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東都之破,破於南門。
李玄度離開后,韓榮昌繼續耐心等待。果然,數日後,一個深夜,東都城內東、西、北門三處的衛兵群起生亂,湧向南門,誅殺了把守在那裡的劉國舅親信,隨後打開大門,蜂擁出城,有的去投朝廷軍,有的趁亂逃走。陳祖德逃匿,劉國舅帶著楚王孫也逃跑,被衝進皇宮的亂兵所殺,宮殿遭到洗劫,隨後付之一炬。
大火燒了幾天,直到天降大雨,方徹底熄滅。昔日的琉璃宮殿,剩一片斷瓦殘垣。這場持續了一年多的東都之亂,至此,方徹底終結,韓榮昌帶兵入城,控制東都。
姚侯和這幾年圍聚在他身邊的一群親信,第一時間便經由派在外的探子獲悉了這個消息,連夜悄悄聚集到姚府,以黑布蒙緊門窗,在屋內秘密議事。
叛軍大勢已去,遲早必滅,這一點,在一兩個月前,東都這邊便就形成了共識,沒有人再懷疑。連坊間,街頭巷尾談論的話題,也從一開始的擔憂叛軍打來,變成等待叛亂何日終結。今日收到這個消息,不過是預判成真,姚侯非但沒有任何興奮,心中反而感到極是不安。
叛亂結束了,李承煜死去,那邊的楚王孫也被殺,據說人頭都被亂軍拿去邀功了。
國不可無君,一旦消息正式傳回到京都,朝廷接下來的一件大事,毫無疑問,是立新君撫定天下。
何人可為新君?
自然是當今姚皇后腹中所懷的龍子了。
皇后已大腹便便,再過幾個月便生產,到時生出龍子,繼承皇位,理所當然。
但姚侯還是憂心忡忡。
他倒不是擔憂皇后萬一到時生不出龍子。他擔憂的,是來自秦王李玄度的威脅。
以李玄度的身份和他如今的威望,朝廷之中,希望能迎他回朝繼位的呼聲日益高漲。加上之前還有消息,河西變亂時,連姜毅也出山,投向了他。
姜毅何許人?姜氏家族當年鼎盛之時的領袖人物。姜家退隱之後,這些年,勢力雖淡出了朝廷,但他一旦出山,依然是一呼百應,舊軍莫敢不從。當日他不戰而拿下靖關,消息傳到京都,令姚侯驚懼不已。
更可怕的是,現在朝廷之中,這撥人還有了一個首腦。
那人便是端王。
自東都叛亂開始,朝廷生變,動蕩不休。郭朗以年邁體病為由,漸漸退出中樞,不大管事,相應的,端王因其身份顯赫,被一部分與姚侯不投的大臣推出來參與議政,端王自己也一反常態,積極參事,到了如今,無論是在宗族或是百官當中,聲望日顯。
姚侯擔憂,端王將會成為皇后腹中龍子繼位的最大障礙。而如今,隨著東都的覆滅,事情更是迫在眉睫。
他早就暗中有所布置了。
李玄度人不在京都,這是上天賜下的絕佳機會。今夜將心腹召來,便是打算搶在對方有所反應之前,立刻行動。
姚家的這個秘密會議從三更開始,一直持續到將近五更。經過半夜的緊張議事,定下了具體的行動計劃。歸納起來三條。第一,繼續拉攏郭朗,讓他和自己站在一起。第二,迅速發動兵變,將端王極其同黨扣下,阻止議政。第三,控制京都后,召集百官定下皇儲,再以平叛之功,厚封李玄度和姜毅等人。
只要將端王一黨給牢牢控制住,搶在他擁戴李玄度之前,以朝廷之名先行一步立下正統的皇位繼承人,那麼,李玄度還想回來爭皇位的話,於道義和輿論,他先就輸了。
除非他不懼叛逆之名,公然和朝廷對抗,發兵攻打京都。
但即便是沈D,想要篡位,也要先扶持一個傀儡皇帝。
如今朝廷定下了正統,還對他和姜毅加以厚封,他若繼續作亂,人心思平,將成忘恩負義的典型,為天下之共賊。
姜毅身負姜氏整個家族之名,應不會公然和朝廷作對。
而李玄度,少年時就身有污點,若不收斂,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了。
