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這次,智源沒再急著反駁,重新打量了楚雲逸一眼,「世人皆知,此番慘亡因皇上而起,乃天譴神怒。你一定要冠以兇殺之名,那這兇手,除了你還能有誰?」
楚雲逸看他兩眼,端起茶杯,杯蓋輕拂杯中茶水。
氤氳熱氣中,男人清俊無雙的容顏如隔薄紗,叫人瞧不出半點神『色』來,只聽他道,「說說看,你想跟朕談什麼。」
智源眼刀一飛于丹青,「請她先迴避。」
楚雲逸動作頓了頓,抬眸看向于丹青,還沒表態,于丹青已站了起來,對他點點頭,出門,順便合上了門。
楚雲逸抿了口茶,放下茶杯,淡淡看著智源。
智源笑了笑,開始慢條斯理地整理髮髻衣裳。
等他整理好,臉上神『色』也恢復得差不多了,除了憔悴不堪,已如多年前那個立於神壇之巔的大國師。
他回頭看著楚雲逸,姿態閑適,話語篤定,「想必,宮澤昊已告訴你,本座來此的目的。」
楚雲逸略一點頭,等他下文。
「沒錯,本座就是順應天命,來此助五王爺登基,替楚氏江山消災的。」智源單手立掌,低念了一句,續道,「你雖已明言禪位,但繼位人選並不合適。論資排輩,才幹實踐,八王爺皆在五王爺之後,你若執意禪位與八王爺,逆天而行,必將又是一場血雨腥風,生靈塗炭,楚氏王朝將永失民心,轟然傾覆。」
見楚雲逸一直面不改『色』,智源搖了搖頭,語調微沉,「而你,罪孽滔天,永世不得安好!生生世世,輾轉輪迴,一次次經歷舉家赴黃泉,江山改他姓之懲戒!」
楚雲逸眸光終於動了動,「江山改他姓?」
智源閉上眼點頭,面含悲憫看著他,「你也算是二世人,前世殺戮無道,幾乎毀盡楚氏正統血脈,殊不知,在你含恨九泉之後,大永江山姓了於,楚氏子孫,無一倖免。」
楚雲逸靜靜聽著,眸深如海,似不為所動,又似翻濤倒浪。
那些許久不曾出現的血腥場面又猝然閃現,一張張熟悉至極的面孔,一聲聲恨入骨血的詛咒,一片片艷麗猩紅的血跡……
略微垂眸,不自覺地看向自己垂放在扶手上的雙手。
這是一雙飽飲鮮血,浸透楚氏子孫血脈的罪惡的手。
一絲冷笑爬上智源嘴角——
「為何告訴宮澤昊?」楚雲逸抬眸,盯住他的眼冷淡問。
智源的笑容還沒來得及綻開,就這麼僵硬地凝在了臉上。他皺眉看著楚雲逸,眼底寫著明顯的遲疑,「為何,告訴你這些?」
「你助楚雲韜,為何告訴宮澤昊?」楚雲逸難得好心的重複了一遍。
「……」智源斂了情緒,回道,「造孽的只是你,與皇後母子無關。斬草除根,你下位后,新的上位者能容忍你和皇後母子繼續存在?你我都知,宮澤昊心念皇后,卻又能對你夫妻二人恪守朋友之誼,由他來照顧他們,自是最為合適。本座提前告訴他,只是讓他有所準備。」
「你又怎知他會告訴朕?」
「宮澤昊重情重義,視你如兄弟,這種事情怎會瞞著你?」
楚雲逸眸光漸漸沁涼,「對待自己如此崇敬之人,便是設計『亂』其江山?」
智源嘆口氣,「無所謂崇敬與否,包括當年內戰,一切皆因天命所指。」
楚雲逸點點頭,「天定鳳女,一統五國,也是天命所指?」
智源頷首,「自然。」
楚雲逸扯了扯嘴角,神『色』愈發溫涼。
半晌后。
智源被他看得心頭髮麻,忍不住開了口,「你的問題我已回答,現在該你表態。皇位,是傳給八王爺,繼續逆天而行,毀家滅國?還是傳給五王爺,順應天命及時改寫永世厄運,護妻子周,保江山安定?」
楚雲逸眼帘微垂,視線落在茶具上,輕笑出聲,在智源疑『惑』的眼神中,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拿著空杯淡淡看他,「最終,天命還是宮澤昊一統五國?只不知,你又打算如何『逼』楚雲韜交出大永江山?」
智源皺眉,抬手想按太陽『穴』,頓了頓,改為立掌,閉上眼低聲念經……
*
清音閣外長廊上。
于丹青雙手攏著披風,乾巴巴地站在柱子旁,望廊外園林。
不知何時開始下起了雪。
細雪輕揚,落在枯枝灌木叢間,很快化成水,四處橫流,整片園子都濕漉漉的,莫名沉重。
智源那作態,似乎鐵了心不承認他是兇手。
那楚雲逸怎麼辦?
