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事情的發展果然沒有出乎劉辰龍跟許檢察長的預料,紀委的調查組跟檢察院的調查組在岵嶺鎮忙乎了十來天,調閱了岵嶺鎮十幾年來的賬本,也只查出了一些公款吃喝之類零零碎碎的事情,細心的檢察院幹警發現了關於補償款收支情況的賬本彷彿是新做過的,但幾番排查之下,終究還是查無實據,最後只好不了了之。
那員協警倒是好處理,畢竟他動手打人,致人重傷,雖然吳婆婆最後僥倖生還,但故意傷人罪是沒跑的,而且激起了民變,情節可謂相當嚴重。在劉辰龍的指示下,檢察院按照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從重從快原則,很快完成了調查取證工作,對那員名為王小栓的協警以故意傷害致人重傷的罪名提起公訴,法院也很快開庭公審了,一審判處有期徒刑十年,當時許多苗民們都來聽審,當法官宣讀判決的時候,法庭里響起了陣陣經久不息的掌聲。
劉辰龍還特別開了個常委擴大會,要求各個鄉鎮儘快取消協警這種不合乎法律法規的編外製度,如果確實有困難暫時取消不掉的,也必須在2006年6月份之前全部取消。而且在這段時間內,當地政府必須負責對協警們進行規範培訓,加強文明執法的意識,並逐步輔導轉崗,絕不允許再有類似苗族村的事情發生,否則就要追究當地一把手的責任。
至於對林永興的處理,倒讓劉辰龍很是為難了一陣,雖然林永興在劉辰龍的心目中可謂劣跡斑斑,但一直查無實據,最後劉辰龍只能以林永興在苗民遊行中表現畏縮,關鍵時刻沒有發揮出黨員領導幹部應有帶頭的作用,導致事情進一步激化為由,將林永興調離了岵嶺鎮黨委書記的崗位,安排到縣文化局當了個正科級的主任科員,並勒令他到苗族村去向廣大村民們當眾檢討。
本來劉辰龍還很擔心這個結果不知道苗族村的村民們會不會接受,畢竟當時他可是拍了胸口要在一個月內查出一個結果來,如果處理得不合理,任憑苗民鄉親們三刀六洞,上刀山下火海的。但現在真正能嚴肅處理的卻只有那員協警,而可以稱為始作俑者的林永興雖然被調任閑職,但卻算不上是什麼實質性的處份,是以劉辰龍帶著林永興上苗族村的時候,心裡很有幾分忐忑,倒不是怕鄉親們真的會把他怎麼樣,只是怕鄉親們覺得自己是在敷衍他們,傷害了鄉親們的感情。
沒想到林永興這次倒是很配合,在村民大會上的檢討做得七情上臉,聲淚俱下、痛哭流涕地訴說著自己過去被豬油蒙了心,做了很多對不起老鄉們的事,讓老鄉們受了委屈,現在在劉書記的幫助下,已經認清了自己的錯誤,組織上對自己的處理還是太從輕從寬了,自己一定要在新的崗位上好好努力,重新做人,以嶄新的面目來報答父老鄉親們云云。
苗族鄉親們終究比劉辰龍想象中的還富有同情心,看著一向高高在上的林永興在他們跟前這麼失態,好多人都不忍心,說到後來,有一些老大娘都跟著抹起眼淚來了,事後紛紛表示都已經原諒林永興了,有些大娘還一直交代劉辰龍,知錯能改就是好樣的,不要太為難了這個孩子,倒好像對林永興的處理不是輕了,而是重了一般,頗有點讓劉辰龍哭笑不得。
這段時間,劉辰龍除了忙於對於苗民遊行事件中一些相關責任人的處理之外,就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協調苗民遷移工作上面。一連兩個星期都是連日連夜地泡在苗族村裡,親手捉這項工作,因為村民們對他的印象良好,再加上加了補償款的標準遷移條件足以讓大多數人滿意,所以幾乎全部的人都已經跟縣裡簽下協議了,只餘下羅大海的那個「確」。
