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平行世界
小女君昨日因將軍離家悶悶不樂,夜裡在被窩下還偷哭了一回,阿菊為照顧她昨晚上沒睡好覺,今早又在馬車裡顛了半天,此刻回程,車走得穩,她抱著小女君坐著,便犯起了困。夕陽西斜,離城也越來越近,她開始打盹,手便鬆了力道。
菩珠發現阿菊打起了瞌睡,慢慢地從她懷裡溜了下來,趴到車門后,伸出一隻白嫩嫩的小手指,勾開帘子一角,又偷偷地看了出去。
他的兩個隨從跟在自家的馬車旁,他自己打馬獨自走在車前。
夕色勾勒出少年騎馬的颯影,隨了他的行動,頭頂那束髮的金冠,不時地在夕陽里閃爍出金色的星芒。
菩珠看得簡直入了迷。突然,冷不防見他竟回過頭,兩道目光筆直地射向了自己。
他的這個回眸,實在太突然了,害得她連放簾遮擋都來不及,頓時和他四目相對,視線交在一起。
偷看被抓包,這就尷尬了,但是心底卻又好似有點歡喜,為他終於注意到了自己。
再一想,他現在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人嘛。那點歡喜登時煙消雲散,好鬱悶。
不過,不管她心裡頭在那一剎是如何的念頭百出,反正被他抓包的時候,她沒了反應,就只睜大眼睛,獃獃地看著他,直到發現他竟朝自己輕輕挑了挑眉梢,表情好似是在質疑她,又好似在逗她,頓時心裡一熱,腦子也跟著熱了,沖他就笑,甜甜一笑,笑得眼睛彎彎,彎成了兩隻月牙兒。
他彷彿愣了一下,又看了她一眼。
他的反應,令菩珠大受鼓舞。
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反正自己現在是太傅家裡的小豆丁,天真懵懂,沖一個好心送自己回家的長得那麼好看的少年哥哥笑,有什麼錯?
她繼續沖他甜甜地笑。
他僵了片刻,終於,好似實在抵不住眼前這隻小豆丁的如火熱情,勉強地扯了扯唇角,臉上擠出一抹看著極是彆扭的應當可以被看做是笑的表情,算是回應,然後迅速扭頭,揮鞭打了下馬,縱馬朝前疾馳而去,轉眼將她甩在了身後。
前方那個少年的騎影,在夕陽里漸漸變小。
這場關於偷窺不小心被抓包的對峙,以他的落荒而逃而告終。
菩珠終於從剛開始的挫敗感里尋回了一點安慰,這時,身後傳來輕微的動靜,她扭頭,發現阿姆快醒了,立刻放下帘子,手腳並用地爬回到了座位上,兩腳懸空,還不忘乖乖地將雙手放在了膝上。
阿菊睜眼,發現小女君不在懷裡了,轉頭見她就坐在自己身邊,模樣乖巧。
車廂里的光線黯淡了下去,傍晚了,臘月的天,雖沒下雪,但早晚颼冷,想到小女君平日怕冷,便摸了摸她的一雙小手,意外地發現,手心暖烘烘的。
「阿姆,我一點兒都不冷,你要是冷,抱著我取暖!」菩珠說完就往她懷裡鑽。
她真的一點兒都不冷,非但不冷,整個人現在熱烘烘的,像只正在燒著的小火爐。
阿姆笑了,抱了抱她,隨即掀開車簾,想看看走到了哪裡。這時,馬車漸漸地慢了下來,最後停下。
好似是李玄度在前方遇到了什麼人,菩珠隱隱聽到他和人說話的聲音,頓時被勾出了好奇心,忙跟著阿姆到車窗旁,鑽出腦袋看出去。
原來對面行來了一隊人馬,一個貴族打扮的青年男子從坐騎上下來,向李玄度恭敬地行禮。他的身後跟了輛裝飾豪華的馬車,應是攜著家中女眷出城,在這裡遇到秦王,遂停下見禮。
菩珠覺那青年男子有點眼熟,應是前世曾打過照面的,但還沒熟到能令她立刻想起來是京都里的哪家人。便聽了幾句,很快,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不是對頭不碰頭!
她方才還在絞盡腦汁地想,該怎麼破壞李玄度和蕭朝雲的婚事,此刻竟就讓她在這裡遇到了正主!
好巧不巧,這男子就是蕭朝雲的長兄蕭乾,車裡載的女眷,是蕭朝雲和她的嫂子方氏!
