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平行世界
「秦王哥哥,你笑什麼?」
等他笑聲終於小了些,菩珠裝作不解地問。
李玄度已好久沒有這般開懷大笑過了。
在外人眼裡,他是皇帝寵愛的幼子,高高在上的秦王,但在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苦悶。
一直以來,他沒有忘記自己七歲那年送姑姑出京遠嫁時發下的誓言。
他想做的事,是消滅東狄,一雪前恥。然而,當他長大了,父皇卻漸老,沒了壯年時的雄心壯志。
儘管這些年,菩遠樵不止一次地上表,希望朝廷能在西域正式設立都護府,但父皇卻一直沒有點頭。事拖了這麼多年,到了如今,想要讓父皇再下決心,恐怕越發難了。因一旦在西域設立正式的都護府,便就表示李朝決意要和東狄正面爭奪西域控制權。接下來,衝突將不可避免地升級,大規模的戰爭,也極有可能降臨。
李玄度能理解父皇的舉棋不定。
大戰是要以舉國之力來支持的。萬一輸了,對於朝廷和國家而言,便是一場巨大的災難。而不打,保持現狀,看起來對全局似也無大的影響。
故如今的朝廷里,除了姜毅菩遠樵等少數鐵血派大臣,其餘大多數人,皆不願言戰。
而自己,雖有雄心壯志,亦有信心,但又有什麼用?
一個掛了個鷹揚衛將軍榮銜的少年皇子而已,身上無尺寸之功。
朝廷之事,根本輪不到他開口。
生於天家,坐擁富貴,但他心底長久以來的渴望,「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卻是那麼的遙遠,也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實現。
而現在,他又面臨著另一個煩惱,立妃。
過了年,他滿十六歲。娶妻成了他「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雖然他對此事沒半點興趣,但皇子十六歲成婚,是個不成文卻一直沿襲下來的規矩。
他的太子長兄和另外兩個皇兄,都是在十五六歲時成的親。
不但如此,父皇和從小撫養他長大的梁后,對他的終身大事也十分關心,為他選妃之事準備了很久。
雖然他不想,但卻沒有理由拒絕。娶什麼女子,更不是他自己的事。
譬如他的表妹。
在他眼裡,表妹只是表妹。但他早兩年前便就知道,表妹將來必是要嫁他的。這是親情和人情雙重作用下的必然結果。
高高在上,卻並非什麼事都能隨心所欲。
在他的身上,也有一道看不見的束縛著他的繩索。
這便是他的生活。
白天在城外道上遇到蕭家之人,蕭乾在他面前談論矛隼生病。
京都之中,誰人不知他愛玩鷹?
他對那隻病隼,確實也很關心。
倘若蕭家之女不在王妃候選人之列,他必會親自過去察看。
但蕭氏女就是候選人之一,且恰巧同路。
他怎會去?
當時他想隨口拿跟在自己後頭的這個菩家小丫頭做個擋箭牌,待回城后,派個精通此道的養鷹人替自己去瞧瞧病鷹,卻沒想到小丫頭恰好腹痛。雖騙了自己,但也算是不謀而合,幫了他一個小忙。
而他的所有這些光華表面之下的幽微而隱秘的心事,一直以來,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無人可以傾訴。此刻忽然得以這樣大笑,由衷笑得捧腹,最近心底里那因婚事而帶來的鬱悶之氣,好像也消散了不少。此刻見這小丫頭還仰面問自己笑什麼,一臉的懵懂,想到她那關於「成親」的想法,純真至極,可愛至極,但也好笑至極,他實在忍不住,又捧腹了片刻,方勉強止笑,再次扯了扯她頭上的小揪揪,在她生氣跳腳反抗之前,撒了手,笑道:「快莫胡說了。不早了,送你回家!」