羅大海自那天之後,似乎對劉辰龍有了成見,好幾次劉辰龍去找他,都是避而不見,而且口風又嚴了起來,不再談什麼返遷不返遷,而是一口咬定死也不走,還終日把苗刀別在腰間,揚言說汪木跟劉辰龍想進他的房子除非先從他的屍體上踩過去。他們那個「確」其餘八戶人家也都說他們一直是唯羅大海馬首是瞻,羅大海不同意遷,他們就一樣不遷,搞得劉辰龍頭大無比。
劉辰龍甚至請來了德瓦老爹跟王吉昌,請他們出面幫自己做做羅大海的工作,但羅大海此時是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反過來勸說德瓦老爹跟王吉昌,讓他們要想清楚,別上了別有用心的人的當。結果幾次談下來,羅大海連帶著對德瓦老爹跟王吉昌也有意見了,見了面就陰沉著臉不說話,德瓦老爹跟王吉昌回來見到劉辰龍的時候都只搖頭,說羅大海的情況有點不對勁。
劉辰龍也曾跟德瓦老爹打聽過羅大海一直在說的「蚩尤的懲罰」是怎麼回事,德瓦老爹捻著鬍子,很悠然神往地說,這是苗族村裡廣泛流傳的一個神話:據說這個村子是蚩尤最後退居的地方,蚩尤當時曾與天神立約,他及他的子孫不會再走到山谷外面,但山谷裡面是他的領地,也不許天神的子民踏足,任何人敢背約,都必將蒙受最嚴厲的懲罰。還傳說他在這裡留下了許多後人,那些人才是真正的蚩尤後裔,有不可思議的神奇法力,所以這裡曾經是全部苗人的聖地,古茶樹林里據說還有遺留下來的聖跡。直至現在每年還有不少來自各處的苗民,到村裡來特別是村后的深山老林中去尋找傳說中的聖地,不過好象都沒有什麼結果就是了。德瓦老爹還隱約記得,好象他爺爺的爸爸的時候,有人見過一個什麼自稱是聖地里的人,很是轟傳了一陣,不過年代久遠,德瓦老爹當時年紀還小,也說不清了。
不過德瓦老爹終究還是搖頭苦笑,這樣的神話在每個苗族聚落里恐怕都有流傳,自己祖祖輩輩在苗族村裡生活了這麼大半輩子,也沒見過村裡的苗人跟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的。
「阿海,唉……原本多好的一個漢子……」談到羅大海,德瓦老爹就很惋惜地嘆著氣。
在劉辰龍的追問下,德瓦老爹才說出羅大海的身世,原來羅大海並不是從小在這個村子長大的,而是七年多前被德瓦老爹救回來的,當時他摔在了山崖下,奄奄一息,被救醒后也記不清是自己從哪裡來的,德瓦老爹推測他應該也是來尋找聖地的苗民之一。後來為了讓他能完全恢復,也是巴歹的德瓦老爹就讓羅大海學習了些巫法,沒想到羅大海平時並不精明,但學起巫法來卻極有天賦,很快成為了三個「確」里最好的巴歹。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學習巫法時的聽到的一些傳說還是體驗引起了他的記憶混亂,他一直宣稱自己記起來了,自己就是蚩尤的子孫,是專門出來帶領「蚩」姓的這個「確」的,當時那個「確」的八戶人家都很生氣,畢竟一個外來人居然這麼地口出狂言,原本那個「確」就是苗族村裡世傳的巴歹聚集的地方,幾乎每一戶人家裡都有至少一個巴歹,村裡歷代最好的巴歹也都是這個「確」的。於是當時「確」里的幾個最有修為的巴歹就挑了個時間約羅大海比試,結果卻被羅大海輕易折服了,於是他們也就守信用讓羅大海當了戶首,剛開始自然心裡也免不了有些抵觸,不過羅大海確實為人踏實,又很肯幫人,還有一身神奇的治療人的法力,苗民們大多依靠打獵為生,一年到頭難免在生死邊緣上走個幾回,依靠羅大海治人的本事,確實讓他們減少了很多傷亡,漸漸他們多多少少也都受過了羅大海的恩惠,對羅大海這個戶首也由抵觸變得心悅誠服,甚至有些崇拜了起來。
劉辰龍不由對羅大海的狀態擔心了起來,他聽了德瓦老爹的話,大致可以判斷出羅大海的情況頗類似於神經功能症上所說的臆想症的一種,各類法術的錘鍊大致都與精神力修練有關,修練過程中往往幻象紛呈,稍一不慎,便往往容易以幻為真,再加上與狂熱的宗教情懷一結合,便很容易使修練者分不清意識與現實的界限,所謂的「走火入魔」,大抵便是此類。