拿楚雲韜和李太妃威脅智源?
多半不行。雖然楚雲逸提到李太妃時,智源那神態……基本能確定他跟李太妃確實關係不一般,但楚雲逸這人表面冷冷清清,其實很重情,這個秘密,他幫忙隱藏了這麼久,明顯沒打算公開。何況,這件事上,楚雲韜本也無辜。
乾脆,殺掉智源?
這倒簡單。但是,殺他之後呢?案件查不清,他再在太上皇和文武百官面前沒臉,甚至背著一世污名下位,受千夫所指?
絕對不行!
那樣清雅尊貴的男子,就該堂堂正正立於世!
如果智源的目的,只是為楚雲韜謀位,或許……可以找李太妃勸勸他?
但,李太妃會同意嗎?
即便她同意,智源會聽嗎?畢竟,他已籌謀這麼多年。
還有,這是否也是李太妃的意思?畢竟,望子成龍幾乎是所有母親的心態。
……
但是,這事除了找她,還能找誰?
于丹青在心裡嘆了口氣,走出長廊,領著阿梅幾人往外走。
剛出清音閣,就見寧王等王公大臣跟著一座八抬軟轎浩浩『盪』『盪』往這邊走來。
于丹青愣了下,抿著嘴角站到門邊。
這種情形,軟轎里坐著誰,一目了然。
只是沒想到,他來得這麼快。
軟轎不停,也沒掀開簾幕,就這麼大刺刺的從於丹青面前進了門。
其他人也神『色』不一地看了看于丹青,經過她,進了門。
安遠侯突然在她跟前停下,連帶身後長長的隊伍也停滯住,粗獷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了,「說是兇手已抓,領大家來看皇上審理。」
于丹青點點頭,示意他趕緊走,自己也抬腳往外出。
*
暖閣內。
智源假借念經的功夫把楚雲逸的話前前後後回憶了一遍,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輕笑著睜開眼,對著半靠在扶手上的清貴男人道,「皇上心思縝密至此,倒叫本座無言了。」
楚雲逸眉梢半抬,未置一詞。
智源只好接著道,「時至今日,說是大永獨霸天下也不為過,之所以還有南疆與昌盛的存在,不過是你看不上南疆,又念著昌盛皇帝對你幾番相助的舊情。且不說南疆和昌盛不會傻到以卵擊石,主動挑釁大永,即便他們聯合起來,憑五王爺的才智,可能讓他們奪走大永江山?」
「倘若大永再起內『亂』呢?」楚雲逸淡聲問。
內『亂』?
