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章 且前行
魏昭武十四年(541年)三月初十,洛陽城郊西行寺。
廂房外光禿禿的竹子上還覆著一層薄霜,滿是冰渣的池水中,荷花的枯枝愣愣地翹著。
寺廟廂房內,兩位鬢角花白的男人正在對弈,一人著蜀錦內襯,一人著黑色長袍,旁邊還有兩人在觀棋不語。
執白棋的李苗,捻著棋子猶豫了片刻,是否要嘗試屠龍,半晌,還是決定穩妥一點,蠶食邊角。
四十八歲的李苗,滿頭白髮,看起來比五十七歲的陳慶之更加蒼老。
執黑棋的陳慶之一身黑衣,也襯的鬢邊灰白的頭髮更加地白了,在不打仗的時候,陳慶之總是很喜歡穿黑衣,用他的話來說,叫知白守黑。
也就是老子所言:「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
至於坐在旁邊蒲團上觀戰的酈道元,他跟蕭衍是同齡人,今年已經七十七歲了。酈道元算是士族中的寒門出身,其曾祖父酈紹,是十六國時後燕的濮陽太守。
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平定中山時,酈紹獻出本郡迎接並投降北魏,被任命為兗州監軍。祖父酈嵩,曾任天水太守。太平真君十年,酈道元的父親酈范供職東宮,至此以後,酈家才算是真正飛黃騰達了起來。
酈范年輕的時候一直沒生下兒子,三十多歲才有了長子酈道元,從此以後便沒停過,次子酈道峻,三子酈道博,四子酈道慎,五子酈道約依次出生,他趕上了北魏最輝煌的時代,太和年間因病去世,算是善終。
所以說,這一屋子白髮老人里,唯一一個算是年輕人的皇帝,顯得多少有些不自在。
皇帝很想指點江山一番,你這麼下不對,應該把這個棋子向左挪五格。
但想了想,他好像不應該教棋聖陳慶之下棋,再加上老師的眼神威懾,意在觀棋不語,於是便把張開的嘴閉上了。
李苗捻著棋子游移不定,自韓陵大戰後,他的身體狀況就愈發地敗壞了,今日反倒有了些精神,還要起床與陳慶之對弈,著實令人心憂。
不過在場之人皆知,生老病死,天道輪迴,便也沒有阻止,由他去吧,隨心便好。
弈棋耗費精神,李苗又特意囑咐陳慶之不許放水,這局棋下的便尤其地長,如今已到官子階段,更是動輒長考,不敢輕擲。
看元冠受一臉想說不敢說的表情,李苗笑道:「至尊,要是想說話,就說吧,別憋著了。」
「吃飯吧,今日吃素火鍋,朕特意命伙頭僧做的。」
這裡依著李苗的,下了半天棋,腹中空空,正好吃飯。
「好,好。」
早就準備好的銅鍋端了進來,各色菜式,青菜、豆腐、冬筍、蓮藕、木耳、蘑菇,紛紛呈了上來。
身在佛寺,自然要講究一些,於是牛羊肉片便不見了,只有些素菜和米飯。
好在食材鮮嫩,冬日未遠,此時吃這些也暖洋洋的,就著一壺好酒,四人圍桌吃了起來,便顧不得當世貴族們分餐的禮節了。
亦或者換句話說,皇帝都沒嫌棄你們,你們有啥好嫌棄的。
三位柱國聚在一起,哪怕是閑暇時光,嘴裡自然也少不得軍國大事。
酈道元的牙齒掉的有些厲害,溫吞著燙口的豆腐「吁~」了好幾下,方才下咽,既然分餐的規矩被打破了,食不語的規矩自然也沒人在意。
酈道元開口說道:「聽聞梁國納了宇文泰、侯景歸降,許了兩個王。」
正跟一塊冬筍絲較勁的李苗笑了笑,放下筷子道。
「棋子罷了,蕭衍老和尚還想拿山東之地當棋盤,跟我們對弈一番。」
「棋子嘛。」陳慶之搖了搖頭,說:「自然是要握在自己手裡的,蕭衍是陳某舊主,本不應多說,可如今看來,宇文泰、侯景皆是野心勃勃之輩,蕭衍不可能握在自己手裡。」
