不可能派兵來的!以我之見,那個皇帝都不要河西了,丟下咱們不管,咱們還守什麼?不如全都散了,各自逃命!」
楊洪轉頭,見發話的竟是自己那個姓孫的手下,大怒,厲聲呵斥,命人即刻拿下,以動搖軍心之罪斬首。不料另有幾名將官上前阻攔,高聲附和,又有楊洪的親信也拔劍上來,雙方頓時對峙,軍士則議論紛紛,群情涌動,方平息了下去的喧嘩之聲再次如浪,一波波地傳入楊洪耳中。
大部分的軍士竟都起了搖擺之念,不願再繼續守下去了。
楊洪知這孫姓的從前因耽誤軍機被自己懲罰過,懷有怨念,如今危難關頭,他生出此念,並不驚訝。但這些河西將士卻大多熱血,即便遇到強敵,本也絕不至於動搖,做出如此之事。
這一回,根源就在於那道被緊鎖住的靖關大門。
連天下之主的皇帝陛下,他都棄河西不顧了,他們這些卒子還賣命守護,圖的是什麼?
「走啊,趁東狄人打來前,咱們先去城中富戶家中搶些東西,免得便宜東狄人……」
那孫姓千長揮臂高呼。
楊洪胸中一陣氣血翻湧,幾要嘔血。
倘若不是念及那些手無寸鐵的平民,就是連他,也覺心冷,無力繼續。
他勉強定下心神,正要再發聲,試圖努力穩住軍心,忽這時,伴著一道尖銳的鳴鏑之聲,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從眾士卒的頭頂掠過,流星閃電,朝那正立在都尉府大門口台階上振臂高呼的孫姓千長筆直激射而來。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眨眼,那桿鳴鏑已是逼到,無聲無息筆直自他眉心中央插入,一箭穿腦,從后透骨而出。
他張著尚未說完話的嘴,雙目驀然圓睜,眼仁向上翻白,七尺身軀,被那桿箭的強大餘力帶著,朝後噔噔噔地連著退了幾步,方直直倒了下去,最後「砰」的一聲,仰面在地,痙攣片刻,氣絕身亡。
眾人被這一幕驚呆,還沒反應過來,又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馬蹄的疾馳之聲,紛紛扭頭,見一隊人馬風馳電掣,轉眼到了近前,停馬肅立。
當先一騎,那人雖一身常服,但卻氣派雍容,佼佼不凡,此刻一手握弓,另手纏鞭,肩背挺直,坐於馬背之上,眉目冷湛,神色威嚴,目光若電,掃過面前一眾士卒,眾人竟覺神湛骨寒,漸漸噤聲。
「秦王殿下到――」
他身後的隨扈喝了一聲。
眾士卒吃驚不已,頓時鴉雀無聲。
楊洪認了出來,來人正是秦王李玄度。
他一時如在夢中,不知他怎會如此快便就到來,反應了過來,一陣激動,奔去迎接。
李玄度翻身下馬,朝著都尉府的大門大步走來,兩旁士卒紛紛讓道。
楊洪奔到了他面前,激動不已,單膝下跪,向他見禮。
李玄度點了點頭,命他起身,隨即邁步上了台階,轉身立於階上,對著面前一眾軍士高聲道:「我李玄度在此,以我皇族之血,對諸位將士立誓,李氏未棄河西,我李玄度更不會坐視十萬軍民陷水火而不顧!」
「倘有違誓言,天地同誅!」
他言畢,拔匕首,朝他舉起的一手手心劃了一刀。
殷紅之血,汩汩滴落。
眾士卒看著,面上原本的驚疑之色消失,神色漸漸轉為激動。
「我於來此半道獲悉河西有難,馳援已召,正在來路之上。我向諸位保證,只要諸位聽從楊都尉之命,再堅守些時日,援軍必能在糧草斷絕之前趕到!到時,我亦必與諸位一道,以北寇之血,祭我戰死之同袍!」
「我李玄度於此,先向諸位將士致謝!」
他字字句句,振聾發聵,擲地有聲,說完,朝對面的軍士抱拳,鄭重行一謝禮。
「秦王千歲――」
片刻之後,都尉府外,爆發出了一片高呼之聲。士卒紛紛下拜,朝他回叩拜之禮。
李玄度朝眾軍士再次行一謝禮之後,在不絕於耳的呼聲之中,轉身入了都尉府。
楊洪壓下激動的心情,帶著自己的人匆匆跟入,進議事堂,奉秦王上座,立刻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幾乎沒有任何的異議,這一次,很快便就下發命令,立刻增派援軍前往琵琶峽口,不惜代價,於援軍到達之前,守住這一關口。
眾將各自領命,匆匆離去,李玄度留楊洪,開口問他是否見過王妃。
楊洪吃驚:「王妃?她怎會在這裡?下官不知!」
李玄度霍然變色。
他自潛入玉門關后,這幾日趕來這裡,心中無時不刻最大的盼望,便是她已安全入了郡城。
然而此刻,楊洪卻是如此反應。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根本就未進入琵琶峽口。
否則,倘若她已來到楊洪控制的地界,以她和楊洪的關係,她不可能不知照他。
靖關也早就關閉,她更不可能入了內郡。
極有可能,她還被困在琵琶峽口之外。
已是兩個月了,那麼久,琵琶峽口外的河西大部,早已淪陷。
她是死是活?此刻到底人在哪裡?
楊洪見他臉色發白,雙目直勾,心驚不已,忙道:「殿下不必過於憂心!我這就立刻叫人查找!說不定王妃已入峽口,只是還沒尋我!」
李玄度起先恍若未聞,定定凝立了片刻,忽然,朝他點了點頭,說了句有勞,隨即掉頭,轉身大步奔出了都尉府。
道路之上,無數失了家園的流民,正朝郡城方向而去。
在不絕的如蟻人流里,獨有一騎逆行。
烈日生煙,黃塵滾滾,李玄度不顧一切,往玉門的方向疾馳而去。
他想到了一個地方。
倘上天可憐,她還活著,她定會在那裡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