可算是將劣局扭轉了過來,這樣的好機會,菩珠才不肯就這麼和他分開。
她搖頭,認真地道:「秦王哥哥,我真的沒有胡說!今日城外遇到的那位坐車中的仙女阿姊,她是不是也想做你的王妃呀?我故意騙你說我肚子痛,就是不想你丟下我和她一起走。」
「秦王哥哥,你先不要娶王妃。你再等我幾年,等我長大了好不好?」
「我一定會長得比那個仙女阿姊還要好看,你一定會喜歡的!」
李玄度這下可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心想不嚇嚇她,這小丫頭怕是不知輕重。
於是沉下臉道:「不許胡言亂語!再說,我便惱了!」說完,小丫頭果然不敢出聲了,但那一雙大眼睛里,卻慢慢地閃爍出了水光,燈影映照,模樣可憐巴巴。很快,豆大的淚珠,吧嗒吧嗒地沿著小臉掉落。
竟是被自己給嚇哭了。
李玄度心裡頓時後悔了。慌忙看了眼身後的人,靠小丫頭近些,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低聲哄道:「好了好了,莫哭了,我不惱你!」
「真的?」小丫頭抹了抹眼睛。
李玄度嗯嗯了兩聲。
「秦王哥哥,你真好!」
小豆丁一下又破涕為笑了。
李玄度實在拿她沒辦法了。
對她凶,她要哭。講道理,她根本不懂這些。
他一時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想了片刻,終於想出了個法子。
他用盡量溫柔的聲音問她:「姝姝,知道什麼是聖旨嗎?」
菩珠點頭:「聖旨就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天下人都要聽的。」
李玄度誇了她一聲聰明,接道:「秦王哥哥現在娶王妃,就是聖旨,不能不聽。所以秦王哥哥不能等你長大了,懂了嗎?」
虧他竟想得出拿這個理由來搪塞自己。
說來說去,他還是要娶別的女人!
菩珠心裡一陣腹誹,但也知見好就收的道理。於是扁了扁嘴:「我知道了。」
見這小豆丁終於不再嚷著要嫁給自己了,李玄度鬆了一口氣,知不早了,便道送她回家,讓她進車廂坐好,正要將啞巴菽坊嚼醋急干下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叫住了小丫頭。
菩珠見他彷彿有話要和自己說,心裡有點疑惑。但也照他吩咐,又從車廂里出來。
「秦王哥哥,什麼事?」她仰著小臉問。
李玄度低聲道:「方才你和我說的那些話,不要告訴別人,包括你的娘親,記住了嗎?」
原來他對自己不放心,吩咐這個。
菩珠點了點頭,乖乖地道:「我記住了。我誰也不說。」
李玄度點頭,正想叫她再進去,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遲疑了下,又叫住了她。
他的話可真多!里嗦。
菩珠心裡又腹誹了一遍,再次轉身:「秦王哥哥,還有什麼事嗎?」
李玄度覺得這話有點難以啟齒,但不提醒不行。這小丫頭天真懵懂,模樣生得又好,小美人胚子,萬一……
他低聲道:「姝姝,方才你和秦王哥哥說的那些關於成親的話,除了不能讓包括你娘親在內的別人知道之外,往後,你若在別的地方再遇到別的哥哥,你心裡覺得他好看,喜歡,也不能和他講,知道嗎?」
菩珠起先一愣,很快反應了過來。
原來他是擔心自己年幼無知,怕被人騙。
她心裡一陣溫暖,面上卻露出迷茫的樣子:「為何?」
李玄度略覺難堪,咳嗽了一聲:「秦王哥哥是好人,不會傷害你。但這世上,還有很多壞人。萬一下回你遇到了一個壞人,聽你對他說那樣的話,說不定會做對你不好的事,知道嗎?」
「總之,你記住,這種話,往後再也不要說了。」