「且看是他用了我,還是我用了他?」
元冠受哈哈大笑,「吱吱」地嚼著怎麼都嚼不爛的蘑菇,隨後吐了出來。
「蘑菇,蘑菇。食不爛,棄可惜。」
李苗微微笑道:「至尊可是在說幽州?」
「子宣懂朕。」
李苗夾了一筷子的蘑菇,扔在湯鍋里,看著蘑菇沉沉浮浮在清湯上,煙火繚繞間,淡然說道:「食不爛,多燉一會兒就好了,急不得。」
陳慶之亦說道:「至尊,韓陵之後,便有些急切了。」
元冠受一怔,自嘲似地笑了笑,好像確實如此,自己現在太心急了。
隔著冉冉升起的白霧,元冠受伸出手,遮在眼前,打量著西行寺這處廂房熟悉的布置,彷彿穿越了時空。
一切都沒變,一切都變了。
「時光易逝,朕不知道,還有多少年可以等下去,每每覺得時不我待,便有些心急。」
李苗轉身從枕下掏出一份泛黃的文書,遞給元冠受,示意他拆開看看。
元冠受拆開封皮,是一份看起來很普通的上奏公文,用的還是宣武帝時代的信紙。
上書三個大字——《平梁策》。
這份文書,他當年是看過謄寫的副本的,曾讚歎其戰略眼光,也正是如此,其實他與李苗未見面之前便神交已久。
「平梁第一要務,在於取巴蜀,截荊襄,大江上游在手,則建康揚帆可定,不足慮也。」
李苗悠然說道:「至尊,宇文泰、侯景,這兩個野心勃勃之徒,是驅虎吞狼的好材料。打山東,爭地不爭人,要放他們去梁國,如此一來,不出幾年這兩人定會作亂,淮南一亂,梁國只剩長江天塹。
而所謂天塹,要破解,便是先攻襄樊二城,以南陽盆地驅大兵,困江陵,得江陵則巴東必降。如此一來,操練水軍,以待時日,三吳之地便是囊中物也。
至於范陽殘賊,窮途末路,不足懼。遣一大將威震北地,待柔然勢弱,與突厥聯兵收取幽州和六鎮便可。
另外,突厥人佔據草原,定不能為我等所用,到時兩國交惡,需先綢繆。六鎮之地,不可讓與突厥,要作為北疆防線。
不過要切記,總管之制,不可久行。一旦天下一統,地方官長不能財權、兵權、人權盡在其手,尤其是北疆。」
李苗將青菜沾了些胡麻醬,就著米飯咽了下去,看著未下完的棋局,目光微動。
「天下如棋局,臣陪主公下完了大半場,這收官,得主公自己來了。」
李苗換了個稱呼,元冠受沉默不語。
「子宣...」
「主公何必做此小女兒態?二十年來,天下英雄非有出主公之右者,何也?」
李苗放下筷子,鄭重其事地說道:「主公自己或許當局者迷,看不明白,我等臣下還不明白嗎?」
「主公識人知人信人,不以門第為論,揀拔文臣如臣苗、蘇綽於州郡小官而至三省。敵國高官如陳慶之、祖暅之,亦能心悅折服甘為主公效力。武將如韋孝寬、羊侃、蔡佑、彭樂,皆當世良將,主公能令其陷陣無悔。
為眾人之主,非要才能勝於眾人,而在於用能人,辦能事,信能臣。幾乎所有臣子,一經投效,主公從無所疑,此等肚量氣魄,敢問自晉末以來幾人能敵?天下不歸此英雄,還能歸誰呢。
主公勿慮,且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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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武十四年,柱國、涪國公、侍中李苗乞骸骨歸鄉,帝賜蟒袍玉帶,書『謀士當國』以彰其謀國之功。李苗及至蜀,未幾月,薨於桑梓。
帝形容本壯,聞信哀之,淚不能止,以至於形銷骨立,旨輟朝七日,帝嘗與後言『今日始知劉備失法正,所謂肝膽欲裂矣』。
復朝,贈苗上柱國、蜀王、太師,謚文正,極盡哀榮。
——《魏書》·卷六十八·列傳第二十一