只要自己這邊能先渡過目下這個危機,待權力鞏固之後,其餘之事,可暗中徐徐圖之。
姚侯和眾心腹在做出今夜三更行動的決定后,又過了一遍計劃,不留任何紕漏,務必一擊而中。
天光微亮,他命人取下了蒙住門窗的黑布。
雖緊張議事了半宿,此刻,眼底泛出層血絲,但當他望著窗外透入的晨曦,精神卻極是亢奮,絲毫不覺疲憊。
眾人趁著天早,從姚府後門悄然陸續離開。人散去后,姚侯稍稍小憩了片刻,見時辰差不多了,換上朝服,如往常那樣,乘車去往皇宮,主持今日朝議。
這種朝議,自皇帝出京后,每隔一日,舉行一次。地點就在長慶宮,不敢佔用正殿,設於偏殿。
他入了偏殿,和往常一樣,眾官員已就位,眾人見他到了,紛紛上來,和他寒暄招呼。
殿前三張主位,郭朗那裡依然空著,端王已來,正坐在其中。
姚侯如常上前,向端王作揖行禮。
端王起身回禮,姚侯入座,眾官員也按照各自的份位歸位,肅靜后,便是常規的議事內容。
姚侯入座,便想著今夜之事。擬等天黑行動之前,親自再去一趟郭家,務必將郭朗老兒牢牢和自己綁在一起。他也無心議事,草草應對,完畢,起身正要離開,忽聽端王道:「姚相留步!本王這裡還有一事,要與姚相以及朝廷諸公商議。」
眾官員面露凝重之色,立刻止步,紛紛望了過來。
姚侯遲疑了下,慢慢地坐了回去。
端王環視眾人:「諸公不必擔心,是件好事。本王昨日得到的消息,東都已破,逆首自上而下,皆覆滅,韓侯正接管東都,恢復秩序。」
實在是最近這一兩年,朝廷頻生變亂,大臣們杯弓蛇影,方才突然聽到端王宣布有事,未免擔心,待聽到是這件盼望許久的好事,頓時鬆了口氣,無不喜氣洋洋,和身邊的同僚低聲議論了起來。
端王抬手壓了壓,示意眾人安靜,神色隨即轉為肅穆,轉身向著太廟方向跪地,鄭重下拜,行禮過後,起身道:「朝廷之現狀,諸公想必清楚,皇位空懸已久,而天下兆庶,不可以無主,正候待新君。本王身為宗室,又被推出協議朝政,於新君一事,長久掛懷。擇日不如撞日,何人可做天下之主,今日想聽諸位臣僚之見。」
他話音落下,殿中起先鴉雀無聲,眾人相互望著,一時沒人開口,但很快,又開始相互交頭接耳,嗡嗡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姚侯心跳驀然加快。
他萬萬沒有想到,端王竟比自己的動作還要快。
沒等到今夜自己行動,他竟就趁著今早的機會把事情給捅了出來。
他壓下心中那因事情陡然失控而生出的緊張和不詳之感,立刻看向一個立在殿口附近的自己的官員,暗使眼色,示意立刻去將郭朗請來壓場。
那人會意,朝他微微點頭,趁著近旁之人不注意,悄悄退出殿門。
端王將這一幕收入眼中,裝作沒有看見,繼續等待,等了片刻,見依然無人開口,那姚侯索性閉目,彷彿正在養神,便自己再次站起身。
他一起身,殿內便恢復了安靜。
端王道:「諸位既不言,那就由本王來薦舉一合適之人。他便是明宗四子,大行皇帝之皇叔秦王。秦王文武兼備,開西域,平邊戰,如今東都叛亂之所以得以平定,他更是勞苦功高。論正統,論功勞,放眼當朝,本王以為,再無第二人能出其右者。秦王登基,乃順天應命。他若繼先祖功業,則不但是宗室之福,更是天下臣民之福!」
他話音落下,殿中便有過半官員贊同,紛紛表態。
姚侯依然閉目而坐,一動不動,宛如入定。
這時,一道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此話差矣!選人得才,是濟世之道,何況立一國之君?為君者,當以德為先,無德者,何以服天下?秦王如今固然勞苦功高,但諸位莫忘記宣寧三十九之事。當年他隨梁太子逼宮造反,罪名乃明宗欽定!后雖被赦為無罪,但所犯之事,焉能就此無視?某斗膽直言,秦王殿下,不合君主之位!」
