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北地 第五章 星斗棋子,長夜世局
「但,不只是姑娘口中之人。」木子語的神情語氣變得如夜色那般深沉。「七國的蒼生,也都像這夜晚的星子一樣。」
程瑩兒沒有像之前那樣順勢接話,轉而像木子語方才傾聽自己的述說那樣,她帶著心底如故的疑惑,靜靜地聆聽他的言語。
「歷史和時局或是天幕黑夜的底色,眾生心向光明,是想散發自身點點光熱的無數星辰,但會有很多時候被夜色吞噬,成為黑夜的一部分。於是,他們成了這般光暗相錯、在黑白明暗之間不斷閃爍遊離、徘徊著的星辰。」
程瑩兒目光緩緩移向身旁的木子語,開始更加疑惑木子語的身世經歷:一個心向自由不思天下的鄉野遊人,又怎會對這世間蒼生心有所念?——他定有所隱瞞。
木子語覺察到程瑩兒的動容,也收回了停留在星海的目光,緩緩放到她寫滿困惑的臉上,隨後目光相匯。
程瑩兒隱約覺得他的雙眸帶著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彷彿記憶深處——多年前的故鄉庭院外那灣深深的湖水,眼中流動的光神就像那往日湖心的漣漪......
木子語接著的話語打斷了她這種恍若幻夢的思憶:「姑娘覺得世上是心向天下大義、蒼生萬民的人多,還是偏愛親私,謀小利而忘大局的人多?」
程瑩兒回過神,不假思索地答道:「這世上定然是好人多的,父親是這般相信、教導我,我也始終是這樣相信的。世上雖然有壞人,但那都是少數。為惡將會受懲,惡人大多是道德敗壞,沒有受到道義教誨的人,或是在亂世當中為生活所迫。
而像我之前說的那明明知曉何謂道義卻還要做混賬事的渾蛋,卻是少之又少的。」
話音剛落,木子語便放聲大笑起來,就像兩人面前恣意舞動的篝火,那樣肆無忌憚。
「這並非簡單的好壞善惡,不過,且就論程姑娘所言,如果真是如此,這世間便也早已不是這般光景。」
程瑩兒怔愣著。
「姑娘,你想寫史,我且問你,你可曾想過——人境的史書為何確如幾天前的那位巡林斥候葛凡所言——滿篇儘是帝將王侯?七國碑塔,所建皆為皇公相帥。」
程瑩兒稍作思索,答道:「……因為他們為七國社稷,人境蒼生有諸多建樹,功勛頗豐,立下塔碑以歌功,載入史書以頌德。」
話音未落,木子語順著程瑩兒的話語緊接著道:「七國始尊長定太元帝李傾漢,結束諸王紛亂,定六國,平萬方,統御人境,創天元歷,掌治社稷;太元神士弈平清,算無遺策,捭闔風雲,書生挂帥,央及三十,便已敗盡六國名將,是為平天下之萬臣功首;拒北名君伏魔上君長孫立,先元二百一十三年,率軍北渡滄江,逐魔千里,而後統遷十萬民眾,建人境北域第一重城——伏魔城。」
木子語如數家珍般地訴說著人境過往的諸多輝煌篇章,語氣也略顯鏗鏘,彷彿也是充滿了神往之意。此刻卻突然話鋒一轉——「然,太元帝大統七國前,先元數十年間,經戰亂征伐,人境死傷軍民以百萬計;神士弈平清縱橫四方,一將功成萬骨枯,早年征戰所造殺孽,致使七國蒼生塗炭,服役之家,十有九戶家破人亡;長孫立強民渡江血肉立城,為行路勞工所累致死的拒北生民枯骨堆積起來,甚至可阻斷湍江大河。」
木子語頓了一頓,意味深長地問道:「倘若要論功勛建樹,長定軍民、七國蒼生皆為人境一統興榮付出了難以估量的代價,反倒是李太尊,弈先相,伏魔君諸位云云,不過皇宮之內,營帳之中,新城之上,掌制統領,指點運籌,而後假以激昂慨詞,實則坐享將士生民浴血拚殺、奮起苦力之成罷了。那誰是真英雄?誰應當被歌功頌德呢?而史書上除去數語寥寥,又有那些人的篇章嗎?」
程瑩兒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做答。
木子語微微一笑「如我所料不差,程姑娘或許並非庶出之人。」
一番言辭,程瑩兒已被驚得不知如何答覆,此言一出更是令其神色錯愕。
「姑娘之前所行之禮,是長定特有的禮式,因姑娘也說自己是長定人,這自是不必多言。但程姑娘有所忽略,長定平民與達官顯貴的日常生活是千差萬別,不可同日而語的。你方才所行的躬身禮,是不會出現在庶家百姓之中的。那是長定帝室或國都永寧城顯要之家才有的十禮之一。而如此標緻的儀態,必然受過嚴格訓練,所以——姑娘的父親定是永寧赫赫有名的尚學大家。」
程瑩兒此刻神情驚慌並有悲凄、憂憤、愁苦之意,各中哀情更使她難以言語。
「天元歷入元九十一年,因魔境四寇拒北,人境共主長定持昭帝李承先率軍親征,助拒北侯長孫啟鎮壓魔寇,連戰連捷。持昭帝便欲攜長孫啟重現當年伏魔君逐魔千里、於人魔邊域——橫龍谷龍喉揚刀、刻壁留名,餘威鎮魔三十載之高績,於是率眾追擊,遭遇魔境援軍而陷入苦戰,命人向各地急令馳援。
