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路上
1992年夏的一天,一輛滿是塵土的大巴車沿著中部省北部山區公路由北向南顛簸前行,山區客運沒有一定的上落點,招手即停。不時有人上車、下車,乘客中有的會挑著一擔籮筐,也有的或背或提著兩三個鼓鼓囔囔散發著腥味的蛇皮袋,再或者就是臭烘烘綁了腿,扎了翅膀的笨雞土鴨,看模樣大多都是趕集市,或者走親戚的本地人。車廂內瀰漫著汽油味、汗味、動物的屎臭味,嘔吐物的酸味,還有一些分辨不出來的怪味,令人作嘔。
「大哥,麻煩你把東西往邊上挪一挪,你看都壓到我的腳了!」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把腿放在我的筐上好了。」那個被稱作大哥的爽朗的答道。
「媽呀!你籠子里裝的是蛇吧?」突然,有女人恐怖地尖叫起來,聽聲音像是嚇尿了。
「有竹葉青!還有眼鏡蛇!這種蛇,毒性大得很,咬到就是個死。」旁邊有懂行的做了解說。
「不怕,關在籠子里還怕?」捕蛇人大咧咧地說道。
「沒買票的買票了。剛才上來的兩個籮筐要再補一張票,蛇皮袋補半張票」司機威嚴地打斷眾人的議論聲。
車廂里立即安靜下來,接下來就是竊竊私語聲,聽不太真切,似乎是有人在相互商量著什麼,又或者是某人正在和司機討價還價。
車上唯一沒有什麼行李的是前排靠窗座位上的乘客,他年紀二十七、八歲,長臉,兩側的顴骨微微凸起,給人以滿滿的嚴肅,文質彬彬又近於木訥。年輕人名叫雷海濤,是中部省西北部一家名叫前進機械廠技術員。雷海濤旁邊的位置剛上來一個瘦高個,年紀估摸著跟雷海濤差不多,身上穿件前面印有「南疆衛士」四個核桃般大紅字的白背心,已經洗得很舊了。瘦高個朝雷海濤憨笑一下,見雷海濤沒有理睬的意思,這才尷尬地坐下來,從腳邊的黑色旅行包里掏出一份皺巴巴的《西部日報》,聚精會神地讀起來。雷海濤用眼角餘光掃過,發現還是那篇「東方風來滿眼春——***同志在深圳紀實」的社論報道。
雷海濤把身旁的車窗玻璃打開到最大,任由風沙吹打在臉上,這樣才能驅散旁邊的汗臭味。雷海濤看了一下腕上的申海牌手錶,三個小時的車程還剛走一半,自己要去的西部市是終點站,不怕坐過站。他重新半眯著眼睛,似睡非睡,默默地想著心事。
對於眼前的盤旋公路,雷海濤既熟悉,又無奈。四年前從某重點大學畢業后,本以為本科生天之驕子,再加上有個在中部省西部市做高幹的老爸,找個好工作並不難。沒想到自己學的專業太冷門,畢業時父親也已經退居二線,母親退休幾年了更幫不到半點忙。碰了無數壁,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分配到中部省西北部山區的這家名叫前進廠的三線軍工企業。工廠建於60年代,當年為了躲避北方某大國原子彈轟炸,選址在大山深處。雷海濤去廠里報到前就聽說工廠將搬遷到雷海濤老家中部省的西部市,可轉眼四年過去了,雷海濤已記不清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跑了多少趟,可工廠搬遷的日子仍遙不可及。
一年前,雷海濤娶了和自己同一年分配到廠的廠花雨艷。本科生分配到廠工作的第一年起薪是50元,如今工作四年了,還是助理工程師,工資調整到90元,加上菜籃子補貼、書報費、進山費等,有120元了。兩人除了基本工資以外,每個月還可以領到十幾元的獎金,與附近的村民甚至是鄉鎮府的工作人員比起來,已經是天堂一般的存在了。如果再過一年,就可以申請工程師職稱,底薪和書報費綜合起來會再加個20元,日子又會好過一些。想到這些,雷海濤心裡甜甜的。但是,與自己哥哥姐姐比起來,雷海濤就會產生莫名的自卑,在兄妹四人中他讀書最多,卻只有自己鑽進了偏僻的大山溝。每次回一趟家,心裡都有百般的失落感。