端王看去。發話的是個光祿大夫,便道:「依你之見,何人可為君?」
那人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便就是當今皇后腹中所懷之龍子!大行皇帝御駕親征,為國捐軀,皇后遺腹之子,真龍血脈,為何不能繼承大統?」
他說完,一撮人立刻高聲附和,邊說邊垂淚,神色激動,又效仿端王跪地朝著太廟方向叩首,以額觸地,砰砰作響。一時之間,殿內好不熱鬧。
端王靜靜看了片刻,轉向依然閉目養神的姚侯,問道:「姚相可有見解?」
姚侯終於睜開眼睛,起身朝著太廟方向,也是先恭恭敬敬地下跪叩首,行完禮起了身,方慢吞吞地道:「倘若皇后腹中所懷之大行皇帝骨血乃是龍子,十月懷胎滿后,待龍子誕下,敢問端王殿下,到時,龍子當被置於何地?」
殿內再次安靜了下來。
端王道:「姚相你確定,皇后腹中所懷乃是龍子?」
姚侯道:「不敢。但再等數月,便可見分曉了,如今又何必急於一時?何況,郭太傅德高望重,輔四代帝王,關於此事,我以為,應當還是聽聽太傅的意思。」
端王道:「本王恰也是此意,太傅此刻應當已經來了。」
他抬頭朝外望去,笑道:「太傅到了!」
姚侯一愣,轉頭,見多日未曾露面的郭朗,竟真的現身在了殿外。
他頓覺不妙。
自己的人雖去請郭朗了,但再快,也不可能如此快就將人請來。
如此快就見郭朗現身於此,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他人其實早就已經來了,只不過,方才一直沒有現身而已。
他入內,眾人紛紛上去向他見禮,他一一回應,唯獨根本就沒朝自己這個方向看過來一眼。姚侯再也沉不住氣,手心一下迸出冷汗。片刻之後,見他和眾人點頭寒暄完畢,終於入座,方望向了自己,卻是神態凝重,竟發問道:「姚相,皇后腹中孕育皇家血脈一事,可是真當?」
姚侯心猛地一沉,毛骨悚然,定了定神,勉強笑道:「太傅此言何意?姚某不懂。」
郭朗道:「郭某聽說了一件事,實在不解,今日只能來此求個解答。」說完朝外道:「把人帶進來!」
眾人看向殿口,見兩名宮侍帶入一個女子。有人認了出來,那女子便是大行皇帝後宮中的孫嬪。
這孫嬪很早便就跟了大行皇帝,其父孫吉,從前是大行皇帝身邊的太子謁者,在東宮時,份位良娣,後來晉為嬪。
半年之前,大行皇帝御駕親征被俘隨後不幸身亡的消息傳來之後,孫嬪等幾名後宮嬪妃便都被送入了安樂宮養老,不久,安樂宮裡不慎走水,據說燒死了數人,其中便有這個孫嬪。沒想到今日,她竟死而復活現身於此,眾人不禁驚訝。
姚侯大吃一驚。
孫嬪低頭走到殿前,跪了下去,垂淚道:「皇後身孕有疑。當日她應是怕消息外泄,將我姐妹幾人全部關到安樂宮,假意設宴,將我幾人聚在一起縱火害命。我那幾個姐妹皆死於火海,獨我家父早有防備,買通宮中之人將我救出,藏匿在外,我方僥倖得以活到今日……」
她話未說完,姚侯便勃然大怒,再也端不住方才的風度,指著孫嬪厲聲叱道:「一派胡言,竟敢如此污衊當朝皇后!豈能容你!來呀,將她拿下!」
一個武官奔了過來,拔出殿中衛士腰間的劍,朝著孫嬪便刺了過來。
端王豈能容這姚侯手下之人得逞,早有親信也拔劍上前,將人擋住了。
端王問道:「你莫怕,只管將實情道來。你憑什麼說皇後身孕有疑?」
孫嬪哭道:「大行皇帝自前年秋A過後,便從未召過我等後宮之人,皇后何來身孕?要麼假孕,要麼便是懷了旁人孽種!」
她說完,淚流滿面,跪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