想通了這個關礙,劉辰龍更想見見羅大海,藏密金剛禪大手印,以鍛煉剛毅的精神為基本,在助人明心見性、?除邪妄上大有效驗,如果羅大海肯接受自己的治療,或許可以幫助他撥亂反正也未可知。
只是此時羅大海的行蹤更加飄忽無定,而且有意躲避著劉辰龍,劉辰龍接連幾次都無法碰上他,只好作罷。
此時距離汪木前來簽約的時間越來越緊了,劉辰龍無奈之下,也只好採取分化的方式,畢竟其餘八戶人家雖然都以羅大海馬首是瞻,但也不是鐵板一塊,畢竟他們並不如羅大海般孤身一人,家中都有老少幾代,就算老年人覺得守在這裡跟去外面沒什麼區別,所以選擇聽羅大海的話,但年輕人卻總會有些不同的想法,於是劉辰龍決定選定年輕一輩為突破口,在劉辰龍跟相關部門工作人員舌燦蓮花地訴說著遷移之後的種種好處,在不厭其煩的疲勞戰術的強大攻勢下,終於打動了八戶其中的一戶,簽下了同意遷移的和約。一處突破,整個局面就打開了,在接下來的幾天內,劉辰龍勢如破竹般地迅速簽下了這個「確」里除了羅大海外的其餘八戶。
劉辰龍也想過,這樣恐怕會更刺激到羅大海,但他原本想著可以通過這樣的渠道把一直避而不見的羅大海逼出來,面對面的談一談,到時自己就可以試著幫他治療一下,但沒想到直至劉辰龍拿下了最後一戶人家,羅大海也還是沒有出現,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實在很讓劉辰龍很是擔心。
一個月的時間轉眼間就過去了,苗族村這邊的遷移談判算是大體完成了,在縣郊苗族村改建安置房的協調工作也已經全部就緒,遷移補償款也已經全部到位,苗族村的遷移前期工作基本上算是告一段落。只等候汪木前來簽約后,敲定改建的範圍幅度,就可以正式啟動了。
這段時間內,市委正式通過了免去劉辰龍硯海縣縣長職務、由王長盛出任代縣長的決議,但卻沒有正式任命劉辰龍為硯海縣縣委書記,劉辰龍頭上還是掛著那個「代」字,只是王長盛自從那次衝突之後,對於劉辰龍倒好似是多了幾分敬畏,之後的幾次常委會上,除了涉及他分管的問題,基本上不怎麼開口,對此劉辰龍也放心了不少。
一個月時間就這麼忙乎著過去了,轉眼間又到了汪木過來簽約的時候了,天一大早,劉辰龍還有代縣長王長盛,帶著接待組的成員,仍然如原來一樣,早早守候在了硯海縣跟武山市區交界的地方。
不過這次汪木卻晚點了,據說是因為在香港參加一個拍賣會耽擱了,之後又沒有直飛武山,而是先在省城呆了一個多小時,於是直至下午快一點半的時候,劉辰龍才隱隱看見汪木的車隊出現在遠處的地平線上。
這次來參加簽約儀式的領導規格更高了,山南省省長郭桂龍,省委常委、秘書長李奕枝、武山市委書記黃立平、市長張福興都親自跟了過來,汪木的興緻好象很高,從下車開始臉上都一直掛著笑。劉辰龍跟幾位大領導見過禮,這才走到汪木面前跟他握手。雖然他們私下裡交情已經算得上不錯,但畢竟在這麼多大領導面前,劉辰龍可不敢表現得跟這投資方有多鐵的樣子。
劉辰龍握著汪木的手,正要說話,忽然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涌了過來,彷彿是兩個童年故交離散良久,卻在蕭疏鬢已斑的時候乍然重逢一樣,那種感覺如此真實而強烈,劉辰龍直忍不住驚叫了一聲,惹得那些大領導紛紛回頭看著他。汪木的兩個隨身保鏢也警惕地看著劉辰龍。
汪木忙打了個哈哈,掩飾道:「劉書記畢竟是文人啊,我還想試試你的手力呢!」
劉辰龍心裡還有點亂,連忙收拾起心情,做出一臉苦笑,應和著:「汪董的手勁真大,差點把我的手骨捏碎了。」
一邊的羅懷仁皺起眉,嗔怪地盯了劉辰龍一眼,招呼道:「劉書記,以後你們合作的時間長著呢,還是呆會再跟汪董親熱吧,現在時間也不早了,幾位領導下午都還有安排呢!」