智源失笑,語氣里不自覺的染了欽佩,「這些年,除了那幾個不願伏降的老頑固,放眼原來的西延北涼,上至朝廷命官,下至普通百姓,哪個不比以前過得好?即便你下位,有些人起了歹心,憑你在各地的軍政部署,還有那幾乎囊盡天下火『葯』石的火『葯』庫,你覺得,他們敢?就算敢,能成?」搖搖手,大笑道,「多慮了多慮了!」
楚雲逸深看他一眼,「你的回答,不足以讓朕滿意。」
智源再次大笑,「凡事哪有萬般皆順意的?」
話音落地,便聽門外響起「叩叩叩」敲門聲。
接著,便是莫遠的聲音,「皇上,太上皇要見您。」
楚雲逸對門外道,「請他們去正廳喝杯茶。」
莫遠應聲,領命去辦了。
「那麼,你的答案?」智源含笑問楚雲逸。
楚雲逸漫不經心地睥睨著他,「朕看不到你的誠意,自然不能給你答案。智源,你現在只有兩條路,主動供認包含北新府張大丁在內的十一起兇殺案作案經過,朕只追究你和相關人員的罪責。否則,先按律收押,然後朕派人率軍送你回昌盛,問問宮澤昊昌盛國師易容潛入我大永行宮有何圖謀,昌盛是否該給我大永一個交代。」
智源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消逝,最終面無表情地道,「皇上聽不進實話就罷,竟還糊塗。世人皆知,張大丁等人死於天譴,是替皇上贖罪而枉死,與我何干?另外,昌盛內戰之日起,我已不再是昌盛國師。」
「你們的內務,朕無意過問,朕只認一點,昌盛朝從未對外宣布將你從昌盛除名,你便一直是昌盛朝的人。」
智源噎了噎,冷聲一哼,沒了話。
楚雲逸看眼案上香爐裊裊焚燒的半截香,「你只有半柱香時間考慮。」
智源對楚雲逸的行事風格大致了解,要是他半柱香內沒有給出答覆,楚雲逸一定會默認第二種,直接命人率兵——
蒼白的眼皮一抬,智源盯住他問,「你早就想出兵昌盛?」
楚雲逸挑眉,「這難道不是國師的計謀,『逼』朕吞併昌盛一統天下?」
智源不自在的轉開了下視線,又盯住他,「宮澤昊三番五次助你!」
「所以,應該讓他拿走大永?」
「他怎麼可能拿走大永?」智源眉『毛』都打結了。
他就納悶,聰明絕頂的一個人,這會怎麼這麼軸?
楚雲逸倒是一臉淡定,「你一直在替他說好話,包括給他送信,也是在替他博朕好感,朕不得不懷疑,你的最終目的是助他一統天下。」說完,下巴一指香爐。
香火即將焚盡。
智源順著看去,愣了下,霍然起身,「你執意這樣認為,我也沒法,本座言盡於此,信不信在你。」冷笑一聲,從懷裡『摸』出一根金絲細線,「所謂兩條路,其實就是一條路,死路!既如此,不如自己給個痛快!」說罷,雙手抓住細線兩端往喉結上移。
楚雲逸淡淡看著他。
「哧」一聲!
智源喉結左側皮肉破裂,迸出一小溜血珠。
與此同時,最後一截香化作灰燼,融入香爐里。
楚雲逸徐徐道,「藏頭縮尾好幾年,還沒達到目的就自盡,不是國師的做派。」
聞言,智源冷哼一聲,收好金絲細線,抬手一抹勃間血珠,「你到底要怎樣才同意傳位五王爺!」
這姿態……
楚雲逸忽而失笑,輕勾唇角,「你可知,楚雲韜身上流著誰的血?」
智源呼吸一緊,倏地眯起眼盯住楚雲逸,眼中神『色』急速變換著——
良久,他『舔』了『舔』乾巴巴的嘴唇,一字一頓,猜疑著問,「此言何意?」
楚雲逸心下微涼,面上卻是平靜依舊,「國師天眼大開,何須多此一問。依你之見,如此情形,朕該傳位於他?憑國師的能耐,即便你已不在人世,難保這世間還有你的伏筆,屆時,大永豈非輕而易舉便起內『亂』?如此,昌盛是否有機可乘?你最初的鳳命之說,豈非有跡可循?」
智源越聽,眼底驚疑越重,卻見楚雲逸站起身,略微整理了下袍服往外走,冷淡的聲音自他背後傳出,「現在隨朕來,念在兩國往日邦交,你還能選擇第一條路。」
智源目不轉睛地盯著楚雲逸跨出門檻,用力閉緊了眼。
再次睜眼,雙眼已覆滿陰寒。他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大步出了門。
*
于丹青來到李太妃的住處,卻被李太妃的貼身姑姑之一楊姑姑告知,能得自由后李太妃便獨自去了小佛堂。