菩珠嗯嗯地點頭:「我知道的,我只喜歡秦王哥哥一個人,只對秦王哥哥你說這樣的話。別人無論是誰,我都不會說!」
李玄度心情愉快,更是忍俊不禁,隨手又扯了扯她頭上的小揪揪,含笑道:「好了,進去坐好吧!」
菩珠趕緊蛇隨棍上:「秦王哥哥,以後我能找你玩嗎?」
李玄度想都沒想,一口拒絕:「不行,我很忙!」
菩珠鼓嘴,卻見他不理自己了,轉身去喚阿菊,無可奈何,只好乖乖地進了車廂,爬坐到了座位上。
阿菊很快上車,馬車也開始啟動回往菩家。一路順利,李玄度在戌時末,將人送到了菩府大門之外。
孟氏在傍晚的時候歸家,從家人口中得知女兒一大早竟出城去追趕她父親了,身邊只跟著阿菊,很不放心,已派管事追出去了,此刻還沒見人回來,正焦心如焚,忽聽家人來報,說秦王殿下護送小女君回家了,又驚又喜,忙出來迎。到了門外,向李玄度見禮表謝,請他入內。李玄度自然不會進去,婉拒后,騎馬離去。
孟氏帶著女兒回屋,聽女兒解釋,說捨不得父親離家,今早才一時衝動去追。
女兒和丈夫感情深厚,見她認錯了,孟氏也不忍過於責備,說了幾句,命她往後再不可如此大膽行事。見女兒答應,模樣乖巧,也就作罷,安排歇息不提。
菩珠躺在床上,想著今日的事。
倘若現在不壞掉他的議婚,事情定了下來,到下半年,沒有梁太子的宮變,他必就順利成婚了,到時候,還不只娶一個,一娶就倆。
太扎心了,受不了。
必須要破壞!
但是,想從女方那邊破壞他的婚事,不大可能。
即便想法子搞掉了蕭氏,還有他的表妹。
退一萬步說,即便她倆都沒了,也還會有代替的人。
憑前世對他的了解,她相信,如今的少年李玄度,他對於娶妻立妃之事,應當並不那麼熱絡。事情只是按照帝后的意思在進行,他不反對而已。
那麼最好的,也最簡單的法子,還是從李玄度自己身上入手。
他若自己決定如今不談婚事,堅持住,不鬆口,不就行了?
以皇帝對他的寵愛,應當不會逼迫過甚。
但是,怎樣才能讓他下這樣的決心?
她躺在床上,舉起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兒看,再摸摸平塌塌的胸脯和圓滾滾的小肚子,想起了今晚分開時李玄度拒絕自己去找他時那毫不猶豫的樣子,好生鬱悶。
轉眼幾日過去,臨近年底了,家中上下忙碌,這天冬至,孟氏要入宮,與京中的命婦一道朝覲皇后,共賀節日。
菩珠坐在屋中,看著母親一邊梳妝,一邊和張媼等人閑話。說了幾句,話題便轉到了秦王立妃的事上。
也怪不得母親會談論這個,實在是最近,關於秦王妃的人選,是京都的貴婦們私下熱議的話題。
母親很快便談到了蕭家女兒,說她父母雙全,門庭高貴,本人更是才貌雙全,品性淑嘉,聽聞梁后對她很是滿意,今日將她也邀入宮中。
倘若不出意外,她應當便是秦王妃的最佳人選了。
張媼插話:「聽說秦王殿下還有一位來自闕國的表妹?」
菩珠聽到母親道:「是。那也是極出色的一個女孩,我從前在太后那裡見過一面,她如今就住在蓬萊宮。等過了年,事情應當便就定下了。想必一位是正妃,另位為側。」
眾人聽得津津有味。
張媼讚歎道:「秦王殿下那夜送小女君回來,我有幸跟著夫人在門口看了一眼,實是人才出眾。蕭家女兒和那位闕國表妹嫁他,實是佳偶天成。」
菩珠火冒三丈,忍不住反駁:「秦王殿下又不喜歡她們!」
一屋子的人都被這孩子氣的話給逗樂了。
孟氏笑著搖頭道:「小孩子家家,懂什麼?出去了可別亂說!」
菩珠也知自己失言了,怏怏閉口。
孟氏梳妝完畢,換好入宮的正服,臨走前,想到宮中今日熱鬧,照往年經驗,等自己回來,怕已天黑,阿菊今日事多。便叮囑了女兒一聲,叫她不要給阿菊添亂,帶著人坐車出門而去。
孟氏走後,菩珠想象著少女蕭氏和李檀芳,兩人如花似玉在宮中珠輝玉映的場景,而自己現在連跟著母親進宮的資格也沒有,鬱悶了一個上午,直到午後,婢女金針來找她,附耳小聲說,來兒回了。