臨近冬至,京都里有風俗,婦女趕著去寺廟進行年前的最後一次禮佛,祈來年一切順遂。京都附近香火最盛者,首推城東安國寺,此處也是大多數京都貴婦喜歡去的地方。如菩珠的母親孟氏,今日便去了安國寺。
除了安國寺,其次是城西白蓮寺。
蕭乾說,妹妹明日想和她阿嫂一道去白蓮寺燒個頭香。考慮到路遠,怕明早趕不上,便提前出城,打算今晚落腳在蕭家位於西城外的別苑裡,明早直接從別苑出發。他護送妻子和妹妹出城,沒想到會遇到秦王殿下,立刻過來拜見。
蕭乾二十多歲,憑家族的世賞,在朝里做著六品的羽林隊長,雖是閑職,但因長於騎射,入了秦王的眼,平日常有機會被選中,以侍臣身份跟從喜好遊獵的秦王出城打獵。
李玄度和他相熟,便寒暄了兩句,雖依然坐於馬背之上,但態度隨和。
蕭乾十分歡喜,又命自己的妻出來拜見秦王。
大車前起了一陣動靜。
車門開啟,廂里鑽出一名二十多歲身穿團花描金裙的年輕貴婦,被同行的女僕扶下來,行到李玄度馬前,隨丈夫向少年秦王行禮后,道:「我家小姑也在車裡,不便下來,但禮數是不可少的。」說罷轉頭,對身後車廂里的人笑吟吟地道:「小妹,今日這是什麼好運氣,竟在城外半道遇上了秦王殿下。你也向殿下道個好。」
她話音落下,大車中似有婢女打起了窗邊懸著的一幅綉簾,輕輕卷了起來。
菩珠瞪大眼睛。只見錦簾微動,緩緩捲起,卻又不是全部捲起,原來是個雙層簾,卷了密密實實的一層錦面,還剩一層半透明的綃紗,紗后映出一道朦朧的少女纖柔之影。
雖隔了層紗,但夕陽斜照,光透入其中,依然還是能夠辨出簾后那少女的臉容,年約十四五歲,臉若皎月,眼若秋水,瓊鼻朱唇。本就美貌,隔了層紗,更如霧中看花,裊娜動人。
她道:「蕭氏之女,今日有幸得遇殿下,向殿下見禮,請殿下安。」聲音嬌柔清亮,婉轉好聽,說著,綃紗后的身影也立了起來,朝外頭的少年秦王,款款施了一禮,隨即再次落座,接著,那道錦簾也放了回去,車廂里的一切,便都被嚴嚴實實地遮擋住,再也看不到了。
這一幕真的動人。且越是驚鴻一瞥,越是叫人過目難忘。
阿菊見事情和自家無關,便想抱小女君回到座位上,菩珠卻哪裡肯走,兩隻小手死死地扒著車窗不放,雙目睜得滾圓,眼睛里都要噴火了,心裡不停地念,任你花容月貌傾國傾城,李玄度也看不上你!前世就是最有力的證明!一連念了好幾遍,嫉妒之火還是難以消下,恨自己為何會晚生那麼多年。兩隻小手簡直快把車窗沿給掰斷了。
唯一的慶幸,就是李玄度看起來對這一幕並沒什麼大的感覺,莫說出聲回應了,菩珠可以非常確定地說,他連個點頭的動作都沒有,待那面錦簾放了下去,就轉回臉對蕭乾道:「孤還有事在身,先回城了。」說罷轉頭,命菩家小廝趕車上路。
小廝急忙應聲,驅車前行。
李玄度也不再停留,自顧朝前催馬而去。
菩珠這才終於稍稍放下些心,吁出一口氣,鬆開了方才扒著車窗的手,讓阿菊將自己抱了回去。只是,還沒來得及坐穩,忽然,又聽到後頭傳來一陣腳步聲,竟是蕭乾追了上來。
她趕緊又從阿姆的懷裡掙脫出來,再次掀開車簾一角,望了出去。
蕭乾停在李玄度的馬前,說道:「殿下,我在別苑裡,有個鷹房,裡頭養的那些玩意兒,自然不敢和殿下王府里的寶貝相比,但也是我的心頭所愛。其中有隻矛隼,名喚一丈白,這幾日不知為何,不吃不喝,請了京都里的好幾個高手去瞧,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我甚是焦急,昨夜在那邊侍了一夜,也是無用,眼看就要熬不過去了。這種小事,本不敢勞煩殿下,但方才想著在這裡遇到,機會實在難得,便斗膽,貿然開口,想請殿下幫忙,可否指點一二,救我那一丈白的性命?」
菩珠一愣。心裡陡然敲起了警鐘。
蕭朝雲的兄長,等下不會是開口想請李玄度去別苑看那隻什麼生了病的鷹吧?
他要是真的去了,別管能不能治好病,反正晚上必是少不了一頓致謝酒宴,然後說不定,蕭朝雲再來個隔院彈琴,琴聲越牆,隨風飄送,無限情思,一切皆在不言中……
不行了,菩珠快要被自己的腦補給氣到。
李玄度不會真去吧?