「李太妃倒真是個誠心的。」于丹青和善笑著,在廳堂坐了下來,對丁蘭道,「你去小佛堂外候著,別驚擾了李太妃,等李太妃禮完佛,請她回來陪本宮說會話。」
丁蘭領命離去。
于丹青打量了下淡雅如菊的廳堂,笑著點點頭,對正在桌邊忙活的楊姑姑道,「楊姑姑也算李太妃身邊的老人兒了,這大過年的,宮裡又發生了些事,怎麼不陪著太妃?」
一般情況,于丹青對任何人都是笑臉相迎,楊姑姑卻不敢大意,恭敬地福了福身,應道,「回娘娘的話,太妃喜靜,禮佛一向不讓奴婢等人跟著,何況今日——」突然住了嘴,朝于丹青尷尬一笑,奉好茶點,低頭退到了旁邊。
見狀,于丹青心念微動,捻起一塊精緻的芙蓉糕,安靜吃著。
約莫半盞茶后,楊姑姑突然抬起頭,一臉糾結的偷瞄著于丹青。
皇上皇後跟五王爺和六公主是親近,但這幾年跟太妃好像挺疏遠,幾乎沒私下說過話……
察覺到她的視線,于丹青放下糕點,用手帕擦著手,一邊對她道,「姑姑有什麼話不妨直言。」
楊姑姑連忙點點頭,沉默了會,硬著頭皮道,「不瞞娘娘,以前太妃都讓我們在佛堂外等著,自打六公主走後……六公主和五王爺不在身邊后,娘娘便不再讓人跟著,人也越發少言,臉上幾乎不見笑容了,奴婢等人怎麼勸都沒用,只能眼見著太妃日日凄苦。尤其是逢年過節,太妃經常在佛堂一待就是一日,回來時眼睛就跟水煮過似的。」
越說,眼眶越紅,她突地朝于丹青跪下,磕了個頭,哽咽道,「娘娘!您慣會勸解講理,又與六公主親近,您的話太妃應當能聽!奴婢斗膽,求您勸勸太妃吧!除了您,這世上恐怕再也沒人能幫太妃了!奴婢求您了!」說完,便滿臉懇求淚眼婆娑的望著于丹青。
于丹青放下手帕,蛾眉輕蹙。
楊姑姑這話,她完相信,也願意相勸。
只是,李太妃執拗,從楚禕身上便可見一二。平日淡雅軟綿,看著沒有脾『性』,其實極有主見,決定了的事,很難再被別人說動。
李太妃應該也知道楚雲韜兄妹是被她牽連,自責又悲憤,在刻意懲罰自己。況且,以她今時今日跟李太妃的詭異立場,她去勸,有用?
想此,于丹青不禁『揉』了『揉』額角,示意旁邊阿梅扶起楊姑姑,「這事我既然知道了,自然是要儘力勸的,能否聽進只能看造化。」頓了頓,又道,「我已許久沒與李太妃好好敘話,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勸慰,你常年在她身邊伺候著,對她甚為了解,這樣,你把李太妃這兩年的異常舉止都給我說說。」
楊姑姑如釋重負,對於丹青連番謝恩后,抬袖擦了擦眼淚,仔細回憶著道,「除了奴婢剛剛說的,太妃並無任何異常。哦,還有就是食量更小了,對太上皇也,也更——」
看著楊姑姑難以啟齒的模樣,于丹青瞭然問道,「更佛系?」
「佛系……」楊姑姑重複了一遍,憂心忡忡地點頭。
「除了這些,可還有其他異常?比如,悄悄見什麼人?」
楊姑姑細想一陣,搖頭,「沒有。在這裡肯定沒有,在小佛堂就不知道了。不過,應當也是沒有。」
小佛堂?
于丹青眸光一動。
如此說來,楚禕是在小佛堂見的李太妃了?
放眼整個行宮,女主子也就李太妃和劉太妃,劉太妃不好佛,與李太妃也不太對付,多半不會去小佛堂。那這偏僻的小佛堂,基本就是李太妃的私密空間,或許,去小佛堂能找到蛛絲馬跡——
心念急轉間,于丹青站了起來,「太妃好佛,怕是一時半會回不來,還是本宮過去吧。」
楊姑姑又驚又喜,連忙跪地叩謝,「多謝娘娘恩典!娘娘大恩大——」
于丹青臉上微赧,擺擺手,「前頭引路。」
楊姑姑感恩戴德的磕了個頭,領著于丹青一行往小佛堂走。
*
清音閣廳堂。
楚雲逸端坐主位,下首坐了太上皇,其餘大臣依制坐在廳堂兩側,眾人視線都落在屋中央泰然而立的憔悴奴才身上。
在座之人都是久居高位,認真打量一個人時,目光里的壓迫感可想而知。然而,那清瘦的奴才卻絲毫不受影響,依舊雲淡風輕的站著,嘴角甚至還隱隱噙著笑意。
楚雲逸一掃眾人神『色』,「看出他是何人了?」
眾臣一陣面面相覷之後,紀丞相朝楚雲逸一拱手,問出了大家都覺匪夷所思的答案,「回皇上,此人,可是昌盛朝智源國師?」
楚雲逸略一點頭,「也是這十日兇殺案的幕後主謀。」
此言一出,廳堂登時炸開了鍋,大家一股腦兒問出了見到此人後的所有疑『惑』!