雷海濤排行老四,也是家裡的老小。
大姐雷海清早先在市副食品公司工作,趕上國家改革大潮,熟悉經營的她,率先承包一家國有小店做起布匹生意,算是最早下海吃螃蟹的一批人。這兩年搞得是風生水起。時常會嘲笑書獃子一般的弟弟只會拿著幾個死工資,可惜了一張大學文憑。大姐夫曉明在結婚後不久就被調入市中心國有照相館,掌握了攝像、沖洗膠捲、洗片、印象等一系列技術活兒。一個七歲的兒子,至今不肯上幼兒園,上班時就丟在娘家,任由母親帶著。好在下半年就可以送去讀書了。
二姐雷海藍則在市火車站國有站前飯店做前台,也是國企身份。二姐夫解峰是市郊一家林場子弟學校的書記,在家是長子。父親去得早,是母親含辛茹苦把四兄妹帶大。婚後育有一女,起名解倩,今年六歲多了。去年就送到她姑姑所在的紅旗廠子弟學校讀書,雖然年紀在班裡最小,卻在班裡當班長。解峰家裡除了大妹妹解麗已經嫁人以外,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尚在讀書,生活拮据。學校分有一套三居室,母親跟著他一起生活,幫著帶下孫女,有時間也會在學校周邊開些荒地種點蔬菜。
哥哥雷海洋此時是市百貨大樓經理。百貨大樓是市裡明星企業,分上下兩層,有職工四十多名。平日里店內窗明几淨,商品琳琅滿目,顧客熙熙攘攘,好不熱鬧。老爸退居二線了,但雷海洋後來居上,前程似錦,有消息說雷海洋是下任百貨公司總經理的當然人選。一時之間大有長江後浪推前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味道。嫂子翠萍婚後從市郊即將倒閉的麻紡廠調到國有站前飯店,與姑子雷海藍成了正兒八經的同事。雷海洋夫妻倆每個月象徵性地交50元生活費,連付保姆的工資都不夠。其他的都要靠雷家兩位老人補貼。
兩個姐姐都出嫁了,弟弟雷海濤兩口子又在外地工作,四房兩廳的大房裡雷家兩老住一間,雷海洋一家三口住一間,小保姆良娟住一間,倒也寬寬敞敞。
雷海洋兩口子平時上班就把2歲的兒子留在家裡給婆婆和保姆帶著,好在翠萍上班的站前飯店離家近,哪怕是上個廁所的功夫都可以回家打個招呼。
與哥哥姐姐從事的服務行業不同,雷海濤所在的三線廠,優點是廠里不僅有學校,有託兒所,也有廠醫院,雖然質量比不上大城市,但對工廠內部員工都是免費的。女工生育還可以享受18個月的全薪哺乳假。不足之處就是每個月只有死工資,更沾不到父母半點油水。在這兩年下海潮的衝擊下,三線廠位置偏僻,人員流失很大,廠醫院有經驗的醫生差不多都走光了。生育畢竟是個大事情,瞻前顧後,雷海濤還是把懷孕9個月的妻子送到父母身邊,並將攢的400元交給母親做妻子的生活費,托退休在家的母親代為照顧。手心手背都是肉,雷母當然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西部市到了,這裡是終點了,你怎麼還不下車?」雷海濤猛然驚醒,發現車廂內已經人去車空,只剩下司機站在身旁,好奇地打量著他。
「哦,不好意思,我睡著了」雷海濤歉意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