難講。
他高高在上,從小到大,習慣著身邊所有人對他的仰視和迎奉。
皇帝寵他,太子長兄目前為止,也關愛著他。他如今整日滿腦子裡除了射獵,大約就剩在暗地裡咬牙琢磨日後如何領兵打仗去接回他的姑母,一雪前恥。
說他天真,那是客氣了。如今的他,說不定就是個小傻子。
關鍵是,蕭乾向他求助的,還是他最喜歡的獵鷹。
菩珠對他很不放心。
果然,他彷彿被吸引了注意力,再次停下了馬,問道:「可是年初曾在春賽里拔得頭籌的那隻一丈白?」
「正是!當日獲勝后,有幸得了殿下所賜的金腳環,我便替它縛了上去,至今未解。曾有人出萬金求購,我都不舍。夏用大玉石做棲息處,使其爪冷降沮,如今冬日,則以香墩代之,卻沒想到,這般侍弄,在我手裡還是生了病,我實是束手無策了。知殿下的鷹養得好,早知如此,不如當初獻給殿下,也好過今日折在我的手裡,實是暴殄天物……」
蕭乾愁眉苦臉,又道:「別苑離此處不遠,也就七八里路,天黑之前,必定能到。」
李玄度彷彿在沉吟,片刻后,回頭看了眼身後。
蕭乾早看見了那輛不遠不近地跟著秦王的灰不溜秋的小篷車,分明是小戶人家或是大戶家奴出行所用的,也不知裡頭坐了何人,竟能和秦王殿下同行。
他擅會察言觀色,見秦王回頭看那輛車,立刻道:「殿下放心,若是殿下願撥冗,去看一眼一丈白,車中之人,由我負責,我派人安全送回家中……」
他話音未落,忽聽那車內發出了一陣帶著哭腔的痛苦□□聲,聽著竟是個小女娃所發,不禁嚇了一跳,登時閉口。
李玄度急忙下馬,快步奔了回來,問菩家那個小廝出了何事。
那小廝也是被自家的小女君給嚇住了,慌忙跪了下去:「啟稟殿下,好似是我家小女君腹痛……」
車廂里,又傳出小女娃壓抑的細細哭聲:「嗚嗚,阿姆,我好痛啊……」
李玄度臉色微變,一把推開車門,見啞巴菽芬皇直ё牌性墮緣吶兒,一手替她揉著腹,口中發著焦急的聲音,似在詢問情況。小女娃神色痛苦,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了一團,一張小臉更是皺在一起,眼角含淚,貝齒緊緊咬唇,竟咬得唇都破了,有細細的血絲,從她唇上慢慢地滲了出來,沾在粉白柔嫩的肌膚上,觸目驚心。
阿菊替她抹了把血,心驚肉跳,更是心痛萬分。雖根本還沒明白過來,小女君前一刻還不顧自己勸阻,趴在車簾后,偷看秦王和別人說話,怎的好端端的,突然就嚷腹痛,但也立刻深信不疑了,見秦王出現在車門外,不顧一切地朝他跪了下去,指著小女君,急得嗚嗚個不停。
李玄度足底踩著車轅,身輕如燕,一腳便蹬上馬車,俯身入內,將菩遠樵的女兒從啞巴菽返幕忱銼Я順隼矗橫放在坐椅上,讓她躺直,輕輕按了按她小腹。
「痛……」
他的手指才剛碰到她的小肚子,還沒怎麼壓,就見小女娃閉眼,發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嚷痛聲。
他嚇了一大跳,立刻收手:「何時開始痛的?」
「嗚嗚……回來就痛了……」
「為何一直不說?」他語氣有點嚴厲。
小女娃怯怯地睜眼,眸中含淚,抽噎著道:「……我朝你笑,你都不理我……嗚嗚……我見你對我這麼凶,我害怕……我不敢說……嗚嗚……」
李玄度一頓。
這小女娃的癥狀,令他想到了腸癰。知若真的犯了這病,萬一耽誤,後果嚴重,甚至危及性命。
菩遠樵把女兒交給自己,還沒到家,這若半道出了事,他便是皇帝的兒子,也不好向菩家之人交待……
李玄度忙放緩語氣,叫她不要咬唇,讓啞巴菽啡⑹峙琳鄣成條,塞她口中讓她咬著忍痛。又看了眼她身上的小披風,解下自己肩上的厚氅,將小身子裹得嚴嚴實實,好讓她能保暖,再吩咐菽仿飛銜癖乇Ш萌耍盡量不要讓她承受顛簸,吩咐完便下了馬車,命小廝從位子上讓開,自己坐上去后,對還停在路邊的蕭乾道:「回城后,孤派個人,去看一丈白!」說罷,丟下目瞪口呆失望不已的蕭家之人,「啪」的一聲,一鞭抽在了前方的馬背上,竟親自驅車,朝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