「他就是兇手?」
「他怎麼在我大永?還一副行宮奴才的裝扮?」
「行宮戒備森嚴,你是如何進來的?你的同黨都還有誰?」
「你潛入我大永行宮有何意圖?」
「為何要殺我子百姓『亂』我民心?」
「昌盛皇帝指使你乾的?你們昌盛朝究竟有何陰謀?」
「你究竟殺了我大永多少人?」
「說!今日可還有無辜百姓慘遭毒手?」
「……」
一眼望去,除了楚雲逸、太上皇、還有智源神『色』淡然,其餘人皆是氣憤填膺,恨不得將智源生吞活剝的模樣。
質問聲漸歇,太上皇陰寒的目光在眾臣臉上來回逡巡,「皇上說他是兇手,你們便認定他是?可有證據?」用力一拍椅子扶手,沉聲喝問,「你們便是如此為官的?」
?
眾臣愣了愣,包括寧王在內,所有人都是一臉懵。
楚雲逸淡聲道,「父皇息怒,所謂官者,遵皇命乃第一位。至於證據,兒臣正在搜集,不日將會公之於眾。今日首要任務,是讓智源俯首認罪。」
太上皇冷哼一下,沒了話。
一直沉默的智源突然笑了笑,和煦開口,「諸位不必為本座的事爭辯不休,就諸位方才的疑問,本座這便作答。」
話音落地,廳堂內冷嗤聲此起彼伏,眾人看向他的眼神明顯寫滿不信。
安遠侯快人快語,「你要這麼痛快,何必躲躲藏藏?」
智源置之一笑,徑自說道,「首先,大永百姓慘死,本座深感同情,但本座不是兇手。其次,自昌盛內戰起,昌盛皇帝視我為敵,彼此再無往來。我來大永,是為完成天命。獨自潛入行宮,作此裝扮,是為行事方便。最後,今日有無百姓慘亡,我不知。不過按照前二十七日來看,今日恐有二十八人遇難。」
說完,單手立掌念了句經,含笑掃過神『色』怪異的眾人,「諸位對我的回答,可還滿意?」
滿意嗎?
自然是不滿意!
看似認真回答了所有問題,卻又感覺什麼都沒回答。
眾人來來回回交換著眼神,最終都把目光定格在了楚雲逸身上。
見狀,智源轉身面朝楚雲逸,笑意更深。
楚雲逸看著智源近乎挑釁的勝利微笑,心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不等他細想,便見智源笑道,「既然大家都沒意見,本座便當諸位都滿意了。接下來,本座便說說我來大永的使命!」
「滿嘴胡言!」安遠侯怒斥,「嫌疑還沒洗脫,就開始在我大永朝堂大放厥詞!你一個挑起自己國家內戰的假道士,來我大永除了挑『亂』生事,還有什麼屁事!」
「嗯——」寧王等人紛紛點頭。
「聽他怎麼說!」太上皇語調一沉,不怒自威。
廳堂霎時陷入了沉寂。
智源頗有幾分意味兒的對著太上皇笑了笑,揚聲道,「本座來此,是受天命阻止當今陛下繼續在位,同時,也奉天命指五王爺楚雲韜繼承大統,以護百姓安平,以保大永太平!」
「五王爺?」
「怎麼會是五王爺?」
眾臣又開始議論紛紛。
眾所周知,六公主和親那年,五王爺便被皇上安排到了北境,此後,幾乎再無五王爺的音訊。
智源驀然抬高右臂,以一呼百應的姿態的制止了大家的言論,朗聲道,「此番駭人心神的死亡日,確非本座所為,只可惜本座沒有證據能夠自證清白,也無力揭掉皇上執意硬扣的行兇罪名。幸而,本座得蒼天信任,大開天眼,並委以重任!今日,本座便讓諸位看看當今陛下的殺孽究竟有多深!相信諸位看過之後,定能明白大永子民為何會接二連三地替他遭了天譴!」
「還有這等事?」
眾人免不得又是一陣『騷』動。
