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早晨的人很不真實,恍恍惚惚的,像人從夢中回來的一個個身影。是回來幹活的。

活是多少年干熟干慣的,用不著思想和意識。眼睛閉著也不會幹錯。錯也錯不到哪裡,杴刃就這麼寬,鋤把就這麼長,砍歪挖斜了也還在田間。路會一直把人引到地里。到了地里就沒路了,剩下農具和人。人往手心吐一口唾沫,這個身影便動作起來,一下一下,那樣地賣著勁,那樣地認真持久,像在練一個姿勢,一個規定好了一百年不變的動作。卻不知練好了教人去幹啥。彷彿地之外有一個巨大而神秘的舞台,彷彿人一生只是一場無望無休的準備。

一場勞動帶來另一場勞動,一群人替換掉另一群人。同一塊土地翻來覆去,同一樣作物,青了黃,黃了青。勞動——這永遠需要擦掉重做的習題,永遠地擺在面前。土地扣留了勞動者,也將要挾他們千秋萬世的後代們,生時在這片田野上勞作,死後還肥這方土。

多少個早晨,我目睹田野上影影綽綽的荷鋤者,他們真實得近乎虛無。他們沒有聲音,也沒有其他聲音喚醒他們。這是群真正的勞動者,從黑暗中爬起來,操一把杴便下地幹活了。

我不敢相信他們是人。

他們是影子,把更深長的影子投在大地上。

他們是從人那裡回來的一個個肉身,是回來幹活的。

他們沒有蘇醒。

比早晨更早的一個時辰,殘月村邊,疏星屋頂,一隻未成年的雛雞,冒失地叫了兩聲。人迷迷糊糊醒,穿好褲子,摸一把杴就下地了。

以後的早晨人再聽不到這隻雛雞的鳴叫,它可能從此默默無聞,雄氣不振,一輩子在母雞面前抬不起頭。這隻沒長大的小公雞,鼓了一嗓子勁,時辰沒到搶吼了兩聲。現在它尷尬地站在暗處,聽眾雞的譏笑和責罵,那是另一種方式的雞鳴:黑暗,瑣碎。一個早晨的群雞齊鳴就這樣給唱砸了。

這跟人沒關係。

人不是雞叫醒的。雞叫不叫是雞的事情。夭亮不亮是夭的事情。人心中有自己的早晨,時候到了人會自己醒來。

在大地還一片漆黑的時候,一個人心中的天悄然亮了。他爬起來,操一把農具,穿過鼾聲四起的村子,來到一片地里,暗暗地干起一件事。他的心中異常明亮,要乾的事清清楚楚擺在面前,根本用不著陽光月光或燈光去照亮。一個看清了一生事業的人,總是在籠罩眾人的黑暗中單獨地開始了行動。天亮后當人們醒來,世界的某些地方已發生了變化,一塊地被翻過了,新砌的一堵土牆聳在村裡,一捆柴火堆放在院子……幹活的人卻不見了,他或許去做另一件事了,也可能接著睡覺去了。他自己的天早早地亮又早早地黑了。原先看得很清的一些事漸漸看不見了。也許是被自己幹完了,也許活兒悄然隱匿了。屬於自己的活兒遲早還會出現在一生里的。

我們揮鋤舞鐮在陽光明媚的田野上勞動時,多少人還在遙遠的夢中,干著比種地更輝煌更輕鬆也更荒唐的事情。在那些夢中我們一個個莫名其妙地都死了,消失了。大片大片的土地歸屬了他們,我們漂亮的房子、妻子和女兒留給了他們,還有錢、糧食。夢中他們製造了這樣的結局,大白天見到我們,暗懷心事,神情異樣莫測。而當我們昏昏而睡時,又有多少人悄無聲息地干著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某一個早晨我們睜開眼睛,村子變成另一副模樣。那些早醒的人們改了路,推倒又新蓋了房子,把沉睡的我們抬到一邊。還重選了村長,重分了地。又像搬傢具一樣把我們睡著的身體挪到另一間房子的另一張床上。讓我們醒來不敢相信,把眼前的現實當作一場夢,恍恍惚惚、輕輕飄飄混完一生中剩餘的日子。

每次睡著都是一次人生歷險啊。

村莊就是一艘漂浮在時光中的大船,你一睡著,舵便握在了別人手裡,他們像運一根木頭一麻袋麥子一樣把你販運到另一個日子。多麼黑暗的航行啊。你的妻子兒女、牛、房子和傢具都在同一條大船上,橫七豎八睡在同一片月光里,互不認識。到岸後作為運費,他們從你生命中扣除一個夜晚,從你的屋牆上剝落一片泥皮,從你妻子的容顏上掠去一點美麗……你總是身不由己來到一生中的一些日子,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遠離你。

整個白天只有老人和狗,守著空蕩蕩的村子。陽光一小步一小步邁過樹梢和屋頂。土路朝天,晾曬著人和性畜深深淺淺的腳印。

花花綠綠的雞們,早早打完鳴,下完蛋,幹完一天的事情,呆站在陰涼處,不知道剩下的半天咋度過去。

公驢像腰掛黑警棍的巡警,從村東閑逛到村西,黑警棍一舉一舉,除了搗搗空氣,找不到可乾的正事。

豬像一群大腹便便的暴發戶,三五成群,湊到破牆根和爛泥塘里,你拱我的屁股,我咬你的脖子,不住地放著屁,哼哼唧唧,嚷嚷著致富的事。

狗追咬一朵像狗的雲,在沙樑上狂奔。一朵雲下的黃沙梁,也是時間的浮雲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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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是妖魔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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