劉辰龍忙連聲答應著,開始送各位大領導上了各自的專車,送汪木的時候,汪木朝他詭密地一笑,壓低聲音說:「沒想到你老兄反應比我還大,晚上到我那裡來,給你看個好玩的東西!」
劉辰龍心中一動,但此時也來不及多說話,只向汪木點了點頭。
坐在自己的專車上,開始緩緩駛向硯海縣城的時候,劉辰龍的心裡還在回味著剛才的那種觸動,真恨不得時間快飛到晚上,好看看汪木身上究竟帶著個什麼好玩的東西,居然能給自己這樣的感覺。
簽約儀式是非常隆重的,省里市裡的各大媒體都來了,還有幾家外地的頗具影響力的電視報紙的記者。首先由省長郭桂龍致詞,郭省長在講話里高度讚揚了億科地產在硯海縣的這個投資項目,稱它是對整個山南省的產業開發的一個大膽的嘗試,也是對國家「西部大開發」戰略最實際而有力的支持,郭省長還表示,山南省各級政府,必將會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對億科地產在硯海的這個投資項目進行一切必要的支持,為億科地產的投資創造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
然後王長盛上場了,雖然這個項目原本一直是由劉辰龍親自捉的,但這次畢竟代縣長王長盛才是硯海縣政府的當然法人,而且劉辰龍也不想出那個風頭,就讓王長盛準備了講稿。王長盛顯然很激動,念講稿的時候幾次都出現了顫音,不過講話沒有什麼新意,大致只是重複了一下郭桂龍省長定下的調子,更多地是在表決心。
最後就是汪木了,汪木看上去情緒很好,從走上台的時候開始,臉上就一直堆滿了笑,他走上台的第一句話就是:「今天,我很榮幸,因為我今晚將見證人類文明史上一個新的時代的開始!」
底下人都有點呆住了,這話由一個旅遊開發項目引發出來,實在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包括劉辰龍在內,都覺得汪木實在是言過其實了,不過還是劉辰龍以及上次汪木考察的時候聽過他演講的那些人,明白了汪木對於苗族文明的那種痴迷的程度,因此倒還覺得是可以理解。
汪木卻不管這麼多,看得出他很激動,在台上愣了半晌,才以高亢的語調接著說道:「這是我畢生的心愿與夢想,但更重要的是,它將成為全人類的通向未來的最甜美的夢,一個古老而嶄新的輝煌文明即將重新出現在這個大地上,整個人類的歷史將因此而改寫,用句美國宇航員阿姆斯特朗的話說:『這是我個人的一小步,是人類的一大步』。」
幾個領導幾十年仕宦生涯,涵養很好,仍然正襟危坐,全神貫注地聆聽著,但後面的隨行人員、接待人員以及那些媒體的記者們卻沒有這麼好的修養,聽到這裡,後面已經傳來了一陣陣竊竊私語聲。
省委李奕枝秘書長皺起眉,威嚴地掃了掃後面,這才平息了後排討論聲。
劉辰龍也是摸不著頭腦,汪木的這種說法,恐怕已經不是推廣苗族文明所能承負的了,開玩笑,就算重現整個苗族文明,也擔不起這樣的讚譽。
他轉轉頭,看見汪木的兩個保鏢也略有些皺眉,這個汪木跟其他大公司老總確實很不一樣,出入也沒帶著秘書之類的工作人員,只是從頭到尾都跟了這兩個保鏢,劉辰龍看得出他們精光內斂,想來身手不凡,應當是汪木的心腹了,只是看他們的表情,對汪木的說法也是很不以為然。
汪木似乎也看出了底下的人對他的講話不是很感冒,但他卻依舊神氣地笑了,繼續以罕見的高亢語調說道:「大家可能不明白我在說些什麼,但請大家記住這個時刻,記住我說的話,因為在不久的將來,全人類將會記住這一刻,歷史將會這一刻!」
不知為什麼,在那一刻,劉辰龍又想到了羅大海。
在某些方面,汪木與羅大海真的是同一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