混『亂』中,沒人注意到太上皇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來人!」殿內突然響起一記蒼老卻洪亮的聲音。
循聲看去,太上皇正手指智源,低低沉沉下令,「昌盛賊子潛入我大永行宮,妖言『惑』眾——」
「要殺要剮請隨意!」智源蔑然輕笑,「不過,請先聽本座說完!今上的罪孽你已盡數知悉,不願朝臣知道,不過是害怕楚氏失民心,害怕江山再次改姓為於!你以為,不讓他們知道,天譴就能終止?你錯吶!錯吶!本座明確告訴你,楚氏江山,非楚雲韜不可救!」環顧眾臣,擲地有聲的續道,「諸位可還記得今上登基那日天邊乍然劃過一道明黃亮光?」
眾臣已被智源的話震驚得心律失常,但對那日那道神奇至極的黃光卻是記憶猶新,故而,所有王公大臣都呆愣愣的點了點頭。
智源接著道,「明黃,皇也!一閃即逝,不過一年也!那光,是上天對新君任期的昭告!之所以會有連續慘亡,正是新君逆天而行招致的天譴!」
大家聽得一愣一愣,看向楚雲逸的眼神不自覺地帶了異樣。
楚雲衍猛地一搖頭,皺眉道,「我記得,你曾說皇后是天定鳳女,得此女得天下!天下皆知,皇兄的皇位乃父皇主動禪位而得,皇兄在位期間功績卓著,皇后也是皇兄明謀正娶而得,且二人伉儷情深,無論怎麼說,皇兄都是當之無愧的君王!」
安遠侯也回過神來,擼起袖子就朝智源臉上隔空揮拳,「狗道士!老子讓你嘗嘗戲耍我們的厲害!」
智源無奈道,「此一時彼一時,天命亦非時時不變。」說罷,抬手,一臉浩然正氣地指天立誓,「本座以命為誓,今日所言句句屬實!」
以命為誓?
大家好不容易被楚雲衍拉回的神志,瞬間又搖擺不定。
對於一個孤家寡人,還有什麼毒誓能毒過躲躲藏藏數年也要保住的『性』命?
莫非,皇上當真造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滔天巨孽……
就在眾人驚疑萬分的抽氣聲中,智源朝著楚雲逸冷冷的扯了扯嘴角,伸手入懷扯出那根染血的金絲細線便朝脖頸勒,動作之快,力道之狠,比先前在暖閣高出不知多少倍。
顯然,這次是抱著必死的決心。
不過,他動作再快,也沒楚雲逸快。
只見楚雲逸隨手一彈,智源手中的金絲線便已斷成兩截,遽然彈起的線端在智源下顎劃出兩道深長血痕,隨即,血痕崩裂,『露』出淺薄皮肉下觸目驚心的森森白骨!
「啊!」
劇痛使得智源下意識尖叫出聲,奮力拽下了緊緊嵌在下顎里的金絲線,那血頓時如泉涌。
眾人瞠目結舌望著這一幕。
「你的命,不配起誓。」楚雲逸淡淡道。
「你——」智源臉白勝雪,臉上飛濺上的那片血珠便顯得愈發刺目,他憤恨的咬了咬牙,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便抽搐著下顎住了嘴,狼狽至極。
「好生看著,別讓他死了。」楚雲逸吩咐。
莫風應聲上前,把智源押到廳角,隨手從他衣袖扯下一截抓成團兒塞進他嘴裡,然後一腳踢去,他便直挺挺跪了下去。
許是疼得太厲害,智源只惡狠狠的回頭瞪了莫風一眼,便耷拉著身體嗚嗚嗚的低『吟』著。
太上皇氣得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怒視著楚雲逸,「寡人的話也不聽了?在你眼裡,這等罪大惡極之人,還不足死?」