來兒便是那日替菩珠駕車去追趕父親的那個少年小廝。菩珠一聽,急忙溜出屋。
來兒躲在廊檐下的角落裡,看見小女君到了,忙出來說,他看見秦王殿下了,今日果然微服出現在了南市的魯。身邊就只跟了一個隨從。
李玄度不讓她去找他,但她卻不能聽他的。
她從前就聽李玄度和自己講過,他少年時,常喬裝出宮,去南市球場和人擊鞠。所以指使來兒,每日去南市替自己蹲守。來兒已在那邊蹲了幾日,前些天一無所獲,但今日,竟真的叫他看見了秦王,立刻回來報告。
菩珠頓時來了精神。
阿菊今日要帶著家中僕婦做過年用的各種糕點、打掃庭屋。菩珠假意午睡,等阿菊走後,對婢女說,自己要睡一個下午,讓婢女不許進來吵自己,支開人後,往被窩裡塞了一個枕頭,帶了只小包袱,趁闔府忙碌,無人注意自己,順利地溜到了後門,換上預先準備好的那套男童衣裳,再往頭上戴了一頂帽子,讓來兒同行,去往南市。
南市的街道兩旁商鋪林立,平日就是全京都最熱鬧的地方,臨近年底,這裡更是車水馬龍,人流如織,擠滿了採購年貨的男男女女。她直奔魯。還沒到,便聽那方向喧聲震天。
魯≈芪人擠人,水泄不通,根本沒有什麼可以落腳的空地,好不容易叫她利用自己身小靈活的優勢,終於從人縫裡擠了進去,還沒站定,便一眼在場上的那十幾騎當中看到了李玄度。
他今日穿了套紫色的窄袖便裝,長馬靴,為防汗入眼目,額上勒了條普通的黑色髮帶,卻愈發顯得他雙眉入鬢,俊美無儔。只見他在場上馭馬揮杆,縱橫賓士,身影宛如一道紫電,英姿煥發,不但是全場焦點,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連附近一座或是妓館的樓台之上,也擠滿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美貌女子,憑著欄杆,沖這邊方向高聲呼喊。
菩珠一看見他背影,雙目便發光,渾身更是變得熱血沸騰,情不自禁地跟著身旁的人一道,使勁跺腳,為他吶喊助威。
李玄度從對手的馬下奪到了球,正要擊球,不經意間,一個抬頭,看見前方對面的魯」呱嫌懈鐾子。
這裡有童子出沒,是司空見慣之事,但這個童子……彷彿有幾分面熟。
他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忽然認了出來,原來是幾天前偶遇過的菩遠樵的女兒,好像是叫……姝姝。
他愣了一下,險些沒持住球。很快回過神,將球推給了自己的一個同伴,隨即縱馬奔到場邊,迅速翻身下馬,大步走向那個正歡天喜地蹦蹦跳跳地朝著自己奔來的小豆丁。
他居然這麼快就看到了自己,菩珠很興奮,朝他奔去,只是到了他的跟前,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被他一把提了起來,拎到魯〗鍬淅鍔璧囊桓齬率中菹⒌牡胤劍開口便道:「你怎會來這裡?就你一個人來?」
這魯〉母澆魚龍混雜,酒肆妓館,更是隨處可見。居然會在這裡看到她,李玄度驚詫不已。
「我和人一起來的!呶,就在那裡!」
李玄度轉頭,看見那個菩家小廝一臉惶恐地望著自己,皺了皺眉:「此處不是你能來的地方!我叫人立刻送你回家!」
菩珠忙道:「我找你有重要的事!是真的!」
李玄度依然皺眉,低頭盯著她,這時,聽到身後傳來隊友高聲呼喚自己的聲音。
「秦王哥哥,你快去吧!他們都等你呢!」
菩珠生怕他趕自己走,不停地催他。
李玄度沉吟了下,叫來跟著自己的侍人駱保,命盯著她,就坐這裡,別亂跑,吩咐完,方匆匆回到場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