——后長定二皇子先收到消息,掩人耳目於夜間率碎風雪騎從帝都永寧城馳援,而其嫡長子在其弟去后一日才知曉持昭帝身處危境,後知後覺率眾救援。
五日後,由於雪騎入陣,人境大勝魔軍。持昭帝卻因親臨險境致使身負重傷,於凱旋途中駕崩,十餘年未定的太子之位也於遺詔中塵埃落定,二皇子雖未能更早趕到,但仍有救駕之功,於是繼位為帝,是為當今人皇——長明帝李言成。」
木子語頓了頓接著道:「詔中持昭帝將其嫡長子封拒北王督政拒北。數月後,兩朝老臣——太史卿、帝子太師程秉心領編的《持昭年記》,於末記寫——長明帝李言成半路攔截令官,獨斷訊信,對外封鎖消息,並故意掩夜馳援,使其兄弟二人救援不及,以至持昭帝駕崩。
——長明帝聞之大怒,以『偽跡毀史,損君揚惡』的罪名將為其師近二十載的程老貶為庶民,永不復用,並命錄史少卿張順道重修《持昭年記》,后改錄為:『長明帝於是夜行將就寢之時收到求援訊令,未顧得眠,星夜馳往,於馬背上身心困頓,墜落數次,遂用繩板將自己定在馬背上方才於行軍同時得以眠憩。』此事發后數月,程老抱病離世。」
木子語憂忡道:「程太師,兩朝老臣,歷仁承、持昭二帝,卻在學生長明帝李言成登基后獲罪。其學識著於當世,為人也歷來受世所稱,更為人傳知的,是其早年雅事——程夫人尤愛梨花,程府上下遍種梨樹,名士大家時常造訪程府論尚談學。世人漸謂程府為『梨庭』,夫婦二人美曰『梨太卿』、『梨花夫人』,而程夫人素來體弱,誕下一女后,不久便因舊病與世長辭,程公終生未納一妾,未再娶妻,直至十年前因獲罪為庶,憂憤辭世……想來程公之女,如今也應當是如姑娘一般的妙芳女子。」
程瑩兒此時已是淚濕玉靨,泣不成聲。
看著眼前失聲哀泣的程瑩兒,木子語黯然神傷,嘆道:「程姑娘為記史錄實、承父之志,不辭危勞,遠赴北地。如此心志實令在下拜服。」
話語間,木子語卸下背後的包裹,從中取出一張灰色方帛,隨後拘謹地輕輕拍拍程瑩兒左肩以示寬慰,順勢將方帛遞給她。
程瑩兒接過方帛慢慢控制情緒,拭去臉龐上晶瑩的淚珠,抬起淚眸,望著那天穹亘古不滅、高高懸挂的眾星,輕柔緩息,直至微微的啜泣也漸漸停下了。
隨後,程瑩兒看向眼前一併憂愁的木子語,將灰帛還給了他,旋即微俯身子致謝,接著又問:「……木俠士……可是家父舊人?」
木子語又從包裹中拿出一套毛裘披衣,一邊將之圍搭在程瑩兒肩上,一邊微笑著搖頭答道:「在下乃一屆遊民,無德無緣能識得程公,不過久歷四方,幸有見閱,也算得上是相交甚多,其中不乏消息通達,見多識廣之人,在下也就知曉二三。」
星光下,篝火旁,男子小心謹慎地給她繫上毛裘。而女子神色難堪卻又不好推辭,只是頷首低垂,秀眉微顰。
木子語關切道:「北地秋涼,不弱於長定之冬,姑娘又憂戚勞身,要小心受寒了。」
程瑩兒聞言嘴角微揚,輕輕點頓玉首。
隨之,四目相望,默然相立。
毛裘披身,再伴有篝火在側,擁人的暖意使得這北冥的秋夜也不再那麼清寒。
兩人語凝半晌,程瑩兒才又詢問道:「君在七國北地遊歷,可曾有過關於督政王的見聞。」
「持昭帝嫡長子,十年前赴拒北,任而不為,朝堂之上都難睹其人,我一屆遊民,又何以見得,就算幸而遇到,又怎能認得出他來呢?」
木子語遲疑片刻接著道:「督政王與長明帝皆蒙受程公師恩十五六載,也算是姑娘故人,在下一屆鄉野遊夫,能得識姑娘,實是萬幸。」
「木大俠言過了。」程瑩兒急忙打斷了他的話語,這不合禮節的舉動出自眼前的這名女子,讓木子語暗暗吃驚。
「永寧城中,七國之內,能有閣下這般見識者,恐怕是屈指可數。」程瑩兒回首向南,玉容悵然。念起一路北上,途中所見所聞——蒼生疾苦,世事艱難。而今烽火將至,更將民不聊生。
「世局如此,史家真偽,凡庶憂樂,帝君思慮,人境興衰,廟堂之上心念私我、錯綜複雜、利益盤桓的袞袞諸輩只道是尚與己無關,此流制理之境域又能成怎樣之風氣?蒼生不知局,卻已然身陷棋局,為棋勢掌控生死命途。就像這天幕群星,身處黑夜,卻不思不覺,惟願所有棋子,最終都能成為自己的執子人,掌握自己的命運。
——數子連氣,聚氣成勢,勢定局破。若有些許棋子能於此局中,暫且奪凝得浩然之氣,固守正氣,韜光養晦,合氣藏勢,清正大勢若成,則天下清晏,世局可破,天義可匡。
——姑娘若想為程公正名,便要做自己的持子人,入此局中,將自己這枚不可或缺的棋子,放在這匡扶天地、肅清山河的棋勢中的一位上。」
木子語也轉過頭,南望七國,擲地數言,鏗鏘有聲。
此際,東天明月之下,長風驟起,鴉雀驚散,密林聲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