楚雲逸抿著嘴看了太上皇一會,漠然開口,「父皇的話,兒臣自然該聽,卻不會盲從。您想智源立刻死,兒臣理解,但不苟同。」
太上皇怒極,正要發作,卻突然瞪直了眼,看上去驚駭無比,「你——也知道?」
楚雲逸沒應聲,但那淡薄至極的神情已給出了答案。
太上皇急促地喘息著,花白的眉『毛』顫抖了幾下,渙散的眼神盡量聚焦在楚雲逸眼上,嘶啞著嗓聲問,「雪山芒……是你?」
楚雲逸略一搖頭,不再去看太上皇明顯不信的神『色』,對眾臣道,「朕至今沒收到任何關於第十日到第二十六日慘亡案的消息,可見,那十七日並無慘亡,並且兇手實力平平,其財力或人手不足以讓他日日行兇。這點,從他銷聲匿跡這麼久,再次作案便是選擇大年三十的帝京城可知。昨日那場兇案已是他能運作的極限,於他而言,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不會有明日的二十八人遇害。綜合智源喬裝潛入行宮、前言不搭后語的言論、以及力薦多年不問政事的五王爺繼位,等一系列異常舉動,朕敢斷言,兇手就是智源。」
「這只是你的推測。證據呢?」太上皇不依不饒。
明白了太上皇為何非要『逼』他下位,楚雲逸心中再無情緒,直直迎著太上皇充滿挑剔的眼,「證據,五日內,必公之於眾。」
「倘若五日也沒找到證據呢?」
楚雲逸抬手一指楚雲衍的方向,「如您所願。」
太上皇順著他指頭看過去,在楚雲衍文文秀秀的臉上停頓了下,一言不發地收回了視線。
楚雲逸這才對下面看得一頭霧水的眾臣道,「方才智源所言,乃他天眼所見前世之事,朕絕不允許他以前塵往事霍『亂』大永江山。諸位愛卿先回吧。」
「前世?」小子失聲怪叫。
眾人一臉見鬼的瞪著楚雲逸,雙腳就像地上生了根似的,哪能移動絲毫?
「少見多怪!」太上皇沉聲訓斥,「他能預見安永身上的圖騰,能見前世後世又有何怪!」
「……」眾人啞然,視線陸陸續續從楚雲逸身上轉向跪在牆角奄奄一息的智源。
楚雲逸起身,朝太上皇點了點頭往廳外走,莫風等人拖起智源隨他出了廳堂。
*
彼時。
于丹青來到小佛堂外,見丁蘭冰雕般迎風佇立在門邊,蹙了蹙眉,把手中捧著的暖爐塞進丁蘭懷裡,小聲道,「傻姑娘!怎不找間屋坐著!」
話落,就聽「吱嘎」一聲,房門被人從里推開了。
只見李太妃已換上一身暗紫常服,頭上環佩盡取,手握一串絳紅佛珠,素麵淺笑站在門口,對著于丹青略微點頭,「皇后尋我?」
那份超然,似與這間清幽佛堂已融為一體。
于丹青不禁多看了李太妃一眼,笑道,「打擾太妃了。」
「皇後言重。」李太妃側身讓開,把于丹青迎進屋裡。
佛堂內,陰寒刺骨,纖塵不染,一供桌,一佛像,一蒲團,一佛經,除此再無旁物。
于丹青回想起剛才的廳堂,再看看這人,看看這屋,怎麼都想象不出她在這裡私會智源的情形,索『性』說道,「兇手已抓住,就是昌盛朝國師智源。」
李太妃訝然,「昌盛國師?」
于丹青點頭,看著李太妃的眼一字一句道,「但他沒承認,還說他的目的是助五皇弟登基。」
「……什麼?」李太妃驚得聲音都變了,「韜兒何時與這樣的齷蹉之徒有了往來?」
于丹青皺眉,突然發現他們先前認定的事實或許是對眼前這人的褻瀆。
手臂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于丹青垂眸看去,自己手臂正被一雙瘦骨嶙峋的蒼白小手死死扣住!
「太……」
剛一開口,就被李太妃驚慌失措的模樣驚住了,聽她失聲急問,「你們早就知道?太上皇也知道?所以他才突然厭棄我們母子仨?」話落,淚已傾閘。
不料她會如此失控,于丹青一時怔住。
「你說啊!」李太妃使勁搖晃了她一下,手中佛珠砰然落地,咕嚕嚕滾了一地……
李太妃彷彿沒聽到地上的動靜,悲痛欲絕地盯著于丹青,身子一點點矮了下去,直到整個人跌坐在冰涼的青磚地面上,自言自語似的啞聲問,「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你們為什麼不阻止他?為什麼?」
于丹青連忙蹲下身子,把她半摟在懷裡,像撫慰無助孩童一般輕拍她的背,「太妃!你別急!先冷靜聽我說!」
李太妃這會哪冷靜得了,想到她那可憐的女兒,想到她母子三人這些年的分離與凄楚,哭得愈發不可自已,「都怪我!都怪我!沒有教育好你!對你關心少了!都是娘害了你們啊……」
「你住嘴!」不忍見她如此疼痛,于丹青喝止了她,目光炯炯盯住她,「楚雲韜與他沒有私交!」
李太妃愣住,「那他怎會幫韜兒?」
于丹青白目看她兩眼,猶豫再三,還是把心頭的疑問壓了回去,「皇上正在審。」
「不對。」李太妃並不好糊弄,「你分明知道什麼。」
「嗯。」于丹青點點頭,扶她起身,伸手替她整理好鬢角銀絲,又用手帕給她擦凈了臉,道,「我知道你這些年從未善待過自己,徐姑姑她們很擔心你,楚禕也不會放心。走吧,我送你回去。」
李太妃被于丹青半拖半扶的出了門,突然側首看著她,「你怎知他們沒有私交?」
呃……
于丹青被問住。
現在想來,她也好奇自己怎會一口篤定楚雲韜沒跟智源同流合污?
或許,是直覺?是潛意識裡對楚雲韜兄妹的信任所致?
李太妃忽然涼涼一笑,拿下她的手,獨自走入了漫天風雪裡,「也罷!有皇上看著,也免於誤入歧途。皇后好意,我心領了,這便回去。天寒地凍,皇后請回!」
于丹青蹙眉望著那道瘦削背影,張了張嘴,想解釋,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智源掀起這麼大的風浪替楚雲韜謀皇位,楚雲韜能否經得住誘『惑』,是否會在關鍵時刻犯錯還是兩說。
*
于丹青回到清音閣暖閣時,楚雲逸正懶洋洋地斜靠在榻上。
他的視線在於丹青微潤的髮髻上頓了一下,坐起身子一拍大腿,「過來。」
「幹嘛?」于丹青走過去橫坐在他腿上。
楚雲逸這才發現她身上也很涼,劍眉不悅地皺了起來,把她整個兒擁進懷裡,「你去哪了?怎麼不坐轎?」
于丹青撇嘴,悶聲悶氣的道,「去見李太妃了。你猜怎麼著?楚雲韜根本就不是智源的娃!我都不知道還有誰能『逼』那臭道士認罪了!」
楚雲逸無言片刻,「來,跟為夫說說,你怎麼還認為智源是他爹?」
于丹青被問糊塗了,「……你不也這樣認為?」
「沒有。」
「那你之前——」
「悟修。」楚雲逸有些無奈。
他們之前是說過這事,但他認為以她的聰慧以及對智源的重視,應當會清楚二十多年前的智源國師實實在在是一位不近酒『色』的大師,並且他一直呆在昌盛皇宮,而李太妃也從沒離開過大永,楚雲韜怎麼可能是李太妃與智源之子?
「……悟修?」于丹青愣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他爹是悟修?」
楚雲逸點頭。
「真的?」于丹青還是感覺沒法接受。
「八九不離十。」
他說八九不離十,應該就是事實了。
于丹青翻了個白眼,「去他媽的得道高僧!一個個簡直禽獸不如!」
楚雲逸失笑,兩指捏住她唇瓣,「你直接問李太妃了?」
「我傻嗎?」于丹青白他一眼,抓下他的手,「對了,智源審得如何了?」
楚雲逸順勢把她冰涼的小手裹進自己手中,「有種人,不見棺材不掉淚。」
于丹青眼前一亮,「你給他找好棺材了?」
楚雲逸抬眉,幽深的眸子注視著她。
半晌后,于丹青努著嘴捧住了胳膊,「幹嘛這樣看我?」
好瘮人!
楚雲逸笑笑,「你相信我嗎?」
「當然。」于丹青想也沒想的就回答。
「任何事?」
「任何事!」于丹青狐疑瞅他,「怎麼了?」
楚雲逸含笑搖頭,溫柔地打散她的髮髻,用棉巾給她擦拭濕發,一邊朝門外吩咐,「